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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道理,”赵烈文慢吞吞的说道,“不仅‘里头’得懂,‘外头’也得懂才行啊!”
“‘里头’、‘外头’?”
“爵相,”赵烈文说道,“前头我提过一嘴,‘曹琢如籍隶江阴,许星叔籍隶杭州,而杨侧福晋是江阴人,扈侧福晋是杭州人,可是挺巧的’——是吧?”
之前,赵烈文说这几句话的时候,曾国藩并没有怎么在意,现在不同了!——仔细一想,排名在前的两位汉军机的籍贯,同辅政王两位侧福晋的籍贯,居然分别“对应”——不得不说,还真是“巧”!
“里头”,自然是指关氏子弟;曹毓瑛、许庚身以及那位“脑门上写了个‘扈’字”的,等等,就是“外头”了吧?
三大汉军机之中,还有一个郭筠仙,湘籍——
又如何呢?
曾国藩突然一阵心烦意乱,右手食指神经质的在案几上轻轻敲了两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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爵相的神态动作,自然都在赵烈文眼里,不过,他可不会因此就不再说话了。
“就算——”赵烈文依旧慢吞吞的,“曹琢如同杨侧福晋、许星叔和扈侧福晋,私底下,并没有任何交集,可是,还是那句话——形势比人强!到了时候,别人会替你‘归类’,你自个儿呢,也会不由自主的自个儿替自个儿‘归类’,真想置身事外,乃至超然物外——嘿嘿,哪儿有那么容易的事儿啊?”
这一层,赵烈文确实“见得深”。
曾国藩默然不语。
“别说‘外头’的难以置身事外,”赵烈文笑了笑,“到时候,就是外国的,也未必不过来凑热闹呢!”
微微一顿,“我想,到时候,咱们那两个盟友——美利坚、普鲁士,大约都会跃跃欲试的!”
曾国藩缓缓透出一口气来,“美利坚、普鲁士?”
“是!”赵烈文说道,“照我看,美利坚其实已经在下功夫了!——不然的话,总统夫人那儿,怎么隔三差五的,不是写信,就是透过领事馆,往清雅街送礼呢?”
曾国藩目光一跳。
过了片刻,微微颔首,“也是,既有过这样子的一段渊源,美国人当然乐见将来执掌大权的,是‘杨出’——”
顿了顿,“可是,普鲁士?——他们没有什么可着力之处啊?”
“怎么没有?”赵烈文说道,“米姨太太可是普鲁士裔!‘米出’的天晟,可是不折不扣的长子呢!”
曾国藩愕然——普鲁士裔?
还有这一茬儿?
“若‘米出’的得意——姑且不论怎么个‘得意’法儿,”赵烈文说道,“普鲁士不必说了,就是美利坚,也一定乐见其成的——米姨太太虽是普裔,却是美籍,这位天晟,可说是一半儿中国人,一半儿美国人了!”
曾国藩那种心烦意乱的感觉,更强烈了,滞了一滞,说道:“这两个孩子——天晟一个,另一个女孩儿,叫什么来着?”
“大名一个‘昕’字——是长女,也是老大——轩邸的第一个孩子。”
“是了!”曾国藩皱着眉头,“昕、天晟,这两个孩子,连同他们两个的娘,得赶紧接回国内!——一直搁在外头,算怎么回事儿?时候长了,真就变成洋人了!也不晓得轩邸是怎么想的?”
“我看,”赵烈文含笑说道,“他根本就没怎么想!老婆太多了嘛!老婆之外,还另有——嗯,这个,手忙脚乱的,哪儿顾的过来呢?”
“老婆之外”云云,自然是指辅政王和圣母皇太后的“绯闻”,不过,这一层,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就是赵、曾独对,也不能明说的。
“目下的几头家,”赵烈文继续说道,“大约就已叫轩邸有些顾此失彼了!不然,小苏州胡同那边儿,也不能有那些闲话传出来!如果再摆多两位洋姨太太在身边儿,嘿嘿,还不晓得怎么个热闹法儿呢!”
顿了顿,“所以,别说美国这两位还没什么正经名分,就是上海的两位,正正经经的侧福晋,不也一样?——一直呆在上海,没往北京搬?”
“唉!”曾国藩皱着眉,叹了口气,“还真是——麻烦!”
顿了顿,“不过,惠甫,我听你的口气,怎么有些……幸灾乐祸似的?”
赵烈文一愕,随即哈哈大笑,“还真是!抱歉了!这个……唉,别的事情也罢了,这种事情,我这个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不能不有些……幸灾乐祸啊!”
曾国藩无可奈何的一笑,“可是,不能真‘看热闹不嫌事儿大’啊!轩邸的家事,不是他一家之事啊!”
赵烈文隐去笑容,“爵相说的是!我不过说笑罢了——”
微微一顿,“爵相‘轩邸的家事,不是他一家之事’之说——实在真知灼见!‘天子无私事’,轩邸是皇夫,是辅政王,他的家事,亦不能以私事目之!这就是我前头说的,‘此家务非彼家务’!到时候了,形势比人强,国家重臣,恐怕不能不……有所为啊!曹琢如、许星叔、左季高如是,爵相,咱们——亦如是啊!”
打住。
关于辅政王的“家务”,赵烈文来来回回说了这么一大篇儿,说到底,还是为了提醒曾国藩,要提前有所因应,至于左扈右杨,还是左杨右扈,那得曾国藩自己先有了一个相对明确的意向,然后,他才好进一步献议。
曾国藩不是“功名底子”,赵烈文本人,对银钱名位,亦没有什么真正的兴趣,他是那种自认身负屠龙之术的人,最理想的人生轨迹,就是辅佐贤者得成事业,然后,飘然名山,载酒看花,结庐著书。
因此,不同于曾国藩,赵烈文对于介入上位者的“家务”,并不存在任何道德上的心理障碍。
曾国藩不说话。
赵烈文决定再把话说的透一些。
“扈、杨之间,”赵烈文说道,“其实是一个旗鼓相当的局面——”
顿了顿,“扈侧福晋同轩军诸将,固然有‘共患难于微时’的情分,不过,这一层,杨侧福晋亦约略仿佛——”
“杨侧福晋是以‘勤务兵’的身份,随侍轩邸赴美的,认真说起来,她同轩军诸将,是一个‘袍泽’的关系,由西而南,由南而东,几千里征战,一直紧随轩邸,不避弹矢,身浴血火,说是‘出生入死’,亦不过分,这一层,扈侧福晋就比不了了。”
“杨侧福晋的劣势,在于‘资历’——较扈侧福晋浅了一些。”
又过了好一会儿,曾国藩终于缓缓的、却是坚定的摇了摇头。
赵烈文颇为失望,“爵相……”
曾国藩轻轻摆了摆手,“惠甫,你听我说。”
赵烈文不说话了。
“你的意思,我都明白,”曾国藩说道,“你说的‘轩邸的家事,不能以私事目之’、‘此家务非彼家务’、‘形势比人强’、‘国家重臣,不能不有所为’——都对!”
都对?
那您摇什么头呢?
“‘不能不有所为’,固然不错,可是,得看怎么个‘为’法儿!”
“前明之败亡,败在党同伐异,亡在手足参商!——隆武、鲁监国之对峙纷争,永历、绍武之你死我活,殷鉴未远!怎么?难道‘团结就是力量’言犹在耳,就要打什么‘扈党’、‘杨党’的主意不成?”
赵烈文心头一震,背上的冷汗,一下子就冒出来了,说出来的话,也有点儿期期艾艾了:
“爵相,我,我不是这个意思……”
“惠甫,”曾国藩温言说道,“我晓得你的意思——你是好意,是为我好!”
顿了顿,语气更加诚挚了,“你我生死相托,我的话,就算重一点,想来你也不会介意——”
赵烈文透一口气,“是!”
“谁也不能保证,”曾国藩说道,“将来,‘扈出’、‘杨出’之间,一定无所纷争——这一层,我是承认的;可是,作为国家大臣,在扈、杨之间,断不能有所轩轾!我不是说‘不有所为’,我是说——”
顿了顿,“嗯,这么说吧——拿曹、许、郭三位大军机来说,万一——我是说万一——万一‘扈出’、‘杨出’有所参商,曹、许二位,囿于籍贯的尴尬,身处嫌疑之地,不论说什么、怎么说,似乎都不大对,那么,彼时,第三位大军机——郭筠仙,该做些什么呢?”
自问:“左扈右杨,左杨右扈?”
自答:“都不对!郭筠仙的籍贯,既然可以超然于扈、杨之争,那么,他就应该以公、以平,调和鼎鼐——这才是宰相该做的事情!”
郭筠仙的籍贯——
赵烈文突然就醒悟过来了!
郭嵩焘——湖南人呀!
事实上,郭嵩焘和曾国藩,并不是一码事儿;郭嵩焘这个湖南人,目下代表的,也不是“湘系”的利益,曾国藩这番话,是拿郭嵩焘说事儿,婉转指出——
在关氏的“统嗣”一事上,“湘系”或者说“曾系”的立场,开始的时候,必须保持中立,这样,将来若真有扈、杨相持不下的一天,“曾系”这颗砝码,就足以改变天平的平衡,成为——
“造王者”。
如果一早就“站队”,甚至像左宗棠那样,脑门儿上涂一个“扈”字,那么,在“统嗣”以及相关的问题上,不论说什么、怎么说,都脱不了“左扈右杨”或“左杨右扈”的嫌疑,在辅政王那里,分量便大打折扣了。
这才叫老谋深算!
而且,冠冕堂皇!
一时之间,赵烈文对曾国藩佩服的五体投地,大声说道:“是!爵相老成谋国,‘以公以平、调和鼎鼐’八字,学生以为圭臬,凛遵不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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