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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错,”玄奘感慨地说道,“人心就如同水一样,原本是温暖的柔和的,善利万物而不争。
www.biquge001.com可是这个世界的冷却让它变成了冰,变成了冰的水不再温暖柔和,而是寒气森然、坚硬无比,可以割裂皮肉,甚至冻结世界;人心如水,原本是清凉的柔和的,可在这三界火宅之中,它又会变得无比燥热,化成烟气消逝,甚至烫伤自己,燃烧世界;人心如水,原本是宁静的柔和的,可是有时嗔心大发,又会化为洪水巨浪,在汹涌中迷失自我,乃至伤害世界。”
听了这话,人们都沉默不语,许久,才听圆安轻轻说道:“我有时就会嗔心大发,怎么修行也回不到那种清净柔和的状态。比如上次,师兄不肯吃我做的斋鱼,我就很生气。”
众人听了,都大笑起来。
“无妨,”玄奘道,“想要回复到那种清净柔和的状态,其实很容易,只要当下明了就行了。但要永远让心清净柔软,就要修行戒、定、慧。由戒生定,由定生慧,有了般若智慧,自然就不会有嗔心了。”
觉行道:“我平日里也打坐,可是却定不下来,因为时时会有恶念冒出来。我们能控制住自己的心,让它什么都不去想吗?”
“你控制不了就不必去控制,”玄奘道,“念头生起来就让它生起来,关键是你要学会察照,念头一起你就知道。不怕念起,只怕觉迟。”
“不怕念起,只怕觉迟……”觉行喃喃自语,似有所悟。
玄奘接着说道:“我们的如来藏本来就是清净的,就像流水一样,你控不控制它,它都一样清净。因此,你不需要有意去压抑妄念,而是要转依如来藏,妄念自然就会消失。以石压草,一念不生的方法是错误的。”
觉行若有所悟地点头。
“师兄所言甚是,”石顽心悦诚服地点头道:“我刚来大觉寺时,道岳法师要我在这里做行堂,还说,这也是一种修行。我心里一直不服气,觉得他这是瞧不起我。现在看来,法师一点儿都没说错。”
“做行堂当然是修行的一部分。”玄奘不禁想起当年,自己在净土寺里做了三年的童行,当真受益非浅。
又是一个清晨,大觉寺的沙弥及行堂们照例早早地起床,两个小沙弥在冷风中哈手跺脚地跑去将寺门打开,行堂们则拿着扫帚,清扫着院中的积雪,准备迎接那些到寺院里赶早香的居士们。
一名中年人大踏步走了进来,骂骂咧咧地说道:“你们这都什么佛法呀?我不学佛还好,一学佛烦恼更多!”
他声音很大,惹得很多香客都围了过来。
站在大殿前的道岳法师不禁摇了摇头——这段日子,太多前来捣乱的人了。
“施主请了,”一个年轻的声音突然传入他的耳中,“其实施主学不学佛不是关键,关键是您的烦恼是否能真正减少。”
中年人一愣,这才注意到说话的是一个手执扫帚的扫地僧,不禁大怒:“你是个什么东西?一个脏兮兮的扫地僧也敢说话?”
道岳法师也觉得有些奇怪,他认出说话的僧人名叫觉行,是寺中的一个行堂。这觉行原本是一介武夫,三年前为避仇家才躲进了寺院,像他这种情况是不可能剃度为僧的,因此只能在此做个行者。
“这觉行平常说话做事一向粗鲁,经书是一本都不读的,也没听人说起他有多高的佛学素养,怎么今日突然变得文质彬彬起来了呢?”道岳法师一面想着,一面朝这边走了过来。
“观人不洁,皆自己心不洁之故。”觉行对那人说道。
“正是。”一些来上香的居士们一起点头。
“小僧送施主一句话吧,”觉行又道,“万事皆有因果,凡夫难以勉强,因缘聚合之时,花开见佛之日。”
听到这句颇具禅意的话,周围的僧侣居士们都哄然叫好。
那人见此情形,知道无法再说,口中又骂了几句,急急地走了。
居士们小声议论着:“佛门真是人才辈出啊,一个扫地的行者都有如此道行,更别说那些**师了。”
“道岳法师可是罗汉转世,他调教出来的还能错得了?”
“这大概就是那些人总也灭不了佛的缘故吧……”
“说起来,道岳法师可是有阵子没讲经了……”
“咦?刚才我还看到法师了呢,现在哪去了?”
……
此时的道岳法师已经拦住了即将回寮房的觉行,问道:“行者出言不俗,这段日子一直都在参研佛法吗?”
觉行忙恭恭敬敬地合掌道:“回大师话,弟子一向业障深重,难近佛法。幸好菩萨慈悲,让弟子得遇玄奘师兄。这一个多月以来,弟子每晚都跟玄奘师兄学习佛法,只是生性愚鲁,没有学到多少。”
“你说的是谁?!”道岳法师大吃一惊,忍不住抬高了声音。
也难怪他吃惊,他刚刚在客堂接待了一位从荆州来的大施主,此人布施极厚,并且声称,他是在荆州听了玄奘法师讲经后才皈依佛门的。
而在此之前,道岳就已经听说过玄奘,苏州的智琰法师组织江南群僧辩经,竟然败于一位青年才俊,这故事早就传到了京城佛教界。
觉行对道岳法师的反应有些奇怪,他当然不知道,一个时辰前,这位高僧还在想:那个玄奘法师,什么时候能来长安呢?到时可定要见上一见。如今突然从一个行堂口中听到这个名字,心中的震惊可想而知,反应自然也就格外激烈了。
不过他毕竟是京城十大德之一,生性稳重,很快便定下心来,又随便问了几句后,便对觉行说:“你去吧。”
旋即便转身回禅房去了。
这天晚上,道岳法师没有去做晚课,而是直接来到行堂的寮舍前。
刚刚踏上门前湿滑的台阶,他就听到一个声音,陌生而又清朗,正在绘声绘色地讲一个故事——
有一天,一位经常跟随佛陀到处弘法的弟子忽然对佛陀说:“佛陀!您真是有史以来最伟大的老师!”
佛陀听了这话,脸上丝毫没有露出喜悦之色,反而问弟子:“你见过世界上所有的伟大老师吗?”
“当然没有。”弟子回答。
“那么你认识现在活在世界上所有的老师,或未来将要出生的老师吗?”
“我不认识。”弟子再次回答。
“那么,你说我是所有老师当中最伟大的,这句话毫无意义,因为你没有办法知道你所说的话到底是真是假。”
“弟子只是想称赞您,因为您的教示那么高明。”弟子辩白道。
佛陀说道:“假如你认为我的教示对你有帮助,那么实行我的教示,遵循我的教示,这比谄媚更能使我高兴。”
说到这里,佛陀又问身边的另一位弟子:“假如你要买贵重的黄金,没有试验之前,你会付钱吗?”
“当然不付,因为万一是假的,那岂不白花了冤枉钱?”弟子如此回答。
“这就与我所教的事情完全一样。”佛陀继续说道。
“你们不要认为我所说的,就一定是正确的真实的,你们应该自己去试验我的教示,看看是否真实不欺人;如果你发现它是真实而有用的,那么就去实行,不要只是因为尊敬我,才实践我的教示。此外,不要批评别人所教的,不要说别人的教示不好,世界上有很多伟大的教师,他们自己都有帮助别人的办法。因此,对他们任何一个都不可心存轻慢,他们教得好不好,这不是你的事,你的事只在于使自己离苦得乐,同时帮助别人离苦得乐。”
弟子们听了佛陀的教示,从此更能以理性、客观的尊重态度看待任何的人和事。
听到这里,一个声音感叹道:“佛陀真是一个伟大的导师!”
道岳法师听出,这是石顽的声音。
“师兄,你犯了那个弟子同样的错误了。”这是觉行的声音。
“我知道,”石顽道,“可我实在想不起别的词来称赞他。虽然我也说不上来他为什么伟大,可我就是这么认为的。”
先前那个讲故事的声音说道:“佛陀的伟大之处就在于,他不要别人盲目地崇拜他,他也不会盲目地贬低别人。在他的眼中没有敌人,有的只是等待渡化的众生。他有这样的自信,让弟子们在比较中获得最终的真理。”
“是啊……”几个声音一起说道。
道岳法师听得入了神,不觉伸手推开虚掩的门,他看到行堂们都盘坐在长长的广单上,往昔的粗鲁全都不见,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虔诚。而坐在他们中间的,是一位面容清俊,年不过双旬的年轻僧人,正用舒缓温和的语调为大家**。他面含微笑,仿佛眼中的一切都令他充满喜悦。
见法师进来,行堂们全都大吃一惊,忙穿鞋下地,合掌行礼。
“不必多礼,”道岳法师摆了摆手,眼睛仍停留在那个讲故事的年轻人身上,“行者绝非寻常之人。敢问法号?”
“不敢,”僧人合掌答道,“弟子玄奘,拜见道岳法师。”
果然是他!道岳法师上下打量着玄奘,忍不住感叹道:“想不到把江汉群僧辩驳得哑口无言,让四方诸德都深为折服的玄奘法师竟然如此年轻,真是后生可畏啊!”
玄奘觉得有些意外,没想到自己的名声居然已经传到了京城。
“大师千万别这么说,弟子愧不敢当。听说大师精通《阿毗达磨俱舍论》,弟子此行是特来拜师求教的。”玄奘说罢,伏身顶礼。
道岳连忙伸手将他搀起:“法师太过谦了,不知法师到大觉寺有多久了?”
“快四十天了。”玄奘答道。
“四十天……”道岳法师先是一呆,随即叹道,“老衲今日还想,玄奘法师何时会来长安?想不到法师早已至此,且在我这寺中做了这么久的行堂,老衲昏味,竟然对此一无所知。”
说到这里,颇有自责之意。
玄奘却微微一笑:“佛门时时处处皆是修行,弟子年少之时曾在东都净土寺中做过童行,受益非浅,这回重操旧业,倒也未见生疏。”
见玄奘说得轻松,道岳法师也便释然地笑了。
道岳的师父是大译经师真谛的及门弟子道尼法师,当真谛的得意弟子智恺去世之后,以道尼为首的十二人,曾在真谛面前立誓弘传《摄论》与《俱舍》。真谛在广州译出的《摄大乘论》与《俱舍论》,能够弘传到北方,以致成立宗派,都是道尼几个的功劳。后来,年轻的道岳慕名来到北方,师从道尼法师,研究俱舍学,成为著名的萨婆多部学者。
和当年的道岳一样,玄奘此行,同样是慕名而来,拜师学法。
“法师这些年来云水天涯,遍访名师,想是参悟良多?”引领着玄奘走在寺院的回廊之中,道岳法师开口问道。
玄奘摇头苦笑道:“弟子愚鲁,虽有众多大德劳神施教,却还是有很多疑难不解。特别是近两年来,参悟没有多少,困惑倒是日增。”
道岳法师笑了:“法师何必过谦,中原佛界盛传玄奘法师乃佛门希世之才啊。老衲听说,苏州的智琰大师与法师辩难失败,竟然伤心得哭了?”
“那些都不过是大家的谬赞罢了,当不得真,”玄奘道,“至于智琰大师的悲叹,不是因为不及玄奘,而是因为道之不弘,法理难解。”行者玄奘妙筆閣
道岳惊讶不已,这于一些传言,他确实是有些半信半疑的,觉得其中必有夸大之处。可如今见了玄奘,他却不由得信了。
玄奘接着说道:“智琰法师不仅学养深厚,更为难得的是,为人还极谦逊。他虽为弟子讲解《成实论》,却说自己无论如何也比不上赵州的道深法师,还劝弟子说,日后若有机缘定要前往赵州,再从道深法师学习此论。唉,这位老法师的人品学问,着实令弟子难以望其项背啊!”
道岳听玄奘言谈之间,对智琰法师极为敬重,不禁感叹。
他可不想跟玄奘讲什么法理,只知道眼前这位儒雅俊秀一脸谦恭地向自己讨教学问的家伙搞不好是个天才,于是开始就佛家义学方面的知识向他提问。
道岳是京城十大德之一,不光是高僧,而且是天下一等一的学者。大凡学者都有个毛病,非要拿自己压箱底的知识考察新人,道岳自然也不例外。
他接连问了六七个问题,玄奘始终畅言,对答如流。
道岳法师已经很久没遇到这么投缘的人了,一时间是越说越愉快,越说越带劲。双方你来我往,又是佛学又是诗文,早把其他人其它事忘在了一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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