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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
到达醉仙居后方,穿过一条窄巷,便是姜氏居住的二进小院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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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洛扬和沈云荞先在外院的小花厅落座,都有点儿忐忑,相对无言。
阿行去了内院,好一阵子才返回来,对章洛扬颔首一笑,“跟我来。沈大小姐先在这里坐坐。”
“嗯,是该如此。”沈云荞轻声应道。
章洛扬随阿行去了内院,途中发现几个与阿行衣饰相同的男子,必是他带来预防不测的。
阿行引着她到了东厢房外,指一指室内,“进去等等,姜老板今日有点儿不舒坦,我过来之后才服药梳洗。”
“麻烦你了。”章洛扬如何感觉不出他是在有意为母亲解释。
阿行给了她一个罕见的温和的笑容,“别担心。我们就在外边。”
“我知道,谢谢你。”章洛扬由衷道谢,款步进门。
东厢房堂屋内一张桌案,左右两把椅子,下手各设一张矮几、两把椅子。矮几上摆着白瓷花瓶,花瓶里一束彩色交织大小不同形态各异的香花,香气清甜。
有小丫鬟进来,奉上热茶,并请章洛扬到里间坐。
章洛扬笑着摇头,坐到下手的椅子上,静静地看着门口。
阳光透过门帘缝隙,在地上洒下光影。
时节所致的缘故吧,让人感觉不到暖意。
她将茶杯握在手里,给自己一点温暖。
似曾相识的情形,让她险些生出错觉,以为自己回到了章府。
在章府的那些年月中,无数次,她这样坐在室内,看着门口,盼着下一刻母亲撩帘而入,与她团聚。
她与母亲之间的交集,并非全无记忆,只是不曾对人提及。那是在常人看来不应该有的记忆——
母亲离别那个春日清晨,应是不想让她知情。不知怎么回事,她早早醒来,吵着让奶娘给自己穿好衣服,抱着母亲亲手给她缝制的布偶,小跑着去了母亲居住的正房,一路跌跌撞撞的,好几次险些摔倒。奶娘去扶她的时候,眼角有水光。
到了正房,有丫鬟告诉她,母亲走了,刚走。
她立刻哭起来,跑出院门,遥遥看到母亲和几名丫鬟婆子渐行渐远,拖着哭腔喊娘亲。
母亲停下脚步,回头看她。踌躇片刻,还是决然转身去往二门。
奶娘俯身哄她回房去。
她不依,拼命挣脱了娘娘,朝着母亲跑去。人小腿短,和母亲的距离是那么远,焦虑和莫名的恐慌使得她拼命加快步子,却摔倒在地。
手和肘部、膝盖特别疼——好疼啊,现在都还记得。
母亲要走了,给她做的布偶还在眼前。
她气喘吁吁的,哭不出声了,狼狈地爬起来,也没了力气,只是搂着布偶,绞着双手,无助地看着再次止步回眸的母亲。
母亲终是疾步赶到了她身边,蹲下来,跟她说着什么。
可以确定的是,母亲没哭。至于说的什么,甚至于母亲的样子,她不复记忆,只记得心里高兴得不得了,以为母亲不会走了,或者会带她一起走。
可结果不是。
母亲再次转身走远。
那时候,顺昌伯出现在她身边,把她抱起来,柔声哄着她。
她拼命地张着手要去追母亲,要他抱自己去把母亲追回来。
顺昌伯抱着她回了房。
这记忆中,顺昌伯和母亲的样子都是模糊不清,倒是清楚地记得那个掉落在的脏兮兮的布偶。
母亲走后,她特别珍爱那个布偶——必是这样的,否则也不会到记事后还完好无损地保存着,每晚都要把布偶放在枕畔。每次受了委屈,都会抱着布偶哭。
到底,她没能留住那个布偶。
从四五岁就开始习字读书了,一次顺昌伯到了她房里,看她的功课,很不满意。
她都准备要睡了,听着他训斥,心里很委屈,也如实说了:教书先生不喜欢她,没耐心教她。
顺昌伯却因此愈发恼火,言辞愈发重了。
她不敢再说什么,只是抱着布偶哭。
顺昌伯发了火,劈手夺过布偶,让丫鬟去烧了。
她自是不肯依,拼命去跟丫鬟抢布偶,第一次对顺昌伯说那是我的,你不能烧掉。
很可笑,却是事实,长这么大,在所有记忆中,那是唯一一次激烈地试图跟顺昌伯抗争。
可又有什么用?
顺昌伯真的发了脾气,让丫鬟当着她的面儿把布偶烧了。
奶娘跪在一旁求情,被赏了十板子。
顺昌伯明确地告诉她:他决不允许她还留着母亲的任何一个物件儿,一旦发现,房里的下人们也就都不用活了。
他发完脾气,甩手走人了。
她哭着去看伤得不轻的奶娘。
奶娘把她搂在怀里。
她哭,奶娘也哭。
那时总是哭。
怎么会有那么多的眼泪。
经过了那件事之后,她不再对奶娘撒娇,连交谈都避免,也不肯亲近任何一个房里的下人。
是知道自己对哪个下人好并非好事——对奶娘很是依赖过的,奶娘又因为自己得了什么好?
也很少再哭了。
会为奶娘或云荞哭,但不肯再为自己落一滴泪——谁稀罕?
她在这尘世,最先学会的事情是离别。
很久不知爱恨怨怼为何物,没人教过她。她也只想故步自封在方寸小天地。
如果没有云荞……
不知自己会沦落到何等境地。
云荞实心实意关心她,并且不怕顺昌伯,若两者缺一,她不敢回馈这份友情。
便是与云荞这般亲近,这些也从没说过。
说来毫无意义,不如无声寂灭在自己心头,湮没在那段洪荒岁月间。
**
听得脚步声,章洛扬敛起思绪,放下茶杯,站起身来。
有仆人掀了帘子,外面明晃晃的阳光不受阻碍地入室。
身着浅蓝上衫、玄色综裙的纤弱女子迈步进门。
脚步声很轻微,却似一步步踏在了章洛扬心头。
仆人退下去,帘子也随之落下。
章洛扬微眯了眸子,想尽快看清女子的样子,但是她背光而立,看不清。
幸好女子一步一步到了她面前。女子的眉眼、挺秀的鼻梁、唇瓣的弧度,都与她酷似。
是她的母亲。
可也只是五官酷似,她没能传承母亲的气质。
母亲气质如青竹,神色从容,眼神透着坚毅。
姜氏仔仔细细地打量着面前的女儿。女儿一双眸子如寒星,那么明亮,但是透着一股子清冷,无一丝欣喜。
“洛扬?”姜氏迟疑地伸出手去,想抚一抚女儿的面颊,到中途却颓然收回。
章洛扬抿了抿唇,取出了那个小小的银盒,“奶娘交给我的,要我好生保管。”又和声问道:“您——可曾是燕京顺昌伯的夫人?”
“是。”姜氏语声哽了哽,“你是洛扬,对么?”
“对。”片刻的无所适从之后,章洛扬后退一步,屈膝行礼,“我来这里找您。”迟疑片刻,又补充一句,“要问您一些事。”
“……”姜氏鼻子一酸,险些落泪。但她克制住了,竭力抿出笑容,“坐下说话。”
“是。”章洛扬乖顺地应声,回身落座。
姜氏迟疑片刻,在女儿对面落座,先端起茶杯,喝茶定了定神,视线一直不离女儿面容。
似是过尽千帆后,又似弹指间,女儿便已出落得亭亭玉立。
那一年哭着追在她身后的女儿,已是十五岁的大姑娘了。
离别那日,女儿跑着追在她身后,用甜美的童音喊着:“娘亲不走,娘亲……我也去。”跑得那么急,似是知道她一走便是漫漫岁月不得相见。中途摔倒了,自己爬了起来,喘着气,绞着一双小手,泪眼模糊地看着她。
她再也忍不住了,奔了回去,看到女儿的手擦破了皮,紧紧地抱着她闲来做的一个布偶。
最难过,是疼到有苦不能说,失去了落泪的能力。
再难过,还是要狠心割舍生命中的瑰宝,狠心转身。
女儿的哭声,在心头回响了这么多年,没有一日能够忘记。
如何能忘记。
骨肉分离,是她对自己对女儿做过的最残忍的事。
姜氏硬生生将眼泪逼了回去。她有什么资格在女儿面前落泪?说是因为亏欠、内疚、思念,女儿凭什么相信?再怎样,也不能一相见就让女儿愈发反感自己。
见母亲还算平静,章洛扬心里踏实了一点儿。说心里话,她还真怕见面后母亲就落泪——她都不知道怎么安慰,也做不到陪着一起哭。她喝了一口茶,轻声道:“我这些年都想知道,您当年为何离开燕京。”
“是,要从头说起,否则,我没资格询你现在过得怎样。”姜氏又喝了一口茶,放下茶盏时,眉心微微跳动。那是一段太痛苦的经历,以至于至今想起都不复平静。
**
姜家在风溪,不是大富大贵之家,却是最受人尊敬的书香门第。若要再加上一个引人注意的原因,便是姜家世代出美人,近二三百年来尤其如此,不乏嫁到付家或谢家这两个大家族的。
到了姜氏这一代,姜家人丁寥落,她早早的失去亲人,独自谋生。
蒋宁与其说是姜氏的远亲表妹,不如说是自幼情同手足的姐妹,姜氏日子艰辛的光景,她鼎力相助,她的兄嫂也因此对姜氏屡施援手。
姜氏十多岁的时候,付家老爷付程鹏已然娶妻,且生下了长女付珃,谢家两个儿子也已娶妻。
不少人叹惋过,说真是人世无常,大家族又怎样?还不是看着姜家只剩了一个孤女,不肯联姻。
——两家的长辈的确就是这样,可付程鹏并非如此。
他起初认定与付家不可能再续联姻佳话,是知道自己比姜氏年长十多岁,没可能等一个女孩十多年再成亲。可命运的轨迹还是将他们联系到了一处。
他娶妻生子之后,与姜氏在街头不期而遇,就此生情。那一年,姜氏十四岁。
付程鹏着了魔一般,要将她收拢到身边,提出要她先到付家,过几年抬为平妻。
几个月间,发生不少波折,结果始终如一:姜氏抵死不从。
付程鹏索性转头刁难蒋宁的兄嫂。
蒋家虽然门第寻常,却自有傲骨,非但没因此迁怒两个女孩,反而拿出了那张地形图,让她们试试能不能就此逃离风溪。原本在风溪也是人之常情,女孩子都不在此地了,任谁也不会再穷追不舍地刁难她的亲人。
就这样,姜氏和蒋宁离开了风溪,到了大周境内。
吃过一些苦头,例如银钱不够,例如没有通关文书等等,太多不便。
她们身在窘境,做过劫富济贫的事,也算计过恶人谋得钱财,请人为自己假造了通关文书等等。
出身孤苦,却都是在经商方面天赋异禀,由此,两年光景内,两人手里便已有了不少产业。
在这之后,顺昌伯章远东出现在姜氏生涯之中。
相识几个月后,姜氏随顺昌伯回京,蒋宁随行,只是要去京城开开眼界,看看能否开辟出一条财路。
姜氏将近十八岁那年,嫁入顺昌伯府,次年生下章洛扬。
在这期间,姜氏与蒋宁的生意愈发顺风顺水,名下的银号做得尤其好,获利颇丰。
“后来——”姜氏语气艰涩地往下述说,“我发现自己遇人不淑,回到大宅门的章远东,逐步免得面目模糊,甚至到了我看着他都觉得陌生的地步,日子想要维持下去,于我而言,唯有痛苦。”
章洛扬听了心生恻然。顺昌伯的面目有多可憎,她也算是清楚了。
“可是,我还有你。”姜氏凝着女儿,逸出慈爱的笑容,“洛扬,我还有你。那时我不论过得怎样不易,看到你就会释怀一切。那都是我选的,还得了你,自认没有抱怨的理由,我知足。”
那么,到底是为了怎样的理由,才选择放弃的?章洛扬看着母亲。
“让我狠心与你别离的原由,是蒋宁。你小时候是唤她姨母的,我此生最好的姐妹。”姜氏垂了眼睑,沉默片刻,才能继续道,“我跟章远东实在过不下去了,她的父母待我算不得亲热,但是并没刁难过我,我对两位老人家一直心存感激。受不得的是章远东的优柔寡断、装腔作势等等劣性——我不知道你们现在是否父女情深,但在我这里,这是心里话,你不爱听的话,我只能跟你说声对不起,但是不会改。真的受不了了,我要他休妻。到最终他还算是有点儿良心,说和离便是。就在和离的当口——我与蒋宁跟章家讨价还价竭力要带你离开章府的时候,蒋宁那边出了事。”
章洛扬咬住了唇,紧张地问道:“是什么事呢?”她预感很糟糕。
姜氏想去端茶,手却不听使唤,只好放弃,“付程鹏到底还是不肯放过我,甚至于,在我和蒋宁离开风溪的时候,便让人一路尾随。我们那时并不知人心险恶至此,平时不是很警觉,被人尾随也不知情。有一年左右,他的人把我们跟丢了——就是我嫁入章府前后的事。后来,他得到消息,却没对我下手,而是命人告诉蒋宁,让她当即返往风溪,否则她兄嫂、侄子的性命不保。”
章洛扬屏住了呼吸。
“蒋宁当即随付程鹏的人踏上了回路。”姜氏的语声转低,“我苦苦询问她身边的人,才知道了实情。祸事因我而起,我不能置之不理,到底是关乎一家几口的命。那时分外急着和离,想将你带离章府,托付给可靠之人。但是章远东如何也不肯答应,执意要将你留下,你祖父祖母也是这样的态度,但是两位老人家也说,只要他们在,虽然不会百般疼爱,但是起码不会让你受委屈。就是这样,我将手边产业交给章远东打理,找了人作保,除去官府文书,又私底下立了字据画押,请保人帮我照看你,若是章远东对你不尽心,保人变能将他取而代之,替我收回产业,帮我抚养你。办妥之后,我启程回往风溪。我是不该放下你,可我当时实在是没法子了,怕蒋宁一家四口因我而丧命。”
章洛扬点了点头以示理解。
“我回来了,”姜氏的语声沙哑之至,“得知的却是蒋宁和兄嫂都已不在人世,都被付程鹏下手杀掉了。他一点转圜的余地都没给我。”
章洛扬紧紧地咬住了嘴唇。
姜氏极为艰难地道:“我回来之后,就住在离开之前的小院儿,其实是被软禁了起来。蒋宁和她兄嫂都没出殡就埋骨地下……受不了,洛扬,我是真的受不了。人我没救成,回去也已不可能,不可能再去与你团聚。那时我觉得自己真的不该来这尘世,只连累人,一再的连累人,到最终,连为人|母的本分都不能尽。病了几个月,付程鹏命人照看着,等我痊愈的时候,他大抵是觉得我要认命了,平日不再约束我去往何处。而我,已觉得生无可恋。一次去了山间,我摆脱了付家的下人,设法到了悬崖峭壁上。我想看看能不能峰回路转,寻到离开的路,没能如愿。生而无望,索性跳了下去。那时也真的是要疯了,除了死,我不知道还能如何度日。”
章洛扬睁大眼睛。
“偏生中途落到了一块伸出来的岩石上,只摔断了腿和手臂。付家的人找到我的时候,我还没死。”姜氏自嘲一笑,“之后,付程鹏也算是对我稍稍死心了,不再说那些娶我的混账话,但是也不让我离开风溪。我就想,这也算是一线机会了,既然没死成,就看看有无再回去见你的可能,就这样,一面调养,一面开建了醉仙居——最早只是个小地方,一步步才到了现在这样的情形。这么久过去了,我依然不能离开,也没能寻找到报复付程鹏的机会。”
章洛扬总算松了一口气。
姜氏抬眼看着女儿,“我做梦都没想过,你会找到这里来。”
“也是机缘巧合。”章洛扬给了母亲一个柔和的笑,“凭借我一人之力,从大周找到风溪,是怎么都做不到的。”
“是,我清楚。出去还算容易,找来却是特别艰难。”姜氏关切地看着她,“洛扬,你这些年过得怎样?”
“……”章洛扬沉吟片刻,如实相告,“我已离开章府。”说着站起身来,走到母亲身边,伸出右手,摊开来,“您介意这道掌纹么?还有,我与您相认会不会给您带来麻烦?要是会给您惹来麻烦,我——不会再来。”
姜氏泪盈于睫,说不出话,只能摇头表示否认。
离得近了,章洛扬看到母亲发间夹杂着丝丝银白。这些年来,母亲当真是不好过的,否则怎么会华发早生?
姜氏费力地吞咽着,总算能出声道:“我怎么会介意那些莫名其妙的说法?从来都不会在意。但是我知道大周人那些荒唐的传闻,是因此,才在和离时一再与章府周旋,试图帮你安排好一些事。我们母女相认,我只想大肆庆祝,没有麻烦。洛扬,”她抬眼看着女儿如花的容颜,“我是你的娘亲,便是有麻烦,也是我的事,我会处理好。不要有任何顾虑。”
是的,这是她的娘亲。她不用为她考虑,便是一相见就痛哭流涕抱怨连天都是应该的——都明白,但是她做不到,她不是被骄纵着长大的人。
这是她的娘亲,却不知道她敏感已成习,并且,一度自卑。
怨谁呢?怨自己不争气吧。换个人,兴许会活得风光如意,只是她笨她傻,做不到。
她其实很想抬手去抚一抚母亲发间的霜雪,怎奈手却似灌了铅,抬不起来。
她想对母亲说,听了这些已释怀,我从未怪过您。
原因呢?为何如此宽容?心声告诉她,因为除了那一点点可怜的记忆,只能把母亲当做陌生人。
她的经历,早已让她不能因为血缘关系就对一个人生出亲近之感。兴许别人可以,她却是不能够的。
有爱才能生恨,有计较才能生怨怼。
而她对母亲,没有那份深爱或恨意,更没有过计较。
因为无所谓,所以才宽容。
“你说你已离开章府。”姜氏站起身来,“是怎么回事?他们对你不好?”
章洛扬看着母亲苍白的脸色、眉宇间的憔悴,定颜一笑,“那些都不打紧了,先不说这些。”她犹豫了一会儿,“现在我与俞三爷是夫妻,这是我应该告诉您的。”
“居然已经嫁人了?”姜氏一时间悲喜交加,并没将女儿说的“现在”二字放在心底,“他对你好不好?跟你一起来了么?”
“嗯,一道来的。改日吧,让他过来拜见您。”
“好啊,好啊。明日行么?你们一道过来。”姜氏有些紧张地看着女儿,“有空么?”
“应该可以。”章洛扬报以一笑。
“好好好,等会儿我就让人筹备一番,可要留下来用饭。”
“嗯。”章洛扬近乎贪恋地看着母亲的容颜,随后退后一步,再度屈膝行礼,之后道,“听说您身子不妥当,事先我也不知情,明日再来。”
“……”姜氏片刻语凝,没料到女儿这就要走。她不舍,她心如刀绞,却只能强忍下来。
母亲是不轻易落泪的人,也不知自己小时候爱哭是随了谁。章洛扬也不想走,但是觉着母亲还是先好生歇息才是最要紧的,笑了笑,转身往外走。
姜氏说不出话,亦步亦趋地跟在女儿身侧。
章洛扬留意到母亲脚步愈来愈慢,瞥一眼,发现她眉宇间有着隐忍之色。
定是旧伤至今还未痊愈。
她停下脚步,“您快回去吧。”
姜氏却握住了她的手,“洛扬……”她不知道该说什么,想问女儿是否怪过自己,想听女儿倾诉委屈的,可是没有,什么都没有。女儿像是对待一个比较投缘的陌生人一般对待她。
这不是她以为的母女久别团聚的情形。
“我……”章洛扬看着母亲,艰难地诉诸心绪,“来之前最想问您的就是那几个问题,您说了,我相信,也知足。我应该孝敬您,我知道,可是我们这么多年未见……您给我一段时间好不好?而且您今日不舒服,还是改日再好好儿说话吧?还有好多时间呢,最要紧还是您好好儿的。”
“好,好。”姜氏频频点头,眼泪却是再也忍不住地掉落。
“您别哭。”章洛扬反手握住母亲的手,迟疑片刻,帮她拭泪,“我……没怪过您,真的。我来找您之前,想的是您不认我的话,给我个说法就好,而您认我并且疼我的话,我一定会尽力做个好女儿。”
姜氏抚着心口,深深呼吸着,竭力克制住情绪,“我会尽力疼你宠着你的。”
“那就好啊。”章洛扬让自己绽放出笑容,却不知笑容里有着太多的落寞。
“明日再来,可是说定了。”姜氏笑着抚了抚女儿的面庞,“回吧,我就不送你了。”
“嗯。”章洛扬迟疑片刻,还是款步出门。
姜氏背转身形,往前走了几步,泪如雨下。
章洛扬到了外院,看到阿行和沈云荞,一面往外走,一面将关键的事情跟他们说了。
阿行道:“我尽快核实。”他不信看见的、听到的,只信自己查清楚的。
沈云荞却是一言不发,紧紧地握住章洛扬的手。她最了解洛扬,知道她此刻心里不好过,却是连理由都说不出。
章洛扬笑了笑,对阿行道:“知道你的做派,查一查更好。”
三个人走出小院儿,到了停在醉仙居门前的马车前,恰逢俞仲尧、俞南烟兄妹两个过来了。
“怎样?”俞仲尧关切地看着她。
“很好。”她说,除此之外,还能说些什么呢?
母亲命途多舛,被逼无奈之下抛下了她——简单说来,就是这样。
他问:“要不要我去……”
“不用。”章洛扬笑着打断他,“明日你有空么?有空的话,我们一起过来。”
俞仲尧颔首。
“那就好,我们回去吧。”
“我跟嫂嫂乘一辆车回去。”俞南烟道。
“好像来的时候谁让你跟人挤一辆车似的。”俞仲尧笑了笑,“随你。”
回去的路上,俞南烟将连翘所说过的一些事逐一询问章洛扬。
章洛扬就怕没人说话打岔,一一答了。
“那就好啊。”俞南烟逸出心安的笑,揽住了章洛扬,“你要是不做我嫂嫂,哥哥也不用娶妻了。他娶谁我都会撵走的。我一见你就觉得特别投缘。不骗你,我现在看人很准的。”
兄妹相认了,南烟的性情应该是恢复了本色,愈发招人喜欢。章洛扬也亲昵地搂了搂南烟,“你们兄妹团聚了最要紧。”
回到俞宅,章洛扬忙着给俞南烟安排住处。
俞仲尧已有打算:“就让她住在后园,后园人手最多。”
“行,住处有了,我去给她看看房里的陈设,要是都不满意,就列单子画样子让人去做。眼下先让她将就些。”
“……”俞仲尧若有所思。
“想什么呢?”章洛扬捏了捏他下巴。
“我在想,这也是一条财路。”俞仲尧把她搂到怀里,“你记得的陈设的样式,可以全部画出来么?”
“可以啊。”章洛扬点头,“那些很容易画的,我在燕京的时候就经常帮云荞想一些新鲜的陈设的样子,画图拿给铺子的事做过几次,都没出岔子。”
“那就好。过几日再跟你说好处。”
“说不说都无所谓的。”她摆手一笑,全然不在意。
午间,俞南烟、高进、沈云荞、孟滟堂都过来了,一起热热闹闹地用饭。
期间孟滟堂提了付珃一嘴,说是被他气得拂袖走人了。
这人也着实难得,到了这里,似是完全放下了以前的纠葛——三个女孩都是这么想的,由此待他更和气了几分。
下午,俞南烟和俞仲尧、高进一起出门,至天黑在外面用晚饭才回来。
章洛扬一早得了信,胡乱吃了几口饭,便早早洗漱歇下了。
心情很奇怪,本来是该知足,可是……有俞仲尧兄妹对比之下,足见她与母亲的缺憾更多。
兄妹两个离散之后,都清楚的记得彼此的很多小习惯,并且多年来不曾忘。所以相认之后便能迅速回到离散之前的状态。
她呢?母亲呢?
她要怎么跟母亲诉说以前的自己?母亲是那么坚强烈性的一个人,她又是怎样的?如果没有遇见俞仲尧,她与母亲无从相见,便是得以相见,怕是连话都说不利落。
母亲亦无从知道她的性情、习惯、喜好。
她搂着被子,阖了眼睑,头脑却始终清醒如初。
俞仲尧回来时,听说她这么早睡下已有些奇怪,梳洗歇下之后,知道她根本就没睡着。
熄了灯,他将她揽到怀里,“怎么了?”
“没事。”她语气有点儿奇怪,闷闷的,像是在跟谁赌气——自己也察觉了,便转过身去,展臂搂住他,“抱着我睡。”
俞仲尧就笑,“本来就是这意思。”
熟悉的他的温暖、气息将她萦绕,却并不能因此得到平宁。
做不到了。
情愿母亲给她的理由哪怕有一个是能让她指责、介意的,如此,也能为多年沉寂的岁月、木讷的自己找到一个理由。
可是没有。母亲和她一样,将友情看得太重,为了好友才回来的,试图与付程鹏周旋,只是没得到丝毫机会。
如果没有云荞,如果没有他,她章洛扬算是什么?
什么都不是。
何来资格得到云荞长期以来的照顾、他一路以来的呵护?
她有着与母亲酷似的容颜。母亲这一生跌宕起伏,至今没有一个良人守护在身边。
她呢?往后被辜负岂不是更在情理之中?
到了那一天,也只能认命。
可是凭什么呢?
这一切到底该怪谁?
母女重逢带给她的欢欣时少,落寞太多。
是她完全没预料到的情形。
泪珠一颗颗滚落,一滴一滴落在他纯白的中衣。
那么轻微的声响,他也察觉到了。
他寻到她的手,用了些力气握住,吻了吻她被泪水浸润的眼角,“为什么哭?”
她想说没事,想说别理我就好,喉咙却似被堵塞,发不出声音,便只是用力摇头。
“嗯?”他在暗夜中蹙眉。早就察觉出她情绪不对,只是不知如何开解,眼下这情形,险些就让他疑心她受了委屈。但是分明问过阿行,阿行说一切都好。
“没事……”她尽力说出这两个字,情绪却失去控制,把脸埋在他怀里,不出声的哭着,身形随着抽泣一颤一颤。
“没事才怪。”他将她揽紧一些,“有心事不能跟我说么?”
她点了点头,又摇头。
可以跟他说,但是此刻说不出。
她无助地抬手擦拭眼泪。
让他想起了第一次见她的情形。
相识相伴这么久了,他已知道她不是轻易哭的性情,那次只是凑巧。因此更清楚,这样一个单纯的孩子哭起来,该是多让人揪心。
“洛扬,乖。”他柔声安抚着她,“不是说好了要睡觉么?你这梦游的也未免太早了点儿。”
她想笑,泪却落得更凶了。
几番安抚,毫无用处。
但他是真的受不了她哭的样子——相逢时她哭的样子,让他抓心挠肝,现在这感觉,就是抓心挠肝的难过了。片刻已嫌太多。
他托起她的脸,以吻封唇,又一手蒙住她的眼睛。
“不要哭。”他说。
她在他意态霸道却举止温柔的情形下,心绪被带至美妙而空茫之处,忘记了哭泣。
只是手指冰冷,想寻求温暖。沿着他衣缘,寸寸探索、上移。
他身体的温度将她的手指温暖,让她心安。
“俞仲尧。”她喃喃地语声模糊地唤他。
他的回应是扣紧了她腰肢。
她在他坚shi的脊背上,寻到了一颗小小的凸起。
是痣么?
她不确定,无意识地反复抚弄着。
分明是在撩火,却不自知。
俞仲尧的呼吸沉了沉,随即急促起来。
一个错转,她已在他身下。
她愕然,随即才想起来龙去脉。
但是,没什么好懊恼后悔的。
俞仲尧则是语带调侃:“洛扬,你是真把我当柳下惠了吧?”
“……”章洛扬不是不能脱口给个回应,而是不能给。说是,他会证明他不是;说不是,照他那个性情,还是没好果子吃。
沉吟片刻,她才怯懦地道:“我也没做什么吧?”
俞仲尧却道:“不委屈了?”
“嗯。”她承认。因为他让她忘了。
“这会儿想什么呢?”他抵着她的额头,点了点她的唇。
她环住他的颈子,“在想……你就算是不做柳下惠,我——也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