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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除了粉光融滑的眼圈儿之外,敦柔公主其余神情举动,皆十分自然,在慈丽皇太后面前,恭敬之中,亦不乏“女儿”对“皇额娘”应有的亲热,同时,因应着两个人特殊而微妙的关系,保持着一份适度的矜持和距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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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倒是受了敦柔大礼的慈丽,多多少少有几分忸怩和紧张。
敦柔在永和宫前后呆了小半个时辰,之前,她在钟粹宫只呆了两刻钟,在长春宫则待了大半个时辰,她呆在永和宫的时间,介乎钟粹宫和长春宫之间,算是十分“得宜”的。
敦柔离开永和宫的时候,慈丽亦如慈安、慈禧一般,传软轿相送。
敦柔逊谢:“皇额娘的恩典,女儿原不敢辞,不过永和宫离乾清宫,并不算远,到底不比东西六宫之间往来,女儿走着过去就好了。”
永和宫离乾清宫——嗯,接下来,敦柔公主就要去觐见皇帝了,“姐儿俩”终于要见面啦。
慈丽坚持:“不算太远,可也不算近——关键是这个天儿,贼冷贼冷的,一路走过去,不小心被了风,可不是耍的。”
敦柔只好谢恩了。
临到上轿,敦柔才现,除了轿杠,整架软轿,皆覆以杏黄缎子——这竟是慈丽皇太后御用的软轿。
这是“逾格之恩”,已近乎“僭越”了——之前,从钟粹宫至长春宫,又从长春宫至永和宫,敦柔坐的都是普通的软轿。
可是,在势已不能回去辞谢,敦柔只好对着轿子,福了两福,再次“谢恩”,然后上了轿子。
软轿自广生左门出东六宫,自景和门入后三宫,在交泰殿东侧的台阶下停了下来。
敦柔公主一出轿子,刚一抬头,便看见乾清宫殿后平台上,一班太监、宫女,簇拥着一位高髻旗装的丽人,正在含笑相候——不是皇帝是谁?
皇帝出宫迎迓?
敦柔心头大大一跳,不及多想,赶紧拾阶而上。
皇帝快步迎了上来。
“姐儿俩”都在快走,不过,敦柔穿的是“花盆底”,皇帝穿的,却是皮靴,“姐姐”的度要比“妹妹”快的多,敦柔刚刚走过交泰殿,眼见皇帝已迎了上来,只好站住,清清朗朗的说道,“皇上万福金安!”
然后,屈膝垂手,请下安去。
敦柔开口的时候,皇帝已经笑容满面的伸出手来,敦柔双腿微曲,还没来得及“蹲”下去,手也还没有碰到自己的膝盖,就被皇帝拉住了——敦柔的手,已经接近了膝盖,因此,皇帝这个拉手的动作,旁人看来,就是“姐姐”弯下了腰,将“妹妹”的手捞了起来。
敦柔这个“蹲安”的礼,等于被皇帝半途打断了。
皇帝一握住敦柔的手,就说道,“辛苦妹妹了!哎,这个天儿,着实是太冷了!咱们赶紧进屋里头去!”
说着,松开了一只手,向着乾清宫的方向,松松的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另一只手,却还是握着敦柔的手不放。
本来,敦柔还打算说两句“臣妾何以克当”之类的话,这下子也说不出口了,只能答了声“是”,同时,下意识的松了松被皇帝握住的那只手,可是,皇帝没有任何松手的意思,敦柔也只好轻轻的将皇帝的手反握住了。
“姐儿俩”并肩携手,向乾清宫走去。
皇帝一边儿走,一边儿说,“前边儿的那条穿堂,风紧的很,过去的时候,你提着点儿劲儿,别吃了风。”
“是,谢皇上提点。”
穿堂的风果然凌厉,小刀子扎人一般,然而,这短短的一小段路,敦柔却走得浑身上下,微微生汗。
走过穿堂,转到乾清宫殿前,一进殿门,立觉热浪扑面。
敦柔微微的有些晕眩,定了定神,眼睛适应了明殿内的光线,心中不由轻轻“啊”了一声:这就是那块“正大光明”匾了……
皇帝见敦柔愣愣的盯着宝座上方的匾额,微笑说道:“这块‘正大光明’,是世祖章皇帝的御笔,那几块楹联——”
一边儿说,一边儿用手指了一指,“都是高宗纯皇帝的御笔。”
听到“世祖章皇帝”、“高宗纯皇帝”,敦柔微微一怔,随即反应过来,身边儿的这位“姐姐”,已经是皇帝了,说话要占皇帝的身份,不能再“顺治爷”、“乾隆爷”的叫了。
她抑制着自己心中异样的感觉,目光顺着皇帝手指的方向看去。
“那几块楹联”——是指宝座四周的四根大柱上的两副楹联。
前面一副,悬挂在丹陛两侧的大柱上:“表正万邦,慎厥身修思永;弘敷五典,无轻民事惟难。”
后面一副,悬挂在屏风两侧的大柱上:“克宽克仁,皇建其有极;惟精惟一,道积于厥躬。”
“哎,妹妹,”皇帝说道,“你是行家,你说,这两幅法书,到底怎么样呢?我反正是看不大明白。”
敦柔一怔。
既然说“法书”,皇帝“不大明白”的,自然不是文字的含义,而是书法的好坏。
实话实说,就书法而言,高宗这几幅字,实实在在是不敢恭维的,可是……这是祖宗的御笔啊,又有什么“不明白”的呢?
皇帝这么问,什么意思呢?
别是个什么套儿吧?
“皇上面前,”敦柔说道,“臣妾怎么敢自居‘行家’?高宗纯皇帝的书法,颜之骨,米之肉,出神入化,可谓天成。”
“颜,是颜真卿吧?米……是不是米芾?”
“是。”
“可是,”皇帝轻轻的笑了笑,微微压低了声音,“怎么他说起来,好像……颇不以为然的样子?”
敦柔大大一怔。
“他”,自然是“姐儿俩”同侍的那个“他”。
他颇不以为然?
事实上,我也不甚以为然的,可是,这个话,只好“腹诽”,不能摆在台面上说的呀。
当然,夫妻之间,不算什么“台面”,“姐儿俩”之间,似乎也不能算是“台面”,可是——
敦柔公主还在转着念头,皇帝说道:“我对他说,你的‘法书’,好像也马马虎虎吧?这上头,你的话,我不能尽信,我得再找人问一问。”
顿了顿,“听我这么说,他就笑了,说,你还能找谁问呢?别的人,也不敢对你说高宗皇帝的法书不好呀!我说,妹妹是行家,过两天,她进宫来,我问她!别人不敢对我说实话,妹妹怎么也不能骗我的!”
敦柔心中跳了一跳,踌躇片刻,压低了声音,轻声一笑,“回皇上,祖宗的御笔,咱们……嗯,我怎么能说不好呢?”
既如是说,即是赞同了“他”的“不以为然”了。
皇帝嫣然一笑,“我明白了!”
扭头看了看不远处的翠儿和黄玉敬,转回来,一只手遮在口边,把头略略的向敦柔那边儿偏过了些,悄声说道:“实话跟你说吧,我第一眼看到这两副楹联,就觉得怪怪的,可是,我的程度太差,连‘腹诽’也不大敢;他说了,我纵然疑惑,可也不敢信全了,现在,既然你也这么说——嘻嘻,看来,我的程度虽然差,倒也不是一点儿眼光没有的!”
那个神态语气,就好像一个小女孩儿,现了父母的一件令人尴尬的小秘密,兴奋莫名,哪里像是九五至尊的一国之君?
敦柔想起一件往事来:
小时候,她和载澄一块儿在家塾上学,课堂上,载澄诸般淘气,有一回,趁着先生不留意,载澄先对二姐比了一个“嘘”的手势,然后,从怀中掏出一只小竹笼子,对准先生的砚台,打开盖子,一只促织嗖的跳了出来,正正好跳入砚台之中,然后再奋力一跃,竟然跳上了先生的山羊胡子。
先生大呼小叫,手舞足蹈,连砚台也打翻了,一时间墨汁四溅,胡子、衣裳、台面上的书卷,到处墨迹斑斑。
先生以为虫子是从窗户跳进来的,没有想到是学生在搞鬼,并没有去投诉在下头笑的打跌的载澄;做姐姐的,也没有向阿玛和额娘告弟弟,倒不是她舍不得弟弟屁股开花——那个时候还小,姐弟俩拌嘴拌急了,一样老拳相向的——而是她深深的感受到了“同谋”的刺激和兴奋。
此时,这种隐约的快感又回来了:好像两个小女孩儿,私下底对某个形象高大伟岸的尊长达成了“不过如此”的共识,叽叽咯咯,笑成一团。
敦柔一阵恍惚。
不过,她很快就清醒过来。
她们俩,毕竟不是真的“两个小女孩儿”啊。
还有,皇帝做如是说,到底纯粹乎自然,还是另有深意?甚至……如之前的疑虑?
这……毕竟也还拿不准。
她不能失去最基本的警惕。
皇帝的话,敦柔不好接,可又不能不接,只好含含糊糊的说道:“这个……圣明不过皇上。”
“哎,什么圣不圣明的?当了皇帝,自然而然就圣明了?哪儿有的事儿!不懂的,还是不懂!”
这个话,敦柔就更加没有法子接了。
幸好,皇帝也没要她接,微微一顿,说道:“咱们先进西暖阁吧!明殿这儿,地方太大了,虽然生了地龙,到底还是有些凉的。”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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