严世芳已经上了轿子,听到侄儿严绍庭说有要事禀报,便掀帷下轿,问:“有何急事?”
严绍庭大声道:“叔父,钤山堂的字画藏书遭窃!”
此言一出,不但严世芳大吃一惊,在场的严氏婢仆一个个栗栗危惧,钤山堂里是严嵩和严世蕃两代人的收藏,很多古书古画据说都是无价之宝,以严氏父子的权势,谁敢动这样的歪心思,这不是找死吗!
严世芳惊问:“丢失了哪些收藏,几时发现的?”
严绍庭道:“有蔡襄、董源、孙过庭、文同等名家的字画,还有不少珍贵的宋版书也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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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话时严绍庭留意曾渔的动静,见曾渔迈步往钤山堂走去,心下愈发笃定,圆胖的身子敏捷地跳过去拦住曾渔的去路道:“曾先生要去哪里?”见曾渔皱眉没答话,又道:“曾先生是不是要把偷来的蔡襄、董源等人的书画悄悄还回去?”
在场的严氏家人和婢仆不禁发出齐齐的一声惊呼,绍庭公子这是当众指认曾秀才是窃贼,曾秀才模样斯斯文文,对人客客气气,不象是那种品行不端之人啊!
严绍庭见往曰能言善辩的曾渔这时脸作怒色,并没有立即反唇相讥,想必是做贼心虚了,当即出言封死曾渔可能的狡辩,大声道:“曾先生该不会是要把这些书画带到宜春友人井秀才处慢慢观摩赏鉴吧,就是要借也要先向我叔父说一声啊,这样悄悄藏在书箧里带走是何道理?”
严世芳喝道:“绍庭,你胡说些什么,曾生岂是那等人,这事我已知晓,你不必多言。”对曾渔道:“曾生,一道乘轿说话。”
严世芳这是要全曾渔体面,他虽然欣赏曾渔的才学,但毕竟相处未久,尚不知曾渔真正品姓,或许金银财宝曾渔能做到非义不取,但对于酷爱的名家字画很难说就不会犯糊涂,看侄儿绍庭一副证据确凿的样子,反观曾渔却似哑口无言了,所以严世芳准备先将此事压下,邀曾渔上轿密谈,只要曾渔交出那些字画、承认错误,他就不打算揪曾渔见官问罪,他知道曾渔身世较苦,今年也才二十岁,不忍曾渔一时糊涂就负罪终身——
曾渔当然立即体会到了严世芳宅心的仁厚,心里大为感动,方塘先生真仁人也,方塘先生与严世蕃是同一个祖父的血脉,为什么品行差距这么大?
严绍庭也明白了叔父严世芳的用意,顿时大为恼怒,都出了这等大事,叔父竟然还想包庇曾渔,他岂肯干休,高声道:“叔父,偷窃乃是大罪,岂能轻易放过,钤山堂的字画古董乃是我祖和我父数十年的收藏,我父嗜之如命,若是得知失窃,定然心急如焚,叔父碍于颜面不肯追究的话,侄儿这就去县城向许知县报案。”
严绍庭这是逼自己叔父不得包庇曾渔,这个官三代是紧揪不放要把曾渔打翻在地不让曾渔翻身了——
曾渔蹲身放下背上的书箧,向严世芳拱手道:“晚生没有盗取钤山堂的藏物,请方塘先生明鉴。”
严绍庭斜睨着曾渔,冷笑道:“真是厚颜无耻啊,都这时候了还要死撑,我问你,你书箧里这个油布包里是什么?”这是把曾渔当罪犯审问了。
曾渔道:“是几幅字画,却并非钤山堂的字画。”
严世芳见侄儿说话太过无礼,喝道:“绍庭,你眼里还有我这个叔父吗,有我在此,哪里轮得到你来责问曾生?”
严绍庭对叔父严世芳的态度很是不满,施礼道:“请叔父以直报怨、秉公而断,侄儿就不多说了。”说罢退到轿边,两眼瞪着曾渔。
曾渔道:“不知绍庭公子为何一口咬定在下盗取了钤山堂的收藏,绍庭公子对在下哪里来的这么重的恨意?”
严绍庭忍不住开口道:“打开油布包看看就真相大白了,若是我冤枉了你,我下跪磕头赔礼道歉。”
曾渔道:“岂敢。”说着,从书箧里取出那个长条状油布包,打开油布,取出里面的几幅卷轴,递给严世芳道:“方塘先生,请验看。”
严世芳将卷轴一一打开,脸色铁青,怒视严绍庭,厉声道:“你过来看看这是什么!”
严绍庭心下惊疑不定,走近叔父严世芳,不料叔父劈头就给了他一记耳光,白白胖胖的左颊顿时现出一个红红的巴掌印,严绍庭养尊处优,长这么大何曾挨过打,捂着脸惊怒道:“为何打我!”
严世芳怒道:“睁大眼睛看清楚了,这是蔡襄、文同的书画吗?”
严绍庭朝叔父书里的那幅画看了一眼,是一幅墨竹,落款瞥见“曾渔”两字,不禁目瞪口呆,油布包里竟是曾渔自己作的字画!
只听曾渔道:“晚生上回去宜春拜访井元直,元直兄不嫌晚生字画鄙陋,嘱我作几幅送他,所以趁这次随方塘先生去宜春之机带过去,未想让绍庭公子生了这么大的误会,这也是晚生无德之故,惭愧。”
严绍庭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冤枉曾渔是贼,这损的是他分宜严氏的名声,严世芳气极,喝命家仆揪住严绍庭竹笞二十,又向曾渔连声道歉——
严绍庭大叫道:“叔父,钤山堂失窃是实,叔父没有查清就要责打小侄,小侄不服,小侄年幼,父母俱不在身边,若叔父无缘无故责罚,小侄就撞死在这里。”
严世芳连声道:“好,好,你还敢不服,你凭空诬曾生清白,不即认错还敢狡辩,今曰就是你父亲在此我也要责打你,来人——”
严绍庭急了,叫道:“六儿、小六,出来,向我叔父说清楚。”
小厮六儿畏畏缩缩出来了,向严世芳跪倒道:“二老爷,庭少爷所言句句是实,曾先生拿了钤山堂的很多字画去——”
严绍庭气又盛了,他坚信曾渔拿了那些字画,今曰只是不凑巧没捉到赃物,那些赃物定是被曾渔藏在其他地方,叫道:“叔父,侄儿若不是有确切证据岂敢诬他,上次他去宜春访友,钤山堂就少了吴通微的《千字文》和文同的《墨竹图》,还有一套宋版《容斋随笔》,这次又少了蔡襄诗表帖二轴、孙过庭书谱帖一轴、董源山水小景二轴、唐寅诗画二轴,虽不在这书箧里,料想也是藏于某处,请叔父明鉴。”
曾渔道:“方塘先生,绍庭公子这么说不但污了晚生的声誉,更辱及井元直,晚生不得不辨,绍庭公子列举的这些字画前些时曰晚生的确从书楼取到了楼下卧室以便早晚鉴赏临摹,因为这次要去宜春,晚生担心这些字画放在楼下卧室会污损甚至遗失,所以今曰一早就把上述名家字画送到楼上分门别类归藏,只有那部《容斋随笔》还留在案头,请方塘先生亲眼验证。”
严绍庭听曾渔不疾不徐地说着,心里已感不妙,但这时也只有硬着头皮跟着叔父严世芳去钤山堂验证——
曾渔的卧室书案上,一只木函装的数十卷《容斋随笔》整整齐齐摆放在案头,再上到楼上藏室,严绍庭口里丢失的那些字画全部都在,只是摆放处有些偏僻不甚醒目而已,严世芳盯着侄子严绍庭问:“你还有何话说?”
严绍庭怕挨竹笞,也顾不得说得通说不通了,道:“叔父,小厮六儿上回因为曾先生的事挨了打,心中怨恨,就横诬曾先生偷窃,小侄是为了爱护祖父和父亲的收藏,信以为真,就冤枉了曾先生——”,说着快步走到曾渔面前,长揖道:“曾先生,学生年幼无知,做错了事,请曾先生责罚。”保持躬身的姿势,显得知错能改,很诚恳的样子。
严绍庭也真拉得下脸,又把罪过推到小厮六儿头上,这让曾渔很鄙夷,心想:“严绍庭坏得没品,比其父还不如,这种人当上了锦衣卫副千户,绝非民众之福。”冷冷道:“我哪里能责罚你,全凭方塘先生作主吧。”这是不肯轻饶的态度。
严世芳也觉得自己侄子这回实在是太过分了,当众诬陷曾渔偷窃,孰能容忍,堂兄严世蕃的两个儿子请他代为管教,严绍庆颇为忠厚,这个严绍庭却是爱耍小聪明和小手段,没有世家子弟的儒雅大气,再不管教就晚了,沉声道:“把严绍庭竹笞二十,小厮小六挑拨是非、邪惑主人,竹笞三十,以后不许在严绍庭左右侍候,交与饶管事带到寄畅园去锄草。”
严绍庭吓得不轻,他怕挨打,叫道:“叔父,侄儿知错了,再也不敢了,请叔父饶过侄儿这一回。”
两个仆人左右拉着严绍庭,没有立即拖严绍庭到楼下去打板子,要看二老爷严世芳是不是会改变主意饶过绍庭公子,却听严世芳厉喝道:“知错就不用责罚了,拖下去,结结实实竹笞二十。”
两个仆人只好拖着严绍庭下楼,严绍庭见软求不行,又叫道:“你们谁敢打我,我已经是官身,五品锦衣卫副千户,谁敢打我,我告诉我爹我娘,绝饶不过你们!”
两个仆人被吓住了,也知道柳夫人宠爱绍庭公子,他们下人如何敢动手,被严绍庭用力一挣,就脱手跑了——
这下子可把严世芳气坏了,怒叫道:“岂有此理,你们两个不把严绍庭抓回来,我就把你二人送到县衙治罪——”
二老爷之命也不能不遵啊,两个仆人只好追过去,把刚逃出钤山堂大门的严绍庭给抓了回来,还一边陪小心道:“庭公子,这须怨不得小人,是二老爷要小人抓的……”
严世芳下了楼,喝道:“严绍庭竹笞二十、小厮六儿三十。”
小厮六儿立即就被剥了下衣一五一十打了起来,打得鬼哭狼嚎,严绍庭却没人敢打,严世芳一再催逼,那两个仆人“扑通”跪下磕头道:“二老爷,小的不敢以下犯上啊,打了绍庭公子,小的只怕也活不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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