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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岭之中有路,路的尽头有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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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前的路上是蜿蜒的行军队伍,旗帜鲜明,铁甲环佩,裹胁其中的辎重车辆如同巨兽,被牵引着往前。这是一支真正的铁甲洪流。
进城前,马背上的蒙三扶了扶头盔,抬头望见城头站立着一名着明光铠的将领,身姿卓绝,面容冷峻,整个人铁剑一般矗立。
蒙三回头对身边的亲信调笑道:“要说李绍城这鸟厮,倒真有军帅几分风采,远望之浑如一人。不过就是冷了些——直娘贼,这大冬天的,能叫人以为他是冰做的——这人得心里多极端,才能这般不苟言笑?”
亲信也瞧见了城头的李绍城,嘿嘿笑道:“副帅,要说李副帅与军帅相似,却也不是没有原因的,毕竟八虎将之首嘛!”
“八虎将?那是什么东西?”蒙三怔了怔,从未听说过这个名词。
亲信兴致勃勃道:“卢龙之地早有传言,军帅麾下有四才子、八虎将,乃是其征战四方、建功立业的得力臂膀,副帅难道不曾听闻?”
“你且说来!”蒙三有了些兴致。
“卢龙有诗云:风流名士莫神机,笃行君子有千书,殚精竭虑为子民,更上层楼见文伯。说得那是莫离、杜千书、卫道、王朴四位先生,而八虎将,便是李绍城、副帅、郭威、孟平、林英、林雄、李彦超、李彦饶八位将军,百姓谓之曰:郭蒙真英雄,三李平天下!”
亲信说得眉飞色舞,蒙三听得一愣一愣。
“郭蒙真英雄,三李平天下——说得好,说得好极!”末了蒙三哈哈大笑,“我蒙三不是真英雄,谁是真英雄?哈哈,说得太好了!耶律阿保机有八大将,我们军帅也有八虎将,哼,不过咱们这八兄弟,却是胜过那些契丹蛮子无数!直娘贼,早晚砍下耶律欲隐那帮孙子的脑袋,给我们八兄弟当尿壶!”
转念一想,觉得有些不对,面色一沉,“郭蒙,郭蒙,郭威那小子凭什么排在我前面?这谁排的名次,简直是狗屁不通!”
方才还在称赞,转瞬间又骂了起来。
亲信一看势头不对,立即提醒道:“副帅,这名次可不是这么排的,真正的排位顺序,那是李绍城副帅位在第一,是八虎将之首,郭威将军还在后面儿呢!”
“哦?”蒙三恍然,稍稍满意了些,扶着下颚沉吟道:“要说李绍城这厮,虽然偏执了些,本将却还是服他的......让他排在本将前面,本将位居第二,尚可,尚可。”
亲信偷瞥了蒙三一眼,见他正沉浸在自己的臆想中,踌躇了片刻,还是实诚道:“副帅,其实李彦超将军才是排在第二的那个......”
“什么?”蒙三顿时大怒,“李彦超那小子,凭什么排在本将前面?本将身为百战军副帅,统领百战军万千精锐,征战四方,战无不胜,攻无不取,他李彦超不过是卢龙军......”说到这,觉得有些不对,语调缓了缓,不得不承认道:“也算卢龙军里一条汉子,可要论功绩,哪能跟本将相比,这厮常年镇守边疆,与契丹蛮子交手十数年......”
到最后说不下去,愤愤瞪了亲信一眼,窝火道:“好,算这小子狠,从娘胎里蹦出来比较早,老子屈居第三,这总行了吧!”
亲信顿了顿,张了张嘴,迟疑道:“其实......”
“闭嘴!”蒙三一声怒喝,打断了亲信的话。
亲信缩了缩脖子,没敢再往下说。不过他心里面还是将那句话说完了:其实,副帅你本就是排第三的。
城头上,李绍城抬起手,招左右近前,目不斜视的问道:“契丹北路军到了何处?”
“四十里外。”左右回答。
李绍城面色不变,也未见他有什么回应,再度陷入沉默中,只不过目光从城前的行军队伍延伸开去,望向南方。
片刻之后,李绍城用一贯沉稳的声音,言简意赅道:“报知军帅:三路大军已集结完毕,而契丹军已至四十里之外,前军统帅李绍城预备明日出城迎战,以求击溃眼前之敌!”
左右将李绍城的话一字不差记下,看到李绍城摆了摆手,他们随即离开城头,跨上快马,疾驰出城。
身形纹丝不动的李绍城,在信使走下城墙的时候,即说道:“传令下去,大军入城之后,即作休整。今夜三更造饭,五更集结!”
“明日之战,是大军入渤海之后首战,只能胜不能败,传令:此战,幽州军主攻,渤海军掠阵!”
随着一系列军令上传下达,大军各部行动皆已明朗。直到此时,李绍城才挪动脚步,走下甬道,在城门后翻身上马,汇入兵城中的铁甲汪洋中。
比之前线的步步惊心,作为后方的伊台就要平静得多,城中虽然也有甲士,也只是常规巡逻之用,在街面上往来的仍旧多是普通百姓。偏僻些的地方,孩童依旧在巷间无忧奔跑,衣不蔽体,间或甚至有鸡鸭扑腾翅膀的踪影。
城池中央的官署墙厚檐高,婉如城中城,与外界相比,这里戒备森严,铁甲军士与青衣卫士,穿梭其中,面无表情的脸刀刻一般,连呼吸都带着杀伐之气。
李从璟接到李绍城的军报,已是午后,当时他正在与大明安等人探讨渤海局势,军报抵达之后,他将其递给众人传阅。
大明安询问李从璟的意思,他没有丝毫停顿的说道:“李绍城的决断,正合我意。”
得到李从璟这句评判,大明安点点头,没有任何异议。
李从璟随即给李绍城回信,全信只有四个字,言简意赅:依计行事。
这件事没有需要讨论的余地,不过需要静候事态发展罢了,王朴说起另外一事,“契丹北路军已知眼前,不知其他两路军到了何处?”
契丹北路军最靠近大军所在之处,其中路军和南路军隔得远些,要知其行踪,有待斥候和军情处之后的情报。
有关契丹中路军、南路军的有效情报,李从璟并没有等待太久,当日夜里,他就得到了军情处传回的最新消息。只不过这个消息,怎么都称不上乐观。
握着情报的手久久没有放下,李从璟眼神闪烁不定,以至最后他索性闭上眼,靠上椅背,身手按压眉心。
将情报递到李从璟的桃夭夭,将李从璟看过情报之后的脸色变幻看在眼里,摇曳的烛火中,青丝碎发下慵懒的眉头微不可查皱起,跟随李从璟这么久,桃夭夭对李从璟修身养性的功夫自然清楚,这让她不禁问道:“形势当真如此严峻?”
李从璟闭着眼,身影如浓雾中的青山,伟岸而又模糊,他道:“我小觑耶律阿保机了。”
桃夭夭怔了怔,
寒风在紧闭的窗外呼啸,鬼哭狼嚎一般,屋中却格外安静,帷幄低垂,红烛无声,李从璟嗓音低沉,接着道:“攻下扶州,即兵分三路,大出扶余,转瞬之间,二十万契丹军席卷渤海全境,这样的大手笔,让我们之前将契丹军限制在扶余的谋划,成了一个笑话——其每一路契丹军,都需要我们全力去应对。如今,契丹北路军尚未吃下,原本要直去显德府的耶律阿保机,更是亲率中路军北来,如此我等浑水摸鱼、蚕食契丹军的战术也没了立足点,形势陡转直下,我等不得不以劣势兵力,在最开始就与契丹正面作战——六万大军困局此地,双通、伊台、九阳三城,不再是生门,而成了死地,进退皆已无处可去。”
脸色变了变,桃夭夭咬牙道:“耶律阿保机突然北上,说明他已知晓我大军在此,可他是如何得知的?”
“大明安是从扶州退至此地的,便是契丹大军不能追赶得上,难道斥候也追不上么?为灭渤海,耶律阿保机处心积虑准备多年,无论哪方面的力量,都不会小。这一点,我们早该料到的。”李从璟自嘲一笑,为之前的失策感到无奈。倒也不是不知道耶律阿保机准备充分,只是估计不足罢了。
桃夭夭咬了咬嘴唇,眼神有些黯淡,更有些愧疚,她张了张嘴,刚想说什么,李从璟已经挥手打断她,“你不必自责,这不是军情处的失职。渤海的境况与雁南、营州不同,此战也不是三两日的事情,军情处本就无法在这里尽数捕杀契丹斥候。几万人的行动,踪迹掩盖不了的。”
脑袋靠在椅背上,他挣开双眼,望着屋檐,“本以为耶律阿保机一心攻灭渤海,为了这个大局,即便是知道我这条小鱼在身边蹦跶,他也不会舍弃前者来对付我。只要耶律阿保机不全力对付幽州军,幽州军就有希望给他‘惊喜’。他这回果断舍弃显德府,直奔伊台而来,倒是瞧得起我。只不过这样的重视,这样的待遇,可是叫人不好消受。”
桃夭夭脸色苍白,静静伫立在桌前,一动不动。不言不语,是真不知该作何言。
面前的李从璟,是桃夭夭之前从未见过的,之前无论面对怎样的对手与困境,李从璟总是胸有成竹,不动声色。而现在,她清楚看到了李从璟的彷徨,清晰感受到了李从璟的无力。对桃夭夭而言,这样的感知很不好,她从未对任何人说起过,但在她心中,李从璟就是那片从不会变色的天,从不会倒塌的山,她仰望着他,并且愿意追随左右,无论胜利亦或失败。
她看重的男人,是不应该被击倒的,哪怕是败了,哪怕是死了。
李从璟并不知道桃夭夭心中汹涌的波涛,他甚至连自己都没有发现,在桃夭夭面前,他已经卸下了伪装与防备。如果此时面对的是旁人,哪怕他心中再迷茫、无措,他也会不留痕迹,哪怕是带着百骑去冲击千军万马,明知有去无回,他也会嗷嗷叫着激励他身后的将士,随他一同冲锋。
不隐藏、不掩饰,让人能见其本心,是因为那个人已经住在他心里。即便他自己都可能没有发现。
......
双手交叉放在胸腹前,手指微曲,轻轻敲击,李从璟一遍一遍分析局势,梳理脑海中的思路。他仍然是沉静的,边想边说道:“破雁南、克营州、复辽东,连战连捷,即便是面对耶律阿保机麾下最负盛名的大将,我败之也易如反掌。前面的路太顺了,以至于我都差些忘了,这回我是背井离乡,在异国面对耶律阿保机本人,还是以极度劣势兵力,要对抗耶律阿保机亲率的契丹举国之军!”
“一手开创契丹帝国的雄主,跟我之前面对的任何一个对手都不一样,甚至比那些对手都强无数倍。耶律阿保机下的棋,不会浅显易懂,我该谨慎应对......雁南、营州、辽东......”李从璟反复呢喃,沉吟半响,双眸打开,目光逐渐深邃,“我破雁南、克营州,又征战辽东,但直到幽州军入渤海,近三月的时间,耶律阿保机都未曾有过半分举动。固然,营州、辽东,比之渤海只不过是弹丸之地,价值也不可同日而语,而攻灭渤海国是耶律阿保机发动这场战争的目的,他确实不应为营州、辽东而分心,然而......”
“然而如何?”桃夭夭问。
“然而,若是耶律阿保机一开始,便是打得一箭双雕的算盘,那会如何?!”李从璟从座椅上弹起,“雁南、营州、辽东,不过诱饵罢了,为的不过是让我幽州军进入渤海!因为只有这样,耶律阿保机才有将我等聚而歼之的机会!否则,在平州重归大唐,卢龙边防被我建得如同铁桶一般的前提下,契丹军要越过长城,不说根本不可能,要付出的代价也太大!”
李从璟在桌前来回踱步,思绪喷涌,“耶律阿保机素有饮马黄河之志,他攻灭渤海,也不过是为积蓄国力,稳固后方,为此南下中原准备罢了,契丹军来日定然是要南征的,卢龙就是必须踢开的挡路石!我收复平州,耶律阿保机根本就未花大力气想要夺回,我助大同军重复丰、胜二州,也未见耶律阿保机如何——耶律阿保机非是没有将这些事放在心上,非是没有想过要对付卢龙,恰恰相反,他是太放在心上了,以至于谋划做得深不见底、天衣无缝!而现在,就是耶律阿保机收官的时候!”
桃夭夭瞠目结舌,“这......未免也太夸张了些!”
“不,丝毫不夸张!”李从璟注视着桃夭夭,严肃的说道,“我联盟大明安,耶律阿保机岂会不知?甚至是我联盟鞑靼部,耶律阿保机也可能都已发现蛛丝马迹!毕竟,木哥华重聚黄头部,意图复仇的谋划,是早早就败露了的。再者,耶律阿保机在李存审老将军坐镇卢龙时,就屡次进犯,现在,他又怎么可能对卢龙姑息,让我有数年时间韬光养晦,而没有谋划?最重要的是,耶律阿保机这回带领中路局从半路转向,弃显德府不顾,直扑伊台而来,很大程度上是暂缓了攻灭渤海的步伐,其意为何?只能是在幽州军!耶律阿保机,要灭我!”
说到这,李从璟止住了话头,颓然坐回座椅上。
局势终于明朗,现实说明,耶律阿保机才是最隐忍、最不动声色,同时布局最大的那个人。
他是真正的雄主,他是真正在以天下为棋盘。
最可怕的是,他手握二十万大军,已经站在你面前,并且举起了屠刀!
无力感包裹了李从璟全身。
李从璟的脑海中,不由得又浮现出那段历史,那段契丹大军南下,荼毒中原,让汉人生灵涂炭的历史。
他想起与李存审在书房中的座谈。
“若能一朝得势,必北上幽云,马踏草原,破契丹数十年之势,不使其有贻害中原之机!”他曾意气风发。
李存审离开幽州前,老怀大慰的说:“事不必由我成,但愿后继有人。”
契丹势盛何以制?
将军白头待后人。
可惜,自己还是掉进了耶律阿保机的圈套里。
李从璟握紧双拳,却抑制不住双手的颤抖。
他不甘心。
桃夭夭望着他这幅模样,冷笑一声,嘲讽道:“你李从璟也有夫未战而先认败的时候?”
李从璟忽然站起身,双眸通红,“不!不到最后一刻,一切都不会尘埃落定!”
他浑身燥热,如置身熔炉,一挥手,喝道:“传莫离、王朴来见!”
李从璟转过头,对桃夭夭邪魅一笑,“你不用激我。你应该知道,我不敢说从未败过,但绝对从未有认输的时候!”
桃夭夭哼了一声,嗅之以鼻。只不过她眼中晶莹的神采,却出卖了她的内心。
总有些事,让你有不能放弃的理由。
哪怕是面对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