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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弥陀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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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片巨大的阴影掩进来,几乎笼罩了整个屋子。周才平转身,彭莹玉高大的身影和破旧的袈裟挡住了他的视线。
“师父,……,师祖!”周才平满面惊色,他反应极快,“扑通”跪下,叩头道:“拜见师祖。”
彭莹玉的视线中没有他,径直走到木桩前,低声又诵了一句佛号:“……阿弥陀佛。”
“郑施主,真是一件悲伤的事。”他伸出宽阔的手掌抚在郑晟的光头顶,“施主救人性命功德无量,又过了这道劫难,往后福运无边。”
郑晟艰难的睁开眼睛,彭莹玉的手心很温暖,仿佛能减轻了他些许痛楚。
“和尚,”他咧开嘴角,“我死不了了吗?”
“施主鸿运当头,又怎么会死呢。”彭莹玉闪身退到一边。周子旺施了个眼色,两个青衣汉子连忙上前解开绑在郑晟身上的绳索。
周才平仰脸看彭莹玉和义父的神色,情知不妙,又迅速低下头。在师祖面前,没有他说话的位置。
两个青衣汉子架起郑晟的肩膀走出刑堂,彭莹玉从头到尾没看一眼跪在地上周才平。里院安静的只有脚步声,郑晟迷迷糊糊中想,彭莹玉看起来那么和善的人,板起脸来竟然威势十足。这也许就是弥勒笑脸、金刚忿怒皆是慈悲相。
“义父,”等彭莹玉出门了,周才平壮着胆子小声招呼,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周子旺回头恶狠狠的瞪了他一眼。一群人走到门口,况天仍然跪在雪地里。
“咳,”周子旺像是在嗓子里发痒。他试探性的说:“师父,郑郎中的事,是我和师弟考虑不周,师父息怒,我们一定向郑郎中好好赔礼。”
“罢了,”彭莹玉在况天面前停下脚步,宽敞的袈裟带出一阵冷风,“你起来吧。”
况天叩了个头,站起来。
彭莹玉恨铁不成钢,道:“你我要做的是遮天换日的大事,可你至今不改盗寇习性。用友者霸,用徒者亡。你见利眼红,不惜拔刀相向,真是让我失望啊。”
况天紧咬嘴唇,不敢说半个不字。
“师父教训的是,”周子旺想到周才平还在屋里跪着,道:“这件事是我糊涂了,没能阻止师弟和才平。”
“你心慈耳根子软,不是一天的毛病了。”彭莹玉默默的叹了一声,“你那个义子,年纪轻轻,骄气快要漫过头顶了。不经磨砺无以成大才,今夜就让他跪在这里,好好想想自己的过错。”
周子旺不敢忤逆,答应道:“遵命。”
一行人走出里院。
两个青衣汉子把郑晟架进一个温暖的屋子,扒下染满血污的棉衣,再把他平放在床上。片刻之后,进来两个仆妇,小心翼翼给郑晟擦干净的身子,又给裂开的大伤口上摸了一层黑乎乎的药膏,用干净的纱布包好。
掌灯时分,周家大院忙忙碌碌,婢女低着头端着才烧好的肉汤走向内院。
张宽仁推开房门走出来,站在走廊上观望,这两天他一直没有露面。
彭莹玉正皱着眉头在与周子旺说话,远远的看见他,眉头舒展开,走过去远远的合掌招呼:“阿弥陀佛,张舍,原来你还在周家堡。”
张宽仁连忙回礼:“彭师父来了,我当外面怎么突然变得这么热闹。”
“惊扰张舍了,”彭莹玉面沉如水,“周家堡来了贵人,我很欣喜。嗯……,元宵节后,我会去翠竹坪拜见老爷子。”
“家祖一定会很高兴。”张宽仁浅浅的笑,淡眉如远山。
从他出现在人前,无论面对何种局面,从没有过半点慌乱拘谨。彭莹玉上下仔仔细细打量他,忍不住赞叹:“难怪你年纪轻轻就当上光明使,张家的千里驹,果然不同凡人。”
“彭师父谬赞了。”
两刻钟之后,周家的热闹平息下去,周家堡恢复寒冬雪夜山村该有的状态。
郑晟喝完热气腾腾的肉汤,很快睡了下去。不管周子旺玩什么把戏,他下定决心就是不开口。
次日天明,辰时左右,两个仆妇过来给他喂了两碗鸡汤,这是从来没有的好待遇。
他吃完早饭睡了一觉,半上午光景,木门被推从外面开,彭莹玉慈眉善目走进来:“小施主,感觉如何?”
“还好,我这条命就在这里,要杀要剐随便,别玩这套把戏。”
“小施主没有伤到筋骨,歇息半个月后还是一条好汉。”彭莹玉不气不恼,坐在床头的椅子上,朝门外拍拍手。
周子旺和况天跟着走进来。周子旺在彭莹玉身后站立。况天站在床前,突然朝郑晟拱手作揖,瓮声瓮气道:“郑郎中,我况天利欲熏心,为求治天花的秘方,坏了郑郎中,请郑郎中责罚。”
“我责罚?”郑晟一只手撑起半边身子,冷笑道:“我能怎么责罚?”
况天把心一横,道:“要打要骂随你,你要是觉得现在不便,等你养好了身子再来鞭打我,我况天说话算数。”
郑晟情绪一激动,胸口几个正在结痂的伤口裂开。他疼的一龇牙,哼了一声,又平躺下去。
彭莹玉一挥手,况天退到一边。他再轻轻拍手,周才平和周才德兄弟俩走进来。
“郑郎中,有恩报恩,有仇报仇,在江湖行走,去掉恩怨还是朋友。”彭莹玉像是主持公道的侠士,“周才平,跪下。”
周才德站到况天身边,周才平双膝一弯,面朝彭莹玉跪下。
“事情的经过我都清楚,你是周家堡的大少爷,掌管了教中许多事务。如果你见到贫贱困苦人家无慈悲心,遇见不顺眼的人便有恶毒意,有何面目称弥勒弟子?和那些动辄杀人的鞑子有什么两样?”彭莹玉语气愈来愈严厉,“你自幼是孤儿,你义父收养你。你今日对郑郎中恩将仇报,又学会了欺上瞒下,又怎知他日不会把此心移到别人头上。”
周才平大恐,脑袋“砰砰”撞在地面:“师祖,小人知错了。”
“自己掌嘴二十。”
“是,”周才平哪敢再多言,甩着大巴掌狠狠的抽在自己嘴巴上。彭莹玉刚才那番话,差点把他三魂七魄都吓飞了。
“啪,啪,啪……”
鲜血顺着嘴角流下来,周才平半点不敢手软。巴掌抽在周才平的脸上,也打在周子旺和况天的心里。
郑晟静观屋中的场景,真是一场好戏。彭莹玉这几下,让他暗自佩服。虽然他警觉心未丢,见周才平这般惨状,心中舒坦了许多。
二十巴掌打完,周才平的嘴巴已肿的像个血馒头。彭莹玉沉着脸一挥手,周子旺等人依贯出门。
屋中只留下两个人,彭莹玉柔声问:“郑施主,如此处置,你可满意?”
郑晟不屑道:“满意又如何,不满意又如何,大师父管束下属,与我有什么关系。”
彭莹玉闻言心中一动,他这么做,当然不仅仅是在为了给郑晟出气。
弥勒教教众三教九流,不用手段怎能把那些人捏成一团。他收了两大弟子,以周子旺示恩,以况天示威,统辖了数万教徒。这些人各有各的缺陷,他不时要使用手段敲打。他今日重罚周子平,也有这个目的。如况天这样资格老的骨干不好过分责罚,只能警告,以免冷了人心。
这些手段是他十几年自己琢磨出来的,没想到被郑晟一语道破。
“我虽然是在责罚属下,也是在还郑郎中一个公道啊,”彭莹玉侧过身子,“我听说郑郎中不记得自己的来历。郑郎中年纪轻轻,先是张家湾劫难中逃生,还救出一个小女孩,随后在周家堡中大显身手,真是让人看不透啊。”他脸上似笑非笑,仿佛看看穿了郑晟的心思。
彭莹玉不知道郑晟最不喜欢这种感觉,好像自己的命运被他紧握在手中,好像自己光着腚暴露在他面前。
郑晟的眼睛中闪烁过狡黠,一本正经的说:“是啊,天下的事又有谁能看的透呢?就像彭师父,整个袁州都是你的教徒,却衣衫褴褛;口称弥勒佛慈悲,却豢养亡命之徒。”
彭莹玉呆了呆,脸上笑意更浓。他发现这个年轻人很有意思,很久没有遇见这么有意思的人了。
“郑郎中,我不是要追问你的来历,但你至少要给我一个信任你的理由。我彭和尚要做的事,你真的没看透吗?二十年前,我便在佛前许下心愿,愿尽毕生之力驱走鞑虏,恢复汉家江山,百死而不悔。”
彭和尚笑盈盈的,这番气壮山河的话在他嘴里平平淡淡的说出来,却比拍着胸脯喝着烈酒大嗓门吼出来更震慑人心。
郑晟心中一颤,想好反唇相讥的话到了嘴边,又吞回肚子。
“造反啊……。”
“造反啊,”彭莹玉感叹,千言万语浓缩在这三个字中,“你是南人,又亲眼见了张家湾的残杀。如果你没有撒谎,死在那片江岸的明尊弟子中有你的恩人,造反那么可怕吗?”
“不可怕,但你为何要告诉我?”
彭莹玉道:“二十年来,我就是这样找了无数好汉,我这一双眼睛很少看错人。”
郑晟在床上侧过身子,兴奋的忘记了疼痛,他喜欢这样直接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