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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道岳法师不解的神色,玄奘微微一笑:“师父这些日子,一直在为弟子讲授《阿毗达磨俱舍论》。
www.biquge001.com弟子记得,《俱舍论》中有言:佛之大悲,摄化众生,常住于三种之念,第一念住,众生信佛,佛亦不生喜心。第二念住,众生不信佛,佛亦不生忧恼。第三念住,同时一类信佛一类不信,佛知之,亦不生欢喜与忧戚。弟子心中常想,为什么佛可以不喜不忧不恼呢?那是因为佛常安住于正念正智的缘故。”
道岳恍悟,不禁感叹道:“惭愧呀,老衲修行数十年,说到底不过是一介凡夫俗子,每看到众生不能从迷梦中清醒,不肯回观寻找自家宝藏,就感到悲痛忧恼;若见众生从迷梦中走向醒悟大道,就不由自主地欢喜赞叹。这正是不能常住于正念正智的结果啊!诸佛菩萨慈悲加护,当悯恕老僧的无知和鲁莽吧。”
玄奘道:“师父为佛陀遗法而担忧,是为护法罗汉,人人钦敬,又何必自责?”
道岳法师叹道:“老衲对朝廷的排佛主张完全无能为力,还说什么护法?奘师此言,当真让老衲惭愧不已啊。”
“师父也不必太过忧虑,”玄奘道,“圣上下令道在佛先,不过是因为天子姓李罢了。但朝廷并没有因此排佛、灭佛啊。”
“老衲只是担心,等到朝廷下旨灭佛,一切就都太晚了。”
“师父还记得阿难陀的那个梦吗?”玄奘突然问道,“阿难在佛陀入灭前三个月,梦见百兽之王的狮子死去,名花洒在它的头上,禽兽仍然恐怖远离。但不久狮子身内生虫,蚕食了狮子肉!”
道岳点头道:“当时佛陀向他解释说,狮子身上虫,还食狮子肉,就是说佛灭后,诸弟子修道之心,一切恶魔皆不能扰乱。只是后来佛弟子自行不法,破坏佛教。”
“不错,”玄奘面色庄严,一字一句地说道,“没有任何外道能够破坏佛陀正法,除了僧团内部的破坏力量。”
“法师说得是,”道岳沉吟道,“当年魏武灭佛,拆佛寺,砸佛像,烧佛典,坑杀数十万僧尼。可当他死后,佛法不但立即复苏,且更为兴盛。相比之下,当今圣上虽然崇道,对佛门当不至于如魏武那般。除非佛门内部起了事端,不再崇信正法,那便无可救药了。”
玄奘点头道:“师父所言极是。可是如今僧团内部已然纷争四起,僧侣们各持异见,不能安住于正法正念,弟子以为,这才是于弘扬佛法最为不利之处。”
谈及佛门现况,道岳不胜唏嘘感慨:“如今佛门兴盛,僧侣众多,然真修实证者凤毛麟角,何止是各持异见?有些僧人根本只是为了贪图安逸、逃避赋税而出家;还有的便如三阶教那般,打着苦行的幌子骗取钱财,最终被朝廷取谛,落得个害人害己。所有这些法门,实在是导人迷信者众,宣扬正法者寡啊!”
玄奘有些吃惊:“师父说的三阶教,是相州信行法师所创的教派么?弟子在相州时,还去过他们的寺院,见过他们的住持。怎么,它被朝廷取谛了?”
“原来法师见过三阶教的人。”道岳也觉得有些意外。
玄奘道:“弟子游学相州之时,曾去过法藏寺,听说那里便是信行法师出家之地。不过弟子去时,信行法师已经圆寂,只见到了他的弟子灵琛法师。”
“那灵琛是何等样人?”道岳法师追问道。
玄奘微微蹙眉,他的眼前闪现出一个面色黝黑,弯腰驼背,浑身上下皮包骨头的苦行僧形象……
说实在的,三阶教给玄奘留下印象最深的,不是它的教义,而是他们修行的方式。玄奘到达相州法藏寺后,所见所闻令他瞠目结舌——
只见寺中僧人,全部从事苦役苦行,他们每日只吃一餐,修头陀苦行,路上不管碰到什么人,也不管男女老幼,都要跪下磕头。
寺中住持灵琛因多年苦修已经病弱不堪,一见玄奘到来,还硬撑着要下拜,行头陀行,被玄奘一把扶住。
再看他身后的那些徒弟们,一个个形容枯槁,面容憔悴,骨瘦如柴,令人不忍卒睹。
在法藏寺的大殿里,灵琛向玄奘介绍了师父信行和他创立的“三阶教”:
信行是隋朝僧人,十七岁在法藏寺出家,博览经论。受具足戒后,开始创立自己独具特色的三阶教理论体系,他认为在末法时期,众生所住都是“秽土”,因居秽土,所以众生“根性低劣”,因为根性低劣,修行的方法自然也就不能再和“正法”、“像法”时期的众生所用方法一样,这时的“法”也不能再分大小,人也不能再分圣凡,要普敬一切法,普敬一切人。
但你要说他真的普敬一切法吗?倒也未必。比如“三阶教”就明确反对僧人读大乘经,甚至恐吓说,读大乘经者,必下地狱。
听了灵琛的介绍,玄奘算是大致了解了“三阶教”的教义,他虽然对这种极端苦行的做法不赞成,更不同意他们对大乘经的偏见,但对这种苦行利他的精神却颇为同情。
“苦行利他?”道岳法师不屑地哼了一声,道,“法师你是有所不知,这三阶教在长安发展很快,他们到处传法,劝人行十六种‘无尽藏’行,聚敛了不少钱财。”
“何为无尽藏行?”玄奘不解地问。
“就是劝人布施,”道岳法师解释道,“凡是加入无尽藏的,每天至少要施舍一文钱或一合粟。长安的三阶教财力不俗,在很短的时间内,就建起了许多新的寺院。可是,他们这般敛财,却引起了朝廷的不满,没多久,就被封了。”
听得此言,玄奘不禁皱起了眉头:“弟子想,当初信行大师创立三阶教,必有其如法的理由。只不过弟子们愚痴,竟然背离了大师的本义,使最终的结果又不如法了。”
“你知道他的本义是什么呢?”道岳法师不以为然地说道,“或许他的初衷是如法的,但老衲看到的三阶教有很多地方违背世尊教理却是真的,否则他的徒子徒孙们又怎么会有机会钻空子,拿着师父的苦行理论去收敛钱财呢?”
不知怎的,玄奘突然想起经上所说,当年魔王波旬曾数次与佛陀争斗不敌,一气之下对佛陀说,等你灭度之后,我便于末法时期派出我的魔军去你的寺庙里出家,以扰乱正法。当时,佛陀竟为此流下了眼泪。
一想到这些,玄奘就不禁有些心酸。
像“三阶教”这种情况当然不是佛教界的主流,但它的存在也与佛教界宗派林立的现状有关,不同地区对同样的教理经常会有完全不同的解释,甚至为了圆自己的解释不惜制造伪经。
这种情况也更加激发了玄奘追根溯源,一定要找到佛经原本的心愿。
在他看来,如果有了佛经的标准版本,佛教界有了统一的理论,这样的问题就可以避免,一切就都可以迎刃而解了。
两人都不愿再提起这个不愉快的话题,道岳打趣道:“法师千里迢迢去到相州,该不会是专程拜访法藏寺的吧?”
玄奘淡然一笑道:“弟子之所以去相州,主要是听从了智琰法师的推荐,去向慧休法师学习《杂心论》的。”
“是《杂阿毗昙心论》吗?”道岳法师问。
“正是,”玄奘道,“慧休法师是遍读诸经的佛学大师,他的住锡之地在相州南街的慈润寺。弟子跟随大师学习了八个月,主要学的是小乘毗昙学。”
道岳恍然道:“难怪法师读《俱舍论》时能够融会贯通,却原来早已学过一段时间的毗昙学了。常听人说,玄奘法师的兴趣在大乘佛教上,难得却肯花那么多时间去钻研小乘经典。”
话虽如此说,对于玄奘的杂学旁收,他心中并不以为然。
此时的他完全不知,若干年后,在印度的辩经问难中,大小乘兼通的玄奘取得了得天独厚的优势。
“大乘小乘都是佛陀妙理,”玄奘恳切地说道,“况且中土佛经本来就少,弟子又怎敢再挑挑拣拣?”
“法师觉得中土佛经少吗?”道岳觉得颇为奇怪。
“难道不少吗?”玄奘问,“佛法自传入中土以来,只传译出少量的经典,实在不足以教化芸芸众生,所以才会有像三阶教这般有违佛理的教派产生。”
道岳法师摇头道:“众生痴愚,经典再多又有何用?”
“众生不是痴愚,只是暂时被蒙蔽了而已。佛家经典自有为其拨开迷雾之作用,引导众生从迷梦走向醒悟。只是……”他轻叹了一声。
“只是什么?”道岳追问。
“弟子多年云游,四方参学,常见同样的经论有着完全不同的解释。而诸师所说义理,也往往各持己见,令人莫知适从。”
“学佛之人自然是以佛典经论为准,又何必去管诸师各持己见呢?”道岳法师道。
“师父教导得是,”玄奘叹道,“弟子也曾将这些不同的解释验之于佛典经论,怎奈这些佛典也各有版本不同,自相矛盾之处比比皆是。甚至,有的经书自身就前后不符,各经论之间,更是相互冲突。或许是玄奘太过愚钝,无论如何求证都无法通达。”
“法师不是愚钝,是太过聪明了,”道岳法师认真地说道,“请恕老衲直言,其实修行人只需要依止一部经书就够了,你为什么要知道得那么多呢?”
玄奘沉默了一会儿,缓缓说道:“依止一部经书真的可以树立信心吗?弘扬《十地经论》的地论学派,和阐发《摄大乘论》的摄论学派,本来都是大乘瑜伽行派的著作,可是传入中土以来,反而分裂成了不同的学说,自南北朝起便争论不休,在一些有关佛性的基本问题上,两家的说法竟然大相径庭,甚至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玄奘以为,这些纷争内斗,对于正法的弘行,十分有碍。”
道岳法师沉吟不语,心中却深有同感,佛教在中原已经有了许多宗派,每一宗下还有无数的小派,若是将他们列成表系的话,可以说是非常壮观的。宗派多了按说是好事,可内讧频仍,无疑消耗了自己的能量,也使得广大信众无所适从。
眼前的青年法师学无常师,所学涉及大小乘,涅槃、摄论、般若、毗昙、成实、俱舍等各宗各派,几乎涵盖了中原地区所有的佛教义学,在这方面的困扰自然也就更多,道岳法师原本对他的杂学旁收不以为然,想引他将精力集中到俱舍宗来,但是现在看来,可能性不大。
果然,玄奘接着说道:“依弟子愚见,靠只学一经一论,完全不接触他宗来树立信心,不是真信心。只不过是盲人摸象,自欺而已。”
道岳默然。
《大般涅槃经》卷三十二中记载了这样一个故事:
尔时大王,即唤众盲各各问言:汝见象耶?众盲各言:我已得见。王言:象为何类?其触牙者即言象形如芦菔根,其触耳者言象如箕,其触头者言象如石,其触鼻者言象如杵,其触脚者言象如木臼,其触脊者言象如床,其触腹者言象如瓮,其触尾者言象如绳。
显然,玄奘是想起了这个故事,有感而发。
道岳感叹道:“这些盲人生来从没有看见过象,难怪他们摸到的,想到的,都错了。”
“但是他们还是各执一词,在王的面前争论不休。”玄奘道,“弟子常常觉得,自己就是一个盲人,绕着一头巨大的象在乱摸,却始终摸不出头绪,反弄得一头雾水。但是若只依止一宗一论,岂不成了只摸一处却自以为见到了大象的盲人?如今中原佛教义学各宗派间的争执纷纭,概因如此吧?”
“或许你说的对,”道岳法师点头道,“佛门弟子自当相互参学,而非固步自封,这样或可见到全象也未可知。玄奘法师有什么问题尽可以提出,不论是俱舍还是毗昙,老衲皆可与你共同参详。”
这话令玄奘惊喜万分,也感动万分,当即说道:“我有一百个问题。”
说着,从袖中取出一副卷轴交给道岳,那上面全是他在这两年游学生涯中记录下来的“先贤之所不决,今哲之所共疑”的问题,计有一百多条。
道岳法师看后,不觉呆住了。行者玄奘妙筆閣
“诸位大德可以回答玄奘的问题吗?”大总持寺的方丈内,七八位大德同坐一室,品茗论佛,道岳法师适时抛出了这个卷轴。
长安城里高僧众多,研究义学的也不在少数,因而像这样的聚会讨论是常有的事,各寺方丈轮流坐庄奉茶。
慧迁法师拿过来展开,小声念着:“众生的佛性是始有还是本有?第八识阿赖耶识是染是净?地论师与摄论师究竟谁是谁非?……”
座中高僧眼中皆流露出惊奇之色,因为这些问题已经涉及到了佛教义学的根本,且都难以回答。其中有很多,他们也是因了近些年的讨论碰撞才隐隐有所意识的。
“这个玄奘便是岳法师最近新收的弟子吗?”智实法师问道。
“惭愧啊惭愧,”道岳法师摆手道,“不瞒诸位说,玄奘法师于佛理上的见地实在老衲之上,他尊我一声师父,不过是敬我年长几岁罢了。”
几位大德不禁笑了,僧辨法师道:“想不到岳法师竟是如此谦逊。老衲听说,在苏州东寺,六十高龄的智琰法师竟对一个二十出头的参学僧‘执礼甚恭’,甚是奇怪。那个参学僧便是玄奘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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