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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王祠外人声鼎沸,是外城与内城相交处一片最热闹的市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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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子越道:“一千年中,保不齐有盗宝的修真者打舍利的主意,像柳某这样刮地三尺之辈代不乏人;不翼而飞,也不是什么意外。那个景小芊不就平白无故,招走了原师弟捡来的法宝。原师弟,偶有失手,不必发呆,我们去晋王祠转转,看有什么别的好玩。”
梅芜城也道:“史书上说,天原君死后,晋国的大权转移到十一位金丹卿手中,他们都是智勇兼备、野心勃勃的枭雄。这塔的遗迹能存至今,已经是万幸了。”
我和琳公主在念想世界,知道圣心舍利号称群魔之祖,是一件关系极大的东西,连顾曼殊这样厉害的元婴都志在必得。三王舍利与之同名,安分沉寂塔中也罢了,偏生不见,更让我们疑窦丛生。道门镇洞九宝一一现世,那圣心舍利也会出现在当今世间吗?难道就像兰钦在念想世界说的那样,我要面对真正的圣心舍利?
我心念中魏峥嵘的记忆只到杀死顾曼殊为止,圣心舍利的下落再没有下文。兰钦一伙人是否把圣心舍利归还道门?道门消失之后九宝被宗门瓜分,圣心舍利落入了谁家?更要命的是,兰钦并不是淳厚正人,反是心机深沉智寄百变之徒,言语里虚虚实实,他指挥行动时会否就对圣心舍利作了什么手脚?
破十绝阵时,妖猴德健又口口声声说,这九转阵图得自魔祖师。这横生枝节难免让我们疑心魔祖师与圣心舍利有什么瓜葛。那个神秘的返虚,啊呀,也不在我这样的元婴计算之列。届时,观水、仙客、任公子都会莅临山河榜,让祖师们去劳心劳力吧。
我犹在沉思,殷元元先我们走进了市肆。琳公主神念中向我道,“想也无用,去散散心吧。”
我遂与众人入了人海之中,原来阳秋城是在补过中元灯会。
七月十五的中元灯会本是天下遍有的节庆,妖国也不例外。昆仑攻打阳秋城后,人人自危,无心过节。文侯着手恢复秩序,便敦促城中长老重新张罗中元灯会,全城延假半月,营造一片城民和新主鱼水相亲的气氛。
自以为无事的城民继续歌舞喜庆,怀揣心事的原妖籍人强颜欢笑。一组组火铳手在各处要津出没,时刻警惕生事的拜月教徒。
十里长街张挂了千灯万灯,灯中又有人物走马般转动。桥上河上也遍是灯,却是中元节祭奠追思亡灵的惯例。
我们听到浑厚的梵音呗唱,一处高台上,长着河童马脑袋的智丈大师,正在开坛说空门无上法,向阳秋城百姓宣讲空门的盂兰盆经和焰口经。周围一圈空门的小和尚帮着敲木鱼,打锣鼓,也长得千奇百怪,有人有妖。智丈大师在念经中度众城民亡故的亲友知交往生极乐、也度死难在前几日大战中的两军将士往生极乐,更度被文侯处决的拜月教徒往生极乐。
六十年来阳秋城禁绝拜月教外一切会道门,只拜萧龙渊。智丈大师的说法对全城百姓又是新鲜,又是亲切。众人纷纷打赏,送财送物,要与空门结缘。智丈大师合掌连称无量佛,又言出家人不受金银,让他好生为难。有机灵的,便把金银封入信中函中交付小和尚。智丈大师连称无量佛,三番推辞,终于收下纳戒。
智丈大师又道,声音难存易逝,未逢此会者殊为可惜。他多林寺有旃檀佛像万万千千,众施主可请回宅第与家人一道祈福。众小和尚开箱赠像,从小施主至大施主各随财力,请佛归舍。
他遂表演起各种神通,如浮空坐、踩刀山、洗油锅、天雨散花的幻术等等。众人纷纷跪倒,口耳相交,皆说这是昆仑请来的真仙,那从来没有见过脸的萧龙渊才是毫无灵验的妖怪。
不久,金银绸缎山积,与台等高。智丈大师连称无量佛祖,赞叹此土众生与佛大有缘法。
柳子越不禁赞叹,“河马脑袋里倒长着个聚宝盆。这无本生意,好生爽利。我日后也在帝都建一座空门寺庙,雇一群闲汉髡了头发,念经卖像,流水般收钱。”
殷元元问我们,为什么空门收了那么多妖怪做弟子。瞧智丈大师那些小和尚,其实都是些未成人形的灵兽幻化的形貌。
琳公主叹息:妖族存形的禀赋胜于人类,可也极强调血脉。洪荒种胜于凡种,凡种中,修道久的老种血统又胜于初修道的新种。贵贱之分,比人类中的世家寒门区隔更甚。她们白虎一脉也无从改变,只能顺势而行。不知道有多少凡种,望不到妖族中和修行上的出头之日,投了提倡众生平等的空门,至少能享受人间的荣华。那萧龙渊也是提倡海底秘法向一切妖类开放,争取了无数凡种之心。
我们转过智丈大师的高台,又经过了一处阔大的拜月教的神庙,这是十里街唯一无灯无彩,清冷如鬼窟的地方。神庙已经被西军的炼气士查封,其中拜月教徒不是被斩就是被囚在阳秋府衙里。神庙中的萧龙渊九头蛇身像被推倒粉碎。
我知道,昆仑计划将神庙改成阳秋城的昆仑的道观。观名和观主的人选都在讨论。此观定为赵地第一大观,非是元婴不能竞争得位,长老会又要多一番争夺,拿西域和沙漠宫观的两位元婴如今必在后悔,捡起芝麻丢了西瓜。
我们过了拜月庙,又遇到一座水泄不通的戏棚,不出所料,是聚仙班的巡演。看情势,聚仙班来此城有些时日,他们初来乍到,这地的人和妖俱能说出角儿的名字。今夜的戏是《白蛇》和《化蝶》,苏芃担纲白蛇,花落落青蛇,遵礼许仙,天福法海;文祺梁山伯、蕊儿祝英台。
聚仙班的选戏极有讲究,琳公主编写的《瑶小妖降妖除魔》绝不便在妖国的腹地上演。化蝶是讲一对恋人受家庭阻扰不能团聚,只能放弃人身,变成蝶妖;白蛇讲人妖相恋,被和尚拆散。和尚原是老生演的,戏里改成了花脸天福,一副蟹将的打扮。观众无论人和妖,皆大欢喜,还嘲讽了下洪荒宗的大人物。
梅芜城又见遵礼,面目不禁阴沉。他必是恨堂堂龙虎掌门之子,在妖国涂脂抹粉卖笑卖艺。他想向我们告辞,又想起不能离开挂我脖子上的十绝阵图,一时踟躇。我体谅到梅芜城,为了安慰龙虎宗,只好牺牲我们娱乐。
众人没趣地陪着梅芜城离场,稀里糊涂被他带到街上的古董书铺里。龙虎宗人皆是书癖,梅芜城更是以身作则,他欣喜地向我们道,这荒蛮之地竟然不废图书。人立刻钻入里面,要搜罗中土他处没有的珍本。殷元元一看满墙壁的书,困得打起了哈欠。
“我变蝙蝠打个盹,你们随意。”他变成一只猪鼻子蝙蝠,倒挂在书铺的檐角上,自顾自入定修炼起来。
我、琳儿、柳子越三人陪梅芜城进去。柳子越不读诗词文赋,但有一个纵横家对情报的狂热。他入古书铺是去嗅里面的书籍流散了哪些大人物、大组织的隐私机密、陈年黑账。我和琳儿是自念想世界之后,也关心起千年来的古史。
在书铺里,我们邂逅了祯泰和祁官二老。两人今夜无戏,结伴游览。二人倒向我们宗门诸修坦承往事:祁官是刑名家出身,凭当宰相荀思的家仆上位,谋到帝都的老吏,勾结绿林人物通吃两道,可恨姘头泄密,只能弃官而逃。山寨被平、兄弟丧尽之后,遂隐姓埋名,捡起幼时爱好,入了梨园;
祯泰是纵横家出身,少年时纵马江湖,游说诸侯,上书朝廷,兴利除弊,不但皆是无功,还吃了几次牢饭。心灰意冷之余,也入了梨园,在戏中笑骂朝野。聚仙班除了遵礼,便是祯泰编写新戏。
两人也是书癖,向我们介绍起铺里的奇书来。萧龙渊治下,诽谤四大宗门的书籍比比皆是。文侯初到,诸事繁忙,全顾不及封查图书。两人推荐书目有二百余种,建议我们趁早抢光,奇货可居。等文侯回过神来,这些书怕是全要禁毁。再过个数十年,每一个页书纸都有一页金箔的价格。
言到此处,祯泰和祁官俱笑出来。祁官是皮笑肉不笑的冷笑。祯泰是言辞不屑的讥笑,“此也一是非,彼也一是非。何处有是非。可笑。可笑。可笑。”
柳子越也笑,却是大喜过望之笑,连连向两位指路明灯作揖。
梅芜城也读出铺子里书的味道来,方才转晴的脸色又沉了下去。
我和琳公主发现,变钜子、公孙纹龙,甚至妖猴德健平常宣扬的那套道门被灭,四大宗门是魔的理论,全在书铺里的册子可以找到。这岂不是说,全城凡是看书的人,都以为四大宗门和萧龙渊一般无二了吗?
我见梅芜城面色铁青,双手持着一本书抖动。我好奇瞟一眼过去,梅芜城转身不让我瞧。我调皮心起,诈称遵礼叫他。梅芜城一失神,被我夺过了书。
这书名《龙虎观方琼真人传》,梅芜城翻到了最后几页。最后几页讲的是方琼之死:方琼在闭关参详十绝阵图时,进入极深定的时候,龙虎宗的守一真人引剑宗魏峥嵘入室,魏峥嵘持元始之章粉碎了方琼的身体和元神。守一再把方琼的残躯烧化成舍利,封印入女道士塔里,对外诈称方琼陨落,从此接掌龙虎掌门之外,彻底投靠剑宗。
书中又提到,现今龙虎宗供奉的方琼塔,还是一座伪塔。守一惧怕方琼真塔生出感应异象,和魏峥嵘一并将真塔封印在北荒龙坟之内。
“真是岂有此理,满纸胡言,”我抢在梅芜城发作之前表明态度,“明眼人一望即知,十绝阵图若在方琼身边,你们龙虎宗何必今天要问我讨呢?后面都不用看了,可笑,可笑。这是离间你们龙虎宗人心的书。”
梅芜城叹息道,“就怕原师弟这样明白内情的人太少了。”
我和琳公主其实觉得,这书里或许有七分的真相:魏峥嵘之威下,观水祖师既能请全祖陨落,守一为何不能请方琼去死呢。至于十绝阵图的细节,倒是虚虚实实之笔了。
抱着一摞书的柳子越腾出两个手指,夹过方琼传,向坐立不安的书铺老板结账,一面向梅芜城笑道:“梅师兄放心,这书入我纳戒,再不会泄露。”
这时,聚仙班的葩儿跑进了铺子,探头探脑地找祯泰和祁官:有贵客至,让他们回去加戏,是雅座红氍毹上的小戏。
两人怨道:言明休息,岂得搅扰。聚仙班不缺银子,哪里来的不晓事的客人,天福天禄都是金丹武圣,撵他出去。
我暗思,文侯温谦有礼,绝不至此。
葩儿道:“福禄两位伯伯都不顶事,你们二老不去,花老板的命就拿捏在他手里了!”
两老面面相觑。
琳公主皱眉头:“山河榜停战止杀,有谁敢这么霸道!”
葩儿道:“那客人自称安贞吉,是个福相的中年人。”
我和琳儿每个毛孔都竖立起来。梅芜城、柳子越见我们凝重,也奇怪起来。
我敲了下蝙蝠殷元元,“殷师兄,你快飞去请文侯。梅师兄我们去见敖饕餮。柳师兄,你……你也去看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