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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的拜祭吉日也在五天之后了,已近年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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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正德二年是个罕见的闰正月,却也没有过两次年的道理。正旦仍是正月初一。因着抵达松江时已是腊月下旬,沈瑞左右是要留在松江过年的,因此哪日拜祭并不是问题。
只是,第二日沈瑾登门五房,除了拜见郭氏、带来拜祭日期外,还带来一桩不大不小的麻烦事。
也是为五房及沈瑞揭开了张老安人的死因。
沈源虽被关在祠堂里一年多,每日粗茶淡饭外加背祖训,看上去老实了许多,但到底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这一出去又逢同皇亲攀上了亲家备受众人巴结追捧的时候,他也就立时张狂起来。
沈源本就是个贪花好色之人,在外头被人请席花天酒地,回到家里也是胡天胡地。
本来沈源被关起来后,小贺氏是下力气收拾了家中一回的。但现下她既要北上操持状元公的婚事,自然要把得力人手都带走,家中不免失了约束。
而有些巴结的人觑着四房主母不在,更是送了年轻貌美的姑娘来讨好沈源,一来二去,四房又是乌烟瘴气一团乱。
这样的风气下,也有不少丫鬟媳妇子打起歪心思来,尤其是那些希望借由爬床来改变自己命运的比如伺候张老安人的丫鬟。
张老安人原本脾气就没好过,中风后诸般不便,更添怒气,打骂丫鬟婆子是常有的事儿。
尽管小贺氏已经尽量挑了相貌寻常、老实本分的人过去伺候,但人总有私心,再老实的人被这样日日折腾也会满肚子怨气,想方设法寻出路的。
这其中就有一个叫春华的丫鬟,左耳朵听着府里传谁谁谁与老爷相好得了什么好处,右耳朵里听着张老安人打骂,心下一翻个儿,便趁着沈源来探望母亲时殷勤服侍,终是爬上了沈源的床。
只不过她相貌实是寻常,便是身段不错,又肯伏低做小任由沈源摆弄,也没成功调岗。
但到底已是“老爷的人”,她自觉地有些不同,又全副心思都在调走,对张老安人这边不免怠慢起来。
不知道是不是张老安人听到了什么闲话,逢春华当值便对她大发脾气,加倍磋磨,春华便是该顶嘴顶嘴,动手时就躲出去。这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九月十九那日,也是春华当值,恰沈源过去了,两人拉拉扯扯的,便往东厢去成就好事。
下人们都躲得远远的,遂张老安人在这边骂街砸碗也没人敢来看看。
等东厢两人穿好了衣裳再出来,这边张老安人尸首都凉了。
若是寻常人家遇上这样的事儿,涉事的下人都会被控制起来,不说剪了舌头,基本上也都是堵了嘴打一顿远远发卖了,而春华更可能被一棍子敲死,再报个“殉主”。
沈源虽不大会持家,却也不是个傻子,这等不孝的事儿传出去他也别想活了。旁的下人都料理干净了,这个春华却不好处置了,倒不是勾得他神魂颠倒之类,而是,春华有身孕了。
沈源一直以来女人不少,孩子却只有沈瑾、沈瑞两个。在对两个儿子都不满意后,他没少想着再生一个,却是怎么努力都没用。
此时忽然听说要又有儿子了,如何能不喜出望外,且人近中年,还能让女人大了肚子,亦是龙精虎猛的表现,他自己也不免得意,飘飘然起来。且无论如何,这个儿子是要留着的。
春华说是被“关”了起来,等太太回来发落,其实却是好好安置在小院子里养胎。
而太太小贺氏回来,面对这样的情况,也是没法下手的。
贺九太爷过来四房,也是听闻沈瑾回来,特地来说此事的。
“不是我容不下小兄弟。”五房内书房中,沈瑾满脸疲惫,好好一个青年才俊,却已有了中年人那历经沧桑般的苍老神态。
他苦笑道,“我又是个什么出身,全赖母亲容我,悉心教养,我才有今日。我又如何会容不下小兄弟。只是,这时日委实不好,容易被人说是孝中有的,那便是大罪过了,阖家的名声也都没了。”
沈瑛三兄弟及沈瑞脸色都凝重起来。
若真被诬孝中行房有孕,那便是天大的不孝,这也不会是沈源一个人的事儿,整个沈氏一族都将沦为笑柄,日后此条也会成为官场上政敌攻讦沈家兄弟的话头。
沈瑞更是想起张会当初所说其舅父家事被族亲诬陷子蒸父妾。如今沈源多年不曾有子,又已老迈,若是有人纯心污蔑,将这孩子赖在沈瑾头上……那真是百口莫辩。
“可请大夫来确诊了?此婢有孕多久了?”沈瑞先问道。
“祖母去时此婢喊出有孕,原还道是她求活妄言,然老爷悄悄请了大夫来诊脉,大夫言当是有了身孕,只是日子尚浅,脉相不显。直到十月底再次诊脉才确认。眼下,不满四月月。”沈瑾叹气道。
沈瑞犹豫了一下,还是将张会舅父的事隐去了名姓,假托“前朝旧事”说了几句。
沈瑾听罢一阵阵面色发白,眼中满是骇然。沈瑛兄弟脸色也难看起来。
若此时那春华月份大了还则罢了,现下只三个来月身孕,他日足月生产,赖在沈瑾头上也不是不可能,毕竟还有早产儿这回事,还有七活八不活的说法,人家要是硬赖你是催生早产,一样百口莫辩。
沈瑾虽看着官运亨通,可实际上走得怎样艰难只有他自己知道,现下朝中不知多少人看他不顺眼,且看张家不顺眼的也都算在他头上,要不然当初郑姨娘悄没声的过来帮他打点家事,怎么就会被御史参劾了!
若是如沈瑞所说那样,朝中倾轧时,真有人跳出来以此说事,他沈瑾身败名裂不说,只怕也只能如那高官一般一死了之了。
沈瑛黑着脸,低沉着声音道:“可查了,真是源大叔的?源大叔可是一向子息单薄。”
沈琦微微一怔,随即也明白了兄长的用意,这边是找个台阶给沈瑾,让他有借口处置了那婢女。此女也确实不能留了,因而也开口道:“此事也不合礼法,此子系私生,族中不会认下。”
正常要将丫鬟抬举成通房甚至姨娘,也要是自家房里的丫鬟才是。便是没有孝中行房的事,曝出子偷母婢也不是什么好听话。
既然族中定为不合礼法,四房这边也就可以放开手处置了。
沈瑾目露感激,向沈瑛沈琦深深一揖。
沈瑛摆摆手,沈琦则道:“族中先前对源大叔的处罚可尚未行完,只因老安人无人照料才暂时遣他回家,如今老安人既已过世,那过完年便该源大叔重回祠堂,继续先前的处罚。”
众人都松了口气,沈源,还是该关起来的好,否则真不知道还会出什么幺蛾子。
沈瑾应道:“我回去便同太太说。”
一旦决定要做,便拖不得。
沈瑞讲的那“前朝旧事”是真的将他吓住了。他如今又想深了一层,决定赶紧在妻子未到松江之前处置好所有事并非怕妻子添什么乱子,而是怕有小人将这事诬赖到他妻子头上去,儿媳处置公爹的妾室,也一样是逾矩的。
只是此层隐忧却是不能同任何人道出的。
沈瑾顿了顿,又向沈琦道:“此事我们太太倒是办得,只是我们老爷那边,只怕还要族长这边……”
沈琦点头道:“这个自然。你且放心。此事关乎整个沈氏一族的名声,族中不会不管。”
沈瑾这才松了口气。分宗后他虽是四房宗子,论理是可以处置四房任何人的,但,那到底是他亲爹,到底礼法上说不过去。还是族中处置名正言顺。
换过一轮热茶,沈瑾又提起了昨日登门的贺九太爷。
贺九太爷也是掐着日子听着沈瑾进了松江府的信儿过来的,既是想说一说那婢女肚子里的孩子,也是想提一提他那已被发往辽东的儿子贺平盛。
若非这时机实在不对,贺九太爷其实是非常乐意让沈源添个庶子,好让他闺女抱过去养的,虽说这些年小贺氏一直没有身孕其实也渐渐死心了,但若能亲手养大个儿子,也总算他日有所依靠。
尤其状元继子如今娶了这样的高门儿媳,小贺氏将来受气几乎是一定的。若能有个自己养的孩子,将来母子关起门来过只在松江过自己的日子也是好的。
只可惜这个孩子在老太太殁了的时候来的,也是老天不让留。
沈瑾还是在贺九太爷口中知道的事情原委,颇为尴尬,又没法子立时给贺九太爷个交代,只含混表示事关重大,要仔细斟酌。
而贺九太爷提出的第二桩事,沈瑾更是没法应下。
当初通倭案审结,贺东盛、南盛兄弟满门抄斩,北盛流放三千里,而贺平盛以科考舞弊、代人作文被判夺去功名,黜为辽东小吏。
此番贺九太爷得知了沈家与陆家经营山东辽东(彼时辽东行政上隶属山东布政司),不免动了心思。
细论起来,虽他们也是贺家人,但与沈家实在没有冤仇,相反,倒是与贺家宗房有仇、而受沈家大恩不提先前被贺家宗房害死的长女,就是儿子贺平盛,若非沈瑾沈瑞兄弟相救,早就得因代笔之事被贺东盛杀人灭口了。
贺平盛拼死参加会试,中了进士之后,立时谋了个外放知县,与贺家沈家都没来往,也不曾参与半分贺家祸害沈家事。
贺九太爷心底便还存有一二希冀,希望沈家能给他儿子个机会,左右都在辽东,他自认儿子还是有几分吏才的,能帮沈家做事,而儿子能得沈家提携,总好过一辈子被压在辽东作个小吏。
然沈瑾当初一时心软帮了贺平盛,却不想被贺平盛算计,险些连累了尚书府,还是沈三老爷沈润出面摆平了这事,而事后贺平盛一抹脸权当没有这事,与他也没甚书信往来,沈瑾便是再厚道,也不会对贺平盛有什么好感。
贺九太爷实是不知道其中细节,更不知道儿子的忘恩负义,只道儿子有能力有才干,才往这边游说。
沈瑾不好驳他,更不能说出来如今沈家在山东辽东的经营,自己是半点插不上手的自从他应了寿宁侯府的婚事,山东辽东之事沈瑞便再没同他提过,显见是踢他出局之意。
站在五房内书房,他也没甚遮掩,径直向沈瑛兄弟及沈瑞坦言:“我不是替他说项,是既他来提了这事,我总要告诉各位兄长和瑞弟一声。九老太爷从我这边没得了回音,怕是要来寻你们提的。毕竟就九老太爷就这一个儿子。”
沈瑛颇有些意动,沈家如今在辽东就一个沈椿,贺平盛原做过县令,确有吏才,如今又黜至辽东数月,以他的能耐想必在当地也能混得开,其实若他得用,是可以一用的。
他瞧向沈瑞,问道:“我却没与贺家九房打过交道,只有些耳闻。你看贺平盛此人如何?”
沈瑞耸耸肩,一指沈瑾道:“瑾大哥才最知贺平盛为人。”
沈瑾面上微有些赧然,到底,贺平盛是他的便宜舅舅,有这样的亲戚,他也脸上无光。
但在自家兄弟们面前,尤其是要决定族中大事,他仍实话实说道:“此人未免凉薄。远不似九老太爷仁厚。且我更担心他被黜落之后心生不满,再将咱们沈家也怨上了。”
沈瑾已是出了名的厚道人了,他都这样说,只怕贺平盛真不怎么样,沈瑛皱了眉头,“竟是如此。”
沈瑞双指无意识敲了两下桌子,若有所思道:“若是贺九太爷不提我还真想不起他来。既是贺九太爷提了,我看还是写信给椿哥儿,留心此人一二,我不怕别的,也是同瑾大哥一样,怕他怨上咱们再暗中使坏。”
想想当初贺平盛可是在正月里差点儿被贺东盛折腾死了,二月间却能咬着牙下场会试,还拼出了个二甲四十四名的成绩。
这人,能对自己狠心的人,对旁人只会更狠。
他就是求生时都能将沈瑾与尚书府整个算计进去,事后也不曾有半分感激之意,可见自私自利、冷心冷情,未必不会将自家的削功名黜官职记恨到沈家头上若非沈家扳倒了贺家,他代人作文的事儿也不见得会被扒出来。
沈瑾也叹了口气,点了点头,又道:“回头我也旁敲侧击向我们太太问问贺平盛如今在何地,是何境况,一并告之各位兄长与瑞弟,好写信与椿哥儿,让他留心。”
书房内正说话间,外头遥遥有人通禀,少一时,长寿托着个茶盘进来,上头却不是茶盏,而是两封帖子。
长寿因着行路匆忙,又都是骑行,比沈瑞早了不少时日抵达松江。待到了五房便是同族长沈琦也并未说自己身上任务,只道是主子安排先一步回来。
长寿算得是沈瑞身边第一人,比那些家生子办事还稳妥牢靠,故此郭氏与沈琦也不多问,便安置了一应人。
沈瑞回来见着长寿毫发无损,也是松了口气,又仔细问了一番救援王岳之事,见长寿说的果然与王棍子一般,且长寿更注意细节上的处理,收尾做得细致,方彻底放下心来。
而对战时死伤的护院,长寿也妥善处置了,因都不是家中独子,也不涉及赡养老人问题,便厚厚的给了抚恤银子。
沈瑞连声道做的不错,又道日后要有个章程,好好安置死伤护院的父母子女,不能光给了银子便作罢,或是安排庄子上养老,或是按月给教养银子,必要让其家人少有所养老有所依。
这些事不止是尽仁义,也是为活着的人立个样儿,好叫人知道没有后顾之忧,肯为沈家卖命。
长寿一一记下,又表示此番虽有折损,但对护院们的提升是显而易见的,这见过血的护卫远比没见过血的强悍许多。且到底是同英国公府出来的人在一处相处了多日,那些军中配合、布阵,也被沈府护卫学来了些,虽是皮毛,却也足够护院们受益。
对这样的结果沈瑞是满意的,因道:“正是想让他们历练一番。此次你瞧着好的人,酌情挑出些来,也作个小小教头,待回京去,直接带队训练新人。”
长寿笑应下来,又把这次行动中表现最为亮眼的张成林、刘壮、齐胜等几人推荐给沈瑞。
沈瑞知道长寿这是让他多培养心腹的意思,便表示在松江的时日里就多叫这些人跟随出门。这既是以示亲近之意,也是想暗中自行考察他们一番。
沈瑛也听了长寿汇报的救王岳的过程,对长寿的信任更多一层,因此今日兄弟几人在内书房商议事时,外头就由长寿来把守。
此时,长寿托着两封帖子进来,先给诸人见了礼,然后道是知府大人下了帖子,一份是给沈瑞,一份给沈瑾。
沈瑾的原是送到了四房,小贺氏见是府衙来的,怕耽搁了事,忙不迭叫人送来了五房。
长寿退出去继续守着了,沈瑾沈瑞兄弟却是面面相觑,都猜不透知府大人下帖子为着什么事。
沈瑛却笑道:“自从董知府这‘代’字去了,便与咱们家格外亲近,想来也是晓得了王老大人入阁,见你们回来了,便下个帖子,示好之意。”
这知府董齐河原是松江府同知,在去岁沈家三子通倭案中,前知府赵显忠被钦差张永、王守仁拿下,董齐河就成了代知府。
待钦差回京,京中审结通倭案后,董齐河这个“代”字便摘了下去,真正成为了松江知府。
董齐河出身寻常人家,族中只有一位老族叔曾短暂任过翰林,京中是没甚关系的,也就不曾是任何一位阁老的派系。
从前官位不显,也就不用往京中寻门路投靠京中大佬也瞧不上这样的小虾米的巴结。如今四品,又在松江这等繁华之地,也算进入大佬们视线之内了,董齐河便也开始为自己寻个靠山。
他是因王守仁而得了“代知府”的机会,而王家父子又是节节高升,董齐河就自动把自己划归王派了,在王守仁太湖剿匪时就没少出力气,过后也逢年过节写信送礼,十分殷勤。
沈家本就是松江大族,是董齐河这牧守官当重视的,后沈家赢了官司,选了贡品,甚至与皇亲家联姻,董齐河更是对沈家分外热情。
如沈瑛所言,此番内阁变动,松江民间尚未闻风声,董齐河却是已通过邸报知道了消息。
知道王华入阁,董齐河简直大喜过望,原本已是打点了年货送往京中和南京王家父子处的,愣是派人快马追了回来,重新备了厚上一倍的礼再送去。
而这会儿王守仁的弟子、杨詹事的女婿沈瑞归了松江,他董齐河如何能不见上一见。
只是沈瑞毕竟只是个小小秀才,知府亲自下帖子,未免显得太过巴结。好在还有个状元公、皇亲的女婿一并回来,知府给状元公下帖子算是官场交际了,很合规矩。
因此才有沈瑾、沈瑞两张帖子。
论理,三人身上有孝,尤其沈瑾尚在热孝之中,拜见知府大人有些不合时宜。不过这次却是知府大人亲下了帖子的,再去拜见便算不得失礼。
帖子上不过寥寥数语,甚也没写,而经沈瑛一番分析,沈瑾沈瑞也都知道了董齐河的用意了。
沈瑛正色道:“到底是父母官,以董大人的资历,再往上走未必,稳坐松江三年,甚至六年都不是问题。明日我陪你们同去。”
沈瑾沈瑞齐齐点头。
沈瑞又道:“先前与瑛大哥说过的耕种学堂,还有那些试验田,目前还都是个雏形,还想着这几年间渐渐推广开来,这也需董大人进一步支持才好。”
沈全在一旁半晌都没插上话,听得这句却是笑嘻嘻道:“那也是董大人的政绩,如何会不支持呢!董大人巴不得我沈家先牵头做些什么。”
沈瑞笑道:“咱们为做实事,他为功绩,若给咱们方便,便是两全其美的事儿,何乐而不为。”
说起这个话题,屋内也轻松起来,沈瑛也笑道:“确是两全,如今陆家也以咱们家马首是瞻,陆家族长陆大老爷也来找过琦哥儿几回商量织厂之事,有了贡品的名头,商路一开,不止咱们家,松江的大小织厂都活络了。”
转而又摇头失笑道:“只是不免有些小作坊冒名,都打着松江沈家布的招牌,说来也是好笑,有两个作坊主,还真是姓沈,只不过与咱们家没干系罢了,还是涟四叔与咱们讲的,有客商过去理论,人家说卖的确是‘松江布’也确是‘沈家’不过不是贡品沈家罢了。”
众人都是哈哈大笑,却也都无可奈何的摇头。
沈全笑道:“好在都是些小作坊,也不成气候。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沈瑞也笑着摇头,在前世那李逵李鬼,山寨碰瓷人家品名商标的事儿也不在少数,打假是永远打不过来的,也只能认了。
说到耕种学堂,自然而然提到了族学,如今沈瑛丁忧在家,正好整顿沈家族学,偶尔也代上一两堂课。
沈瑞瞧着沈瑾,因道:“不知道瑾大哥这三年,可有何打算?”
明初颁布的《大明令》中其叙服有八,嫡孙为祖父母承重及曾高祖父母承重者,斩衰三年。
四房只沈瑾一个承重孙,也是要为张老安人守满三年的。
“我也是想与瑛大哥一道,为族学出份力。”沈瑾回道。
沈瑛点头笑道:“有了状元公讲学,族学里子弟必然振奋,只怕要更用功几分了!”
沈瑾谦虚道:“我受族中教养,也该当回报族中了。”
沈琦则就族中祭田与拨与族学的学田详细说了一番,眼见明年二月童子试在即,众人又依照当初沈瑾的建议,定下族中考过县试、府试和院试分别贴补多少银两、粮米甚至赠予田亩,作笔墨之资,以激励子弟进学。
沈瑞又帮着补充了奖学金、助学金计划,将族中子弟依据家境和学业各有所奖。
文教也是地方官考核政绩中重要的一条,因此沈家兄弟认定翌日与董齐河谈起沈家族学教育,也必会让其大悦。
事实也是如此,在沈瑛带着沈瑞沈瑾拜见董齐河时,说到耕种与文教,董齐河确然高兴。
只是,董齐河这番谈话的重点,却全然不是这两项。
“……造船?!”
沈家兄弟禁不住齐齐低呼出声。
董齐河点点头,道:“你们也知道,七月间,王侍郎王大人(王守仁,南京兵部侍郎)率水军剿苏州府崇明县半洋沙海寇,贼首施天杰、钮西山等来降。”
说话间与有荣焉的模样,那“同是王派门人”的姿态不免又摆了出来,尤其是面对沈瑞这个王门弟子,更是亲切得不得了。
然而说完话锋一转,他又是郑重起来,“当时虽有贼首施天杰、施天常、钮西山归降,但仍有其弟施天泰、钮东山、蔡廷茂等贼人逃窜。先前下落不明,近来却是蔡廷茂在苏松露头,有几个临海的县城,一度遭劫掠,民居被毁。当地卫所赶来时,虽也擒了几人,然仍有悍匪敢杀伤官兵。”
众人眼前不免又浮现出当初松江府“倭乱”的情形来,心底也是发沉,不知道到底是真的海寇,还是某藩又贼心不死。
听闻董齐河又道:“巡抚苏松等处都御史艾璞往本府这边说了一回,又上奏了朝廷。”他轻咳了一声,声音低下来,道:“是欲弹劾镇海卫指挥佥事姜瀚、百户杨璁等人,不为严备致贼夺虏军船。”
沈家兄弟不免骇然,军船被夺委实不是小事,关键是这件事可能带来更糟糕的后果,劫掠有了补给又有了军船的海贼还指不上祸害多少百姓。
董齐河叹了口气,道:“此一番,苏松两府都要戒严,也有快报送进了南京,侍郎大人也自南京调拨人手过来。本府业已与卫所百户说明了厉害干系,眼见年下,卫所兵士也是四处巡守。唯独船之一事,唉,本府是想,若能造得船来,如王侍郎一般海上擒贼,总好岸上酣战,百姓无辜受那池鱼之殃。”
沈瑛瞧了一眼沈瑞,拱手道:“府尊大人慈心怜悯百姓,吾等感佩不已。只是这造船……只怕要朝廷先有这个意思才好。”
董齐河抚须笑道:“沈大人说的是,本府也是要上折子请圣上恩准的。也会写信往南京问过王侍郎。不过是先来问上一句,便是陛下答允了,本府也须得有明白人能支起这一摊子来。”
他瞧向沈瑞,道:“听闻沈陆两家,在山东就是经营船厂生意?登州卫所往辽东的军饷花布都是靠的陆家的船?”
沈瑞行礼后答道:“正如府尊所说,登州卫确是陆家的船厂所造船只。府尊想在松江建船厂船坞,学生以为大善!”
他顿了顿,却在董齐河鼓励的目光中,泼了一盆冷水下去,“只是造船非一日之功,甚至船厂建立也要耗费许多功夫,且耗银更多,不知道府尊大人可想过此问题么。此外,好的船工师父也是难得,并不好挖人过来,更有许多木工木匠,船行水上,须得造得严丝合缝才行,那便要熟手工匠方可。”
董齐河面色却没丝毫变化,听沈瑞一一列举了造船的利弊,方笑道:“果然名师出高徒,后生可畏,恒云小小年纪,竟也有如此见识!”又正色道:“总要先筹备起来才是,世间又岂有易事,不做便终是难事。”
沈瑞也有些佩服起董齐河来,先前为同知时,这位大人声名不显,如今不知道是不是破格提拔格外有干劲,此时看来确是个想干事实之人。
沈瑞沉吟片刻,道:“学生有一个打算,不知可行与否,请府尊指正。学生以为,不若趁此机会,先造一匠人学堂。”
见董齐河乃至沈瑛等人脸上都或多或少出现迷茫之色,沈瑞忙将当初他与王守仁的构思,一一讲出。
本身王守仁就表示过,这匠人学堂在军中可以推广,用在造军械上。现下若能在松江造船业推广开来,慢慢的,自然而然形成一种匠人标准。
而统一度量衡,统一标准,也是为了进一步能造出更好的军械做准备。
匠人学堂的构思得到了董齐河的认可,培养一些松江本地的船工本身就是他所希望的,而他也看出,这学堂,不止能培养船工,织工也是一样。若是能培养出大批成手织工来,当地的棉布乃至丝绸产量都能上去一大截,也是为朝廷增收呐。
董齐河欣然应允了这匠人学堂的设立,表示府衙会全力支持,无论是批地皮、建房舍还是拨银子。
沈瑛则立刻表示了,这银子沈家会出,房舍也可以从沈家闲置的房产中来,唯一需要的就是官方认可,便宜行事。
双方谈得十分融洽,基本敲定此事。董齐河表示只要朝廷批复他的折子,这边就可以开始动工招人了。
沈瑛三兄弟告辞出来,回到五房内书房,与沈琦沈全将事情说了。
沈全头一个忍不住道:“若有船厂,只怕也不单是剿匪了,还会造船海运吧。”
沈瑛瞪了幼弟一眼,呵斥道:“偏你又知道了。”
沈全眨眨眼,见大家都是心照不宣的样子,便笑嘻嘻摸摸后脑勺,把余下的话都咽了回去。
朝廷到底是没开海,海运也不过是私下生意,哪里能宣之于口。
沈瑞则郑重道:“除了匠人学堂,我原还设想过‘商事学堂’。瑛大哥,瑾大哥,今日既提了匠人学堂的设立,希望你们也能考虑一二商事学堂。”
因为明时,士农工商,商字最末,商贾地位最低,因此商事学堂未必被翰林清流认可。
而这个时代,寻常人家孩子送去柜上做学徒,店家通常都是只包吃住,没工钱,而且签的契书是要白白给掌柜的干上几年,才给升成小伙计,拿最低的薪水的。
好多人家送孩子出去,不光是想给家里省口嚼用,也是希望能贴补家里一二,如此一来,只叫黑心掌柜赚了钱去,家里还要等上好几年,有些人家等不得了,便一张契纸卖了孩子。
“若是咱们设个学堂,教那些没天分读书,却有些经商头脑的孩子们基本的写写算算,少则几个月,多则一年半载,孩子们出师了就立时能做个小伙计,干点儿什么都能上手也就一年半载,孩子出师就直接能当伙计了,亦是善事义举。”
沈瑛只略点了点头,并不以为如何。
沈瑾却是使劲点着头,因叹道:“曾经在南京书院时,我便有同窗,家贫,屡试不第,却依旧在考,靠着妻女针线的微薄收入。我曾问过他,他却道,除却读书什么也不会,不懂更重,更不懂买卖,便也只等读书了。”
沈瑾道:“实则,读书若不成,真真是拖累家里良多,还不若教他们些谋生之道,养家糊口。”
沈瑞实不知沈瑾能支持此言论,还以为沈瑾会是书呆子的代表,觉得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呢。经此倒对沈瑾高看一眼。
兄弟几个商议一番种种举措,接连几日又相约到织厂、到乡间、到街面上去实际看一看,再进一步完善他们的耕种学堂、匠人学堂及商事学堂计划。
转而,就过了年关。
这段时光大约是沈瑞在松江过过的最舒心的日子了,他在五房的生活倍感轻松惬意,郭氏的关爱、沈瑛沈全兄弟的关照自不必提,整日里家中侄儿侄女吃饭时候齐聚,便是一派祥和热闹景象,让人不自觉的饭都多吃两碗。
只不过这样松快的日子也过不了许久,沈瑞同沈瑛商量了,决定年后初八一起启程北上。
沈瑞准备先到南京拜见老师王守仁,然后直接回京。
沈瑛与沈瑞先同往南京,而后准备到山东后去见一回沈理,再往登州去看一番沈家布置,并不进京。
虽然郭氏想留沈瑞多住些时日,但考虑到他的学业,以及诸般事务,便也不强求了。
四房这边,小贺氏也显出几分当家人的凌厉手段来,趁着一日沈源外出,带着人将春华捆了,一碗打胎药灌下去,找了可靠人牙子发卖了出去。
待沈源回来,一面是春华的“亲笔信”,承认与家丁私通。一面是族长沈琦并沈瑛到来表示不会认那私生子(甚至是野种)为沈家人。
沈源哪里肯信孩子不是自己的,登时大怒,甚至扬言要休了小贺氏,小贺氏也不顶嘴,也不言语,就往后面一躲,把战场交给沈瑛沈琦。
见着两人,沈源不免还是惧怕,从二人口中说出不认那孩子,以及年后要继续受罚,沈源便蔫了下去,再提,只怕年都要在祠堂里过了。
张玉娴就是在四房分外“和谐”的情况下抵达的松江,好歹紧赶慢赶还是赶在了年前。
不知道是不是因着还要在松江呆上三年,张玉娴倒也耐着性子,跟着沈瑾去拜见近支的几家“长辈”。
年后,初八,沈瑞与沈瑛启程北上。
谁知到了南京才晓得,今冬天寒,病体沉重的前南京兵部尚书王轼没能熬过年关便故去了,王守仁因得王轼多方帮扶,得了消息后便请了一个月的假,特特跑到王轼故乡湖广公安县前去吊唁,此时人并不在南京。
沈瑞扑了个空,南京却也不是没有旁人可见武靖伯赵承庆就是在他的拜访名单之上。
然而,武靖伯府却是闭门谢客。
沈瑞递上帖子,门房虽接了,却表示自家伯爷病了,不见外客。沈瑞表示再来探望,门房也客客气气谢绝了。
沈瑞望着武靖伯府气派的大宅,心下几番盘算,武靖伯府向来是十分张扬的,此番闭门委实不是他家行事风格,只是老师王守仁不在南京,他也没处打探消息去。
没用沈瑞踌躇太久,当天晚上,武靖伯庶出的三子赵弘涛便一身寻常打扮,悄悄来了客栈见了沈瑞。
“……朝中有几个御史上折子言先刘阁老谢阁老等先朝元老不宜轻去,又……又言皇上晏朝废学,与六七内臣新进佞幸游宴驰骋射猎等事。龙颜大怒,把那几个御史下了镇抚司狱……”
赵弘涛咬着牙,恨恨道:“不知怎的,倒拷打出供词还牵扯上了我家老爷!说我家老爷传其奏稿云云。大约有我大哥和六妹夫的面子在里头,我家老爷子只得了个停半禄闲住。”
见沈瑞一脸惊愕,赵弘涛叹了口气,道:“这事儿在南京官场牵连也广,我家老爷是算不错的,旁人降职的、廷杖的,不在少数。(南京)兵部尚书林瀚林大人都吃了挂落,降为浙江布政司右参政,应天府尹陆珩降为两淮都转运盐使司同知……”
沈瑞心中翻涌起的惊涛骇浪,镇抚司狱,镇抚司狱,那是,刘瑾和丘聚的地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