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州厅衙门出来,杨光远眉头微皱,心事重重,似乎看不明白张迈的作为,他很难想通,在眼下的境况下,一代人雄怎么可能能够抵御“席卷中原、称王称帝”的诱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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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质也是眉头微皱,如果从两个人的神情来说似乎差不多,但实际上范质却是真正地为张迈着想,当初东征刚开始议策的时候,范质和魏仁浦就商量好了两人各执一端,魏仁浦反对东征,范质赞成东征,以备将来无论什么样的决断下来,张迈身边都有一个文臣能给他提个醒。
这时天策在数月之内屡经大战,范质心中比谁都明白,天策的后勤支援能力也快见底了!凉兰秦三州之间的道路并不平静,在严冬之中更加无法持续进行大规模的征伐,别看过去的半年张迈气势汹汹,其实范质从粮饷运输的角度计算得十分明白:天策军在甘陇一带打的其实是防守反击战,以凉州、兰州、秦州作为防御三角,凉兰两地背靠坚城龟缩不出,秦西一带也是在一个相对狭窄的范围内调动兵马,以此来抵消契丹、石晋、孟蜀三方围攻的兵力优势。
饶是如此,秦西的囤积在过去几个月的激战之中也是损耗严重,范质计算着,以为再往后自保尚可,外拓则力有不逮了。
他心道:“契丹虽败而未溃,且寒冬将近,我军又已元气大伤,孟蜀在后、石晋在旁,这等情况下如何能北伐?更别说什么传檄而定中原——这传檄而定四字,我写出来可以,元帅自己说出来就叫人笑话了。”
他未曾出门,忽然折回头去,心想:“为人臣者必尽忠!道济(魏仁浦)不在这里,我可得给元帅提个醒!就算因此见罪也说不得了!”
回走了没几步,却遇到慕容春华要出来,慕容春华问道:“范学士怎么回来了?”
范质微一沉吟,请了慕容春华到旁边僻静处低声道:“元帅今日出北伐、传檄二语,令质心中不安,如今虽获大胜,其实局势仍然如履薄冰,元帅方才作豪言时有外人在场,质不敢多言以伤元帅气势,但若真个按元帅所言行事,只怕我军将有‘亢龙有悔’之忧。有道是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我知都督以忠智两全之士,质虽愚鲁,不敢不尽忠言。只是质毕竟乃一介文官,此事事关军机,不如请副都督一起入内一劝如何?”
慕容春华深深看了,忽然笑了起来,也低声道:“范学士也是忠智两全之士,不过还是跟随元帅时日尚短,有时候还未能体会元帅深意。”
范质眉角微微跳了一下,双手一叉,低声道:“请副都督赐教。”
慕容春华道:“刚才范学士也说了,元帅作豪言时,不有外人在场么?”
范质的脑筋也是极快的,真个是一点即通,将州厅衙门内张迈作豪言壮语的前后情景在心中一过,双眼一亮,哈哈一声轻笑,道:“是,是,倒是范质糊涂了。谢副都督赐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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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策大捷的消息以这个时代通讯条件下难以想象的速度飞往各方!
尽管为此事天策军付出了沉重的代价,但所带来的正面效果也是难以估量的。尤其是西凉一带,消息传来之后,凉州是满城沸腾!
“赢了!赢了!我们赢了!”
不知有多少将士的家眷满脸热泪。
整个凉州城内,最先接到战报的是郑渭,他接到捷报之后长长松了一口气,刚好郑济在旁,问道:“怎么?”
郑渭沉吟道:“我想向凉兰商家,再借五十万金。”
郑济大惊道:“败了?”
郑渭笑道:“胜了。若是败了,怕就借不出钱了。我也不会开口了。”
郑济也是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随即摇头道:“没钱了。”
郑渭道:“怎么会没钱!凉兰商家的家底,我是摸得出几分的,不会借不出钱。之前胜负未分,他们中有一部分人或许观望,但现在胜负已决……”
“正是因为胜负已决,所以大家还得留着点本钱,以待战后收取丝路东拓的商界战果啊。”郑济道:“若是现在就将钱花光了,将来可怎么办?老弟,你也得给我们留点谷种吧。把我们都榨干了,往后商界就由得外来商户独大了。”
郑渭沉吟道:“但是现在,我真的需要这笔钱。秦西的损耗,比预期的大出许多。而且为了这次倾国之战,我也是将国库都虚空了出来,接下来得想办法为战胜之后的复原,以及关中的重建,留下一点启动的本金。最开始打基础的这一段时间最重要,这几年咬咬牙根砸二三十万金下去,二十年后就万倍的回报!”
郑济低着头,好久才道:“凉兰的商家,真不能再榨了,要不我想个办法?”
“什么办法?”
郑济笑道:“找蜀商、秦商。”
郑渭眼睛一亮,道:“倒也有些意思。”
郑济道:“自丝路开通以来,除了甘陇、安西商人之外,发家发得最厉害的,就是在甘、秦、蜀边界跑动的蜀商、秦商了。这些人的大本营未必已迁到凉兰,但就算是契丹逼城这等危急时刻,他们也是有安排子弟留在凉兰的。”
郑渭道:“此战我军得个胜利的虚名,损折实际上比契丹只重不轻,但料这些商贾也看不到这么深入,只能看到天下大势已倾向我们,契丹虽然不是第一次败给我们,但上一次远在天山,中原人士受到的震撼不大,但环马高地一战却是在他们眼皮底下发生的,此战之后,天下人人都会认为:契丹既败,石敬瑭哪里还是元帅的敌手?中原若成囊中之物,则蜀国并入版图也就是时间问题了。这时候向他们伸手,想必没问题。”
郑济点头道:“是,商贾的眼光的确如此,生意做的越大就越怕死,他们也会害怕有朝一日我军兵临城下,若现在买得我军国债,一来我军如日方中,只要得了天下不怕还不了,二来那利息不说,往后兵临城下之时,对整个家族来说就是一张护身符。只是此事上还需要元帅那边点个头,我才好放出一点风声。”
郑渭听到护身符三字甚喜,道:“只这‘护身符’三字,足以取他五十万金了!你尽管去办吧,元帅那边我会请命,不会有问题的。只是不知道需要多久。”
郑济道:“三月开外,半年之内。”
郑渭道:“太久。”
郑济道:“关中还好,蜀中毕竟有群山阻隔,急不来。关中、蜀中子弟,一场夜宴就足以令他们尽数降服,但财货要到手,却得费些时间。”
郑渭道:“三个月太久,半年更等不得。我眼下还有要大用钱处。”
郑济愕了一下,道:“还有要大用钱处?连三五个月都等不得?难道……”他脸色微微一变,道:“难道元帅还要继续用兵?现在可是寒冬了啊!”
郑渭淡淡道:“我这笔钱用在哪里,兄长就不用猜测了,只是眼下需得这笔钱。”
郑济沉默了下来,他和郑渭是兄弟至亲,而且利益又完全一致,此时室内再无第三人,郑渭竟然还不肯对自己挑明,心道:“那究竟是什么事情?他竟然连我都瞒!料来必是惊天动地之事了。”
默然了好久,才道:“那就只能试试让凉兰与我们最交心的商户将压箱底的金种拿出来垫付一下了,但断人金种如杀人父母,秦、蜀的钱一到手,一定要马上将这个窟窿填上,否则就算是最交心的家族,也定会对我们离心背德!”
其实郑济也明白只要张迈与郑渭不发昏,料不会对最支持天策政权的亲贵家族干出这种杀鸡取卵的事情。只是要各家取出金种,实在是触及所有家族底线的事情了——这已经接近“毁家纾国”的地步,若不得个最确切的保障,各家只怕都不肯拿出来,因此特意多叮嘱了一句。
郑渭倒也明白,道:“这样吧,你先去与各家谈好,然后我请元帅给每个家族写一封亲笔信借钱,并许诺秦、蜀金货到达便分批归还,定死归还日期于半年之内,这总可以了吧。”
郑济喜道:“若得元帅一纸信诺,那还怕什么!这事能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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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郑密议后不久,环马高地大捷的消息便不翼而西。
甘州沸腾!
肃州沸腾!
瓜州沸腾!
沙州沸腾!
跟着就是河湟一带也震动了!
吐蕃诸部闻得连契丹也败在天策手中更是骇然,原本一些蠢蠢欲动的部族也都立刻偃旗息鼓,甚至派人赶到秦州矢忠了。
丝绸之路上,人人都在位此次大捷起舞而庆——实际上此次张迈发动倾国大战,事前丝路商人的意见是分裂的:一部分人并不支持张迈冒这样大的险,因为万一天策战败,已经重新驳接好的丝绸之路就会再次断绝,还不如老老实实地和中原、巴蜀保持联系以维系丝路畅通呢,这样的商人多属散商,数量虽大却未形成话语权,而领袖商界的乃是张迈所掌控下的三十几家亲贵大户,在这些人的引领协调下,商人才未作出过激的反对。
但现在就不同了,大败契丹的消息一传来,这些商人可比谁都兴奋!打败契丹那意味着什么呢?吴蜀不敌中原,中原不敌契丹,契丹却败于天策——那就意味着天策军已经拥有吞并整个中原的资格了!
是资格!而不再是“潜质”了!
“元帅万岁!天策万岁!大唐万岁!”
“契丹一败,长安还远吗?”
“长安?洛阳都不远了!”
“哈哈,那成都、建业想来也不远了!”
“汉唐之盛,指日可待啊!”
……
大捷之后,舆论有时候不免亢奋得过分偏颇,然而如果能够恢复汉唐胜景,将东西二万余里并入一个庞大的政权底下,再加上天策政权眼下这种政策雏形,那就意味着不久的将来会出现一个统一的大市场!
那对商人来说可就是一个前所未有、超迈汉唐的黄金时代了!
“元帅英明啊!”
“元帅万岁!”
“大唐万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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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越来越明显了,但凉兰甘肃河湟,却是一片的热火朝天,就连攻打兰州城的孟蜀军队,听到消息后也吓得龟缩不出了。之前因为战争而带来的困顿,马上就被这场胜利所带来的辉煌光芒给掩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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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家欢乐几家愁。
当西北欢欣鼓舞之际,东方却是愁云满布。
长安城内,桑维翰伏在行宫外瑟瑟发抖,门内是无数瓷器被砸烂的声音——石敬瑭在发泄。
平心而论,石敬瑭并非无能之主,否则如何能够从李从珂手中夺取江山?然而遇到张迈之后步步被动,西凉铁骑虽然尚未踏足中原,但整个石晋却都已感到备受威胁。
环马高地一战,张迈损失了最强的步兵阵,损失了无以计数的汗血宝马,然而也赢来了中原的瞩目——因为一旦世人心目中认为天下即将归张唐时,那么亿万人的心理期待加起来,就会变成一种无法阻遏的“天下大势”了!
因此当北方契丹大败的消息传来时,石敬瑭的一张脸立刻苍白得犹如铂纸——石驸马喜怒不形于色是出了名的,但那一刻竟然也会如此失态,则他心中的震惊可想而知!
消息传到后不过几个时辰,长安内外就已经迅速戒严,这座在唐末以后备受蹂躏的破落大城市,再一次蒙在了战争的烟云当中。
在这之前,长安还只是作为石敬瑭“西征”的后方大本营,而现在却不是了,天策军打败了契丹之后,接下来说不定就轮到石敬瑭了。自掌兵将军一直到长安庶民,几乎人人都不认为前不久才在张迈处吃了大亏的刘知远能够挡住张迈。
其实郭威并没有能力突破刘知远,更别说兵临长安城下,但长安城内的石晋兵将臣属却已经人人自危!
眼看日上三竿,石敬瑭才渐渐平复下来,他的神色仍然叫人害怕,无论是谁都不愿意去触他的霉头,连最亲近的太监都躲得远远的,只是这时候桑维翰却没法畏缩。
“陛……陛下……”桑维翰匍匐入内,道:“契……契丹,来人了。”
石敬瑭双眉一怒,哼道:“废物!没想到,耶律德光也是一个废物!什么皮室军,统统都是一群废物!”
其实桑维翰知道,耶律德光不是废物,皮室军更加不是废物。石敬瑭和契丹打了一辈子交道,这一点他自然比桑维翰更加清楚。耶律德光和契丹的开国皇帝耶律阿保机相比,不止能够守成,而且还有不小的开拓,而皮室军的实力更是举世首屈一指。
然而这样还被天策打败,则张迈岂非更加可怕?石敬瑭现在是满脸的怒色,但隐藏在怒色之下的,却是他自己也不愿意承认的恐惧!
“陛下……”桑维翰道:“契丹虽败,但听说天策也没得了好处,据前线战报,陌刀战斧阵几乎全军覆没,就是汗血骑兵团也损折严重,如今的形势,可以说是两败俱伤啊——这对我们,却不是一个好消息?”
对于环马高地上的战争情况,石敬瑭所得到的情报自然不能和天策、契丹这两家当事人相比,这时听到桑维翰的话,畏惧之心稍去,张迈与耶律德光两败俱伤是他最希望看到的结局,只不过契丹在皇帝御驾亲征的情况下还败给了张迈,令得天策军在声势上更上一个台阶,这却也是令石敬瑭更加畏惧的原因。
他年纪其实还不算老,脑子仍然灵光,只是一闪,便问道:“陌刀战斧阵全军覆没了?那鹰扬军、龙骧军呢?”
桑维翰浑身一颤,好一会才道:“尚未出现。”
石敬瑭心中一寒,陌刀战斧阵和汗血骑兵团虽然厉害,但龙骧军才是天策的核心,鹰扬军才是天策进攻的主力,现在连契丹都打败了这两支部队还没出现,那张迈到底准备留着这两支主力还干什么?
打自己么?
想到天策的大军也许现在已经出现在了长安城外,石敬瑭猛地身子不爽利起来,一种烦恶涌在胸腹之间,整个人竟摇摇晃晃几乎站不稳!
桑维翰大惊,连忙扶住,道:“陛下!契丹来使就在城外了,张迈说不定也随时来犯,陛下可千万保重啊。”
石敬瑭强自将这种烦恶压制了下去,桑维翰连忙吩咐御医入内诊脉,灌下一剂汤药之后,石敬瑭脸上才恢复了血色,喝退了御医,问道:“契丹那边,派了谁来?”
桑维翰道:“是耶律屋质。”
石敬瑭对契丹内部的情形也颇为了解,微微一点头,道:“这也是个能代替耶律德光说话的。也罢,召他入内。”
桑维翰问道:“不如待明天陛下身体安好再……”
“不必!”石敬瑭道:“一时半会还死不了!”
他自是知道,眼下最重要的,乃是弄明白环马高地一战的真实战况,以及龙骧、鹰扬究竟藏在哪里——若不找出这两大天策主力,石敬瑭势必寝食难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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耶律屋质步入长安城内,天策军开到哪里,就将新的秩序带到哪里,石敬瑭的军队到了长安却为这座本已疲倦的城市带来了难堪的重负——不止是消耗了城内的积粮,还附带着带来了治安问题。尤其是环马高地一战天策大胜的消息传来之后,长安城内的混乱更是连升三级。
因此只几个月功夫,长安便更显倾颓,一路看着这座曾为天下胡汉共同景仰的千古名城破败成如今的模样,耶律屋质不禁唏嘘不已。
在行宫之内,他见到了带甲接见的石敬瑭,这位昔年的河东悍将在天命之年仍然带着一种威慑力,但耶律屋质却只在一瞥之中就察觉到石敬瑭的左边眉角微微发颤,一低头时又见石敬瑭右手袖摆也在微晃——石敬瑭在后世以儿皇帝驰名,但实际上以他的胆色就算面对耶律德光也不至于会失态,更别说面对耶律屋质了——现在却出现这种情况只有两种解释,一是听闻契丹兵败心神不宁,二是他的身体出了状况,而无论是哪一种都不是契丹所乐见的——眼下契丹还需要石敬瑭来牵制张迈!
环马高地一败后,契丹虽然元气未曾大伤,但耶律德光已经被迫调整政略,以前耶律德光是要横扫甘陇,彻底压服神州——甚至直接统治中原,完成胡人千年以来未能实现的理想!
但环马高地一战后,耶律德光不得不改变政略,契丹将在很长一段时间转入战略保守期,在疆域上维系燕云、敕勒川不被汉人光复,在政治上维持中原各派势力的均势,慢慢再窥中原之破绽——耶律屋质是在耶律德光定下如此国策之后才出发的。
当然这有一个前提,就是石敬瑭得挡得住张迈的进攻!
长安与秦州之间缺乏天险,中原的步弩不比天策差,失去了陌刀战斧阵之后,天策在步军上或许还会比中原稍逊一筹,但关中一马平川,利于骑兵作战,斗起骑兵来石晋可不是天策的对手!所以如果张迈倾力向东,石敬瑭是否守得住长安也很难说,而长安一旦失守,以汉人久乱期待真命天子的集体心理惯性,还能指望关东的军民会继续支持石敬瑭抵抗张迈么?
甚至不用等到天策攻占关中,现在长安城内只怕就已经有不少人暗中准备投降了。
脑中闪过这些念头的同时,耶律屋质向石敬瑭恭恭敬敬地行了礼:
“契丹外臣,耶律屋质,奉大契丹皇帝陛下圣命,问候大晋皇帝。愿大晋皇帝永镇中原,福寿无疆。”
石敬瑭自与契丹勾结以来,契丹的使者没有一次曾如此客气的,更别说那“永镇中原、福寿无疆”八字,虽然只是客套话,却已经隐隐透露了契丹的外交意愿。在三个月之前,石敬瑭可做梦都不会想到有一天耶律德光会派重臣来祝他“永镇中原”的。
但石敬瑭的心情却并未因此见好——契丹变得恭顺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被天策打败逼的!
“大战当前,不必讲这些虚文了。”石敬瑭扬了扬手,道:“朕闻环马高地一战已经结束,却不知双方胜负如何,还请耶律将军见教。契丹与我既属同盟,还望能赤诚相待的好。”
耶律屋质平静地道:“我军稍挫。”
石敬瑭哈哈一笑,道:“听说贵主丢盔甲、弃战台,三日四夜间后退四百余里,党项、凉州围攻尽解,走的如此仓皇,退的如此狼狈,这叫稍挫?”
耶律屋质淡淡道:“我军外围部族,损伤数万,数量上是不少。皮室精锐,折损逾千,也的确令人痛心。党项之围皆解,兵势士气也大受挫折。然而诸族精锐,已于北地聚齐,重新整合完毕,我主大纛未失,三军仍然完整,不像那天策军,虽得战场一胜,却折一大将,残一大将,覆没一个整军,损伤了半个兵团,精锐战马所失者不计其数。我契丹待得来年休养过后,仍可再战。天策两大军团一灭一残,却是再也无法重生了。”
石敬瑭嘿嘿一笑,道:“漠北诸族,没有胜利就没有忠心。诸族骑兵虽然未失,但贵主若是从此指挥不动,那兵士就算活着,也如死了。”
耶律屋质却并不辩驳,只是道:“陛下何必作这样咄咄之词?难道陛下很希望我契丹在此刻一蹶不振么?”
石敬瑭又觉得胸口一阵烦恶,契丹一蹶不振是他所乐见的,但却不是现在!耶律德光现在的情况是有些不妙,然而石敬瑭却恨为何是现在不妙!
耶律屋质继续道:“其实只要皮室仍然保有压倒诸族的战力,外围压力大了,反而有利于我主整合漠北诸族。且如今张迈一家独大,贵我双方唇亡齿寒。至于唇齿之间……”
他顿了一顿,才道:“恐怕陛下是唇,我契丹才是齿!”
这句话又点出了石敬瑭心中最大的隐忧!耶律屋质没再解释下去,石敬瑭便也明白得很!
契丹的腹心之地在于漠北漠南与东胡,且万里大国,无法靠一战速亡,按常理来说,张迈就算再强,一时半会还灭不了契丹,可石敬瑭就不同了!
张迈若挟大胜之威一举而东,若是刘知远一败,中原人心一个转向,石晋崩溃就指日可数了!
只一瞬间,石敬瑭眉角和袖口的跳动更加明显了,这却不是因为耶律屋质的压迫,而是来自秦州的无形压力!
而耶律屋质还思疑着石敬瑭是不是身体也出毛病了?
但这是在外国使臣跟前,石敬瑭不能太过示弱,他不能表露害怕,只能将害怕变为怒火!冷冷道:“当初两家密议,我愿尽割河西、朔方、丰府、定难与契丹,而贵主也曾放出豪言,说什么定会踏平凉兰、席卷甘肃,如今却被张迈打得丢盔弃甲,可怜耶律德光一世英雄,却都成了张迈小儿的踏脚石了!这个时候,还来跟朕谈什么唇齿!龙骧、鹰扬未出,契丹便已败了,哼,这样没用的嘴唇,连些许风儿也遮不住,不要也罢!”
耶律屋质道:“环马高地一战,天策之胜乃是惨胜,徒得虚名而已,若论损失,则张迈只怕现在还痛过我主!但在那等局势下,龙骧、鹰扬竟然放过了追逐我主的机会,张迈的打算是什么,难道还难以猜测么?”
当的一声,厅中一排书架被石敬瑭整个推到,古董瓷器碎得满地都是,桑维翰见石敬瑭在外臣面前失仪心中骇然,却又不敢复劝!
耶律屋质见石敬瑭眼中怒意渐浓,也怕他恼羞成怒,妨碍了两家邦交,忙道:“其实如今形势迫人,贵我两家却正该摒弃旧嫌,同心协力以抗张迈。此事说来虽不光彩,然而却已经是贵我两家唯一的出路了。”
他停了一停,又昂首道:“但若大晋皇帝只是逞气之辈,那我契丹骑兵也不妨先退回漠南去,且看中原英雄如何角逐,待得中原平定,我大漠男儿的力气也养回来了,那时我主再与张迈再决雌雄吧。”
这几句话已经说的很清楚:我军虽然战败,但现在的形势,仍然是你要来求我们!而不是我们来求你!
耶律屋质这番话软硬兼施,石敬瑭明知道里头透着威胁,却还是不得不压下火气,哼道:“却不知耶律将军,还有什么好的提议。”
耶律屋质道:“其实简单,三家联盟仍然依旧,只是以前是三家围攻天策,现在只是反过来,三家共防天策。”
石敬瑭朝着西南,冷冷一笑:“三家?孟昶小儿,闻得环马败讯,只怕当天就要缩回成都去了!巴蜀十丈红软中温养出来的软蛋,不足依赖!”
“就算那样也罢。但我契丹却一定会支持大晋到底,这一点还请陛下放心。”耶律屋质道:“如今寒冬已近,但我契丹就算主力撤退,也会留下耶律朔古详稳坐镇朔方,威胁凉州,派出轻骑骚扰凉兰粮道,随时压迫定难,使张迈不能全力向东。”
桑维翰一直没有开口,到这时才大喜道:“关中破败已久,只凭着半个关中的余粮,养不活能够长久围攻长安的大军!若得契丹在后牵制,则我军就算西进不足,退守也大有余力了。”
石敬瑭轻轻哼了一声,其实契丹能够在这节骨眼上如此支持,对他来说也已久极其难得了。尽管是一个战败了的盟友,但如果这个盟友未曾战败,怎么可能期望他如今天这样,没提什么苛刻条件就给予这么大的支持?
在张迈的压力底下,对双方而言,这大概也是不得不以的选择了。
耶律屋质退下去后不久,西南又传来急报:
孟昶启程归蜀了……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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