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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鋆一笑,“博川,你莫不是说,今上这么一个娇滴滴的女孩子,刚刚即位,就能够看了出来,将来必如世宗宪皇帝一般,举大刀阔斧,行霹雳手段,最终……扭转乾坤?”
文祥和恭王都皱起了眉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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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治朝最后这两年,端倪毕露,铺垫已足,到了洪绪朝,未必不“举大刀阔斧,行霹雳手段”,未必不能“最终扭转乾坤”。最重要的是,当今日之政者,正是主明日之事者,必然一以贯之,以求全功之竟。
问题是,真正“举大刀阔斧,行霹雳手段”的那一位,不是皇帝,而是皇夫,前者是君,后者为臣,宝鋆刻意混淆,偷换概念,等于暗讥有人居臣位而行君权,这,就特么尴尬了。
见文祥不说话,宝鋆装作讶异的样子,“怎么,我又说错话了?”
“今上刚刚践祚,”文祥开口了,“将来何如,现在定论,为时尚早,我说的‘对国家的影响’,倒不是指的这个。”
“哦?那是?……请教!”
“大位之继,”文祥说道,“愈快愈好——愈快,对国家愈好;如果久拖不决,非但朝局动荡,人心惶惶,且极易启心怀异志者不逞之念,其甚者,有司马氏八王之忧!”
说到这里,宝鋆也好、恭王也罢,便都明白文祥说的“对国家的影响”何指了,不由皆默然。
“今上登基,八国使臣入贺,”文祥说道,“西班牙找了法国人来代他,这一层,我很有感慨。想那西班牙,也算欧陆大国,何以竟沦落到要求别人代理他的外交的地步?一个驻华公使馆,到底要多少钱、多少人,竟拿不出来吗?要说他不在意中国吧,又何以一定要入贺?哪怕腆着脸叫别人来代他?”
顿了顿,“追本溯源,还不是因为伊莎贝尔女王继统承嗣,她的叔叔卡洛斯不服气,兴兵作乱,叔侄俩大打出手,一打就是七年,将国家打残了?”
西班牙是公主继统承嗣,咱们也是公主继统承嗣,嘿,还真有点儿像呢。
“说回康熙、雍正之交——”文祥说道,“其实,‘九王夺嫡’,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反正,都是圣祖血胤,都姓爱新觉罗!怕的是,夺来夺去,始终夺不明白,最后竟重蹈了司马氏的覆辙,来了个‘九王之乱’,如是,国家危矣!社稷危矣!爱新觉罗危矣!”
恭王和宝鋆对视一眼,都微微颔首。
“庆幸的是,”文祥说道,“‘九王夺嫡’虽然折腾了许多年,但圣祖仁皇帝宾天的当日,大位之继,便明明白白、不可移替了!纵有不满、不服者,亦无可如何了!司马氏的覆辙,不可能现于本朝了!”
顿了顿,“前朝的波诡云谲,后人未曾亲睹,也难说究竟,不过,当日怡贤亲王的襄助,一定是大局的关键——这就是对国家立了大功了!”
“嗯!”宝鋆终于开始附和文祥了,“今上的继统承嗣,情形的尴尬,其实过于‘九王夺嫡’,如果不是六爷,咱们大清朝的皇位,只怕就得一直悬在那里,指不定要拖到什么时候呢!拖久了,谁知道会拖出什么幺蛾子来?”
“就是这个话!”
顿了顿,文祥说道,“如果要有所譬喻……哎,六爷、佩蘅,‘足球’这样东西,你们都是晓得的吧?”
恭王、宝鋆都点了点头。
“晓得的,”宝鋆说道,“没吃过猪肉,可见过猪跑——大致知道怎么回事儿。对了,轩军不就在其内部大力推行这个玩意儿吗?还有‘橄榄球’什么的?外头似乎也有人开始玩儿这个了。”
“是,”文祥说道,“玩儿足球,先要把皮球搁在场子中央,轻轻一脚踢开,谓之‘开球’;来来往往,皮球最终送入球门——无论哪一头的球门,谓之‘得分’,至此就是一个回合。”
说到这儿,笑了一笑,“如果拿‘球赛’来拟今上登基,那么,‘开球’的是六爷,‘临门一脚’——将皮球送入球门的,也还是六爷。”
这个譬喻有意思了!
“临门一脚”——将皮球送入球门,是很好理解的,自是指恭王率先上折,请立今上为嗣皇帝;“开球”,指的是什么呢?
略一深思,都明白了——
这是指恭王“自污”,鞭笞载澄,并捆送宗人府,搬开了今上继统承嗣的第一块也是最重要的一块拦路石。
不然,有载澄在,后边儿的一切花样,都无从玩儿起了。
恭王轻轻叹了口气。
文祥有点儿后悔了,对于恭王来说,“临门一脚”也罢了,里头毕竟夹着一个救七弟性命的由头,有一个“亲亲之义”在,可是“开球”——
自污,并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啊。
他歉然说道:“六爷,我这个譬喻,不一定合适,这一次,许是我‘拟于不伦’了。”
“你别误会,”恭王摇了摇头,“我只是有些感慨罢了。”
顿了顿,“其实,听你们这么说下来,我的心里,敞亮了不少,虽然还是觉得,这个‘世袭罔替’,依旧是受之有愧的,不过,倒不怎么觉得……自个儿一无是处了。”
文祥、宝鋆都笑了。
“瞧六爷说的!”宝鋆说道,“如果六爷是‘一无是处’,拿洋人的话说,我就是个‘负资产’了,不晓得倒欠了人家几百万两银子?下辈子也还不清!”
“六爷,”文祥说道,“今上以女子继统承嗣,自古所无!这般天翻地覆的大变动,其间居然没有出什么太大的乱子,前前后后,亦只不过花了个把月的辰光,可算是奇迹!如今朝政安定,整个国家,生气勃勃——如果没有你的襄助,这一切,如何可以想象呢?”
恭王自失的一笑,不再说什么了。
“对了,”宝鋆很感兴趣的样子,“今儿个是皇上御极后第一回见军机,怎么一个情形呢?”
微微一顿,笑道,“别的不说,单说衣着——是常服呢?还是吉服?若是吉服,是什么样子的呢?是不是和朝服一样,‘不做任何变更’?”
“是常服,”文祥说道,“就跟入宫那天的差不多……”
“啊?”文祥还没说完,宝鋆就打断了他,“第一回军机叫起,难道不该穿的略略隆重正式些吗?”
文祥微微犹豫了一下,“今儿个,大约还算不上正式的军机叫起……”
宝鋆微愕,“什么意思?”
“皇上今天御养心殿,就是跟军机见个面,并没有正式听政,交代的事儿,也就加六爷‘世袭罔替’这一件——”
顿了顿,“交代了六爷的事情之后,皇上就起驾回了乾清宫了。”
啊?
恭王、宝鋆,都颇出意外。
“皇上是这么说的——”文祥说道,“圣母皇太后还没有回銮,总要圣母皇太后回銮了,请过了懿旨,她才好正式听政,反正,距圣母皇太后回銮,也没几天了,这几天,一切政务,军机上商量着办就是了。”
宝鋆禁不住“嘿”了一声,“有点儿意思!那……‘东边儿’呢?总不成,还在黄幔后头坐着?”
“当然不是,”文祥说道,“那不成了太后还在‘垂帘’了吗?那还叫什么‘撤帘’、‘亲政’?”
顿了顿,“皇上倒是说了,她曾吁恳母后皇太后,圣母皇太后回銮之前,一切如旧;圣母皇太后回銮之后,再行‘撤帘’之事。可是,母后皇太后无论如何不肯俯允,说,亲政即撤帘,撤帘即亲政,一天也不好含糊的。皇上说,她没有法子,只好暂委军机处理政务了。”
“今儿个,那帘黄幔依旧挂在那儿,后头,一东一西两个御座也还在,只是上边儿没坐人罢了;皇上坐的,还是黄幔前头的那张宝座。养心殿东暖阁的格局……嗯,唯一的变化,是御案,原来摆在黄幔后头的,现在搬到了黄幔前头——皇上的宝座前头。”
宝鋆看向恭王,“六爷,‘上头’又玩儿出新花样来了!个中滋味,咱们似乎该好好儿的品一品啊!”
恭王默谋片刻,笑了一笑,说道:“我倒品不出什么特别的味道,也许……就是为了表示对‘西边儿’的尊重之意吧!”
“表示对‘西边儿’的尊重,这是不消说的,”宝鋆微微摇头,“可是,除此之外,一定还有别的什么说头!”
转向文祥,“博川,你感觉呢?”
文祥犹豫了一下,说道:“我说不好。不过,‘西边儿’回銮之前,皇上也不是什么人都不见,譬如,督抚陛见,皇上还是要见的。”
“督抚陛见?”宝鋆想起来了,“现成就搁着一个曾涤生,是吧?”
“是,”文祥说道,“曾涤生陛见的日期,已经定了,就在后天。”
顿了顿,“还有,日本的和樱天皇,也要入宫恭贺今上登基,这个,皇上自然也是要见的。”
“哟!对啊!”宝鋆说道,“咱们这儿,还住着一个日本的皇帝呢!差点儿都忘了这茬儿了!”
“就是说,”恭王开口说道,“只见人,不办事?”
文祥想了一想,说道:“差不多吧!不过,也不是什么人都见,只见最紧要的人——都是仪注上头,必由皇上亲自出面接见的人。”
过了一小会儿,“或许,”恭王慢吞吞的说道,“还真有些特别的意味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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