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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东郊的灞桥,是一座古桥,是一座闻名遐迩的古桥,因为这是一座送行的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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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政府在灞桥上设有驿站,凡有人东去,其亲朋好友都要一直送到灞桥,才依依不舍的洒泪而别,并折下桥头柳枝相赠。久而久之,“灞桥折柳赠别”便成了特有的习俗。《唐诗纪事》云:“雍陶有一次送别故旧,行至灞桥,问随从曰:‘此桥为何称情尽桥?’随从道:‘因送别到此为止点,故称之情尽桥。’雍陶有感惜别之情:‘从来只有情难尽,何事名为情尽桥,自此改名为折柳,任它离恨一条条。’”这就是脍炙人口的《折柳桥》。
大唐的无数贬客骚人,都曾经从这座桥上走过,留下许多动人的诗句。盛唐的李白走过此桥,留下了“年年柳色,灞陵伤别”的感叹;目睹大唐由盛转衰的边塞诗人岑参走过此桥,留下了“初程莫早发,且宿灞桥头”的眷恋;晚唐的李商隐走过此桥,留下了“灞水桥边倚华表平时二月有东巡”的遐想。当年,刘禹锡等“八司马”被贬黜,也曾走过这座桥,留下了“征徒出灞涘,回首伤如何”的无限神伤。
因此,灞桥在大唐的地理坐标上,就具有了某种象征意义。出此,就离开了长安;入此,就进入了帝都。
元和十年二月,正是春暖花开的季节,两个老朋友,两个阔别十一年的老朋友,刘禹锡和柳宗元,重逢了,重逢的地点就是灞桥,令人欣慰的是,这一次,他们不是离开长安,而是进入帝都。
十一一年前,他们是意气风发的青年才俊;十一年后,他们变成了饱经风霜的中年汉子;一眼望去,他们,尤其是柳宗元,却更像是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但无论如何,老友重逢,前途有望,柳宗元和刘禹锡的内心都充满了喜悦,就连灞桥驿站中的野花也似乎分外的妖娆,情不自已的柳宗元诗兴大发,挥毫写下了《诏追赴都二月至灞上亭》一诗:“十一年前南渡客,四千里外北归人。诏书许逐阳和至,驿路开花处处新”。
据说,据刘禹锡自己说,他的先祖是西汉赫赫有名的中山靖王刘胜。我们知道,刘胜是汉景帝的儿子,汉景帝是汉文帝的儿子,汉文帝是汉高祖刘邦的儿子,如此说来,刘禹锡岂不是正儿八百的帝王苗裔?又据说,据《三国志》所说,大名鼎鼎的刘备刘皇叔也是中山靖王刘胜的后裔,而刘备还有一个不怎么争气的儿子,刘禅,扶不起的阿斗,不知道我们的一代文豪,刘禹锡先生与这对父子有何关系,一笑。总之,不管刘禹锡的祖上是不是那位奢侈无度的西汉诸侯王,都帮不了他什么,要想活出名堂,还得靠自己!
刘禹锡前半生有着与柳宗元极其相似的人生轨迹:他们同时中进士,同时得到王叔文的赏识和提拔,同时被贬谪,又同时被召回长安。但与自己的老友不同,刘禹锡骨子里多了一些豪迈与洒脱,少了几许多愁与善感;多了一些随遇而安的怡然自得,少了一缕自怨自艾的黯然神伤。同样的穷山恶水,同样的处境艰难,同样的前途未卜,柳宗元感受到的是无穷无尽的哀怨、悲伤和愤懑,“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故作闲适的背后,藏不住的是无限的悲凉和无穷无尽的孤独与寂寞;刘禹锡却从同样险恶的环境中发现了最美好的东西,当地的民歌,竹枝词,他自得其乐的沉浸其中,不断学习、模仿和创作,将下里巴人的民间推向了一个高峰,“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豪迈不羁的背后是随遇而安、以苦为乐的淡然。
十一年的贬谪,或许在刘禹锡曾经年轻的脸上留下几处风霜的印记,或许催生了他头上的几根白发,却不能摧毁他的豪迈与洒脱,也不能摧毁他的孤傲与清高。刚刚回到朝思暮想的长安,立足未稳,他就意兴勃发的去了魂牵梦绕的玄都观。
二月的玄都观,桃花开的正艳,豪气冲天的刘禹锡挥毫写下了脍炙人口的一首绝句:“紫阳红尘拂面来,无人不道看花回。玄都道里桃千树,尽是刘郎去后栽”(《游玄都观咏看花君子》)。
孤芳自赏的刘禹锡绝不会想到,正是这首诗,给他,给柳宗元,给韩泰、陈谏和韩晔带来了新的灾难和打击。本来,柳宗元、刘禹锡等五人都曾进入过大唐帝国的权力中心,又个个才高名重,一贬就是十年,如今又一股脑的全都回到了京城,自然是万众瞩目的焦点。那些朝中权贵们更是睁大了眼睛,紧紧地窥伺着他们的一举一动,搜寻着他们的破绽,随时准备着重新将他们踢出京城,最好永远不要回来!偏偏这些人诗酒唱和,得意忘形,不肯向他们摇尾乞怜,是可忍孰不可忍!权贵们再也按捺不住,决定立刻将这批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逐出长安,但是,他们还缺少一样东西,借口,或者说把柄。可巧,刘禹锡主动将把柄送给了自己的政敌。因为,他们从这首诗中读出了刘禹锡的言外之意:“尽是刘郎去后栽”,意在讥讽那些因反对永贞革新而飞黄腾达的朝廷新贵。喜出望外的权贵们立刻拿着这首诗去告了御状,放不下胸中块垒的天子李纯自然勾起了前事,便很快作出了将刘禹锡等人改放远州的决定。
正是暮春三月,和煦的春风却带来了令人心寒的圣意,刘禹锡等五人都被放远州刺史。柳宗元到柳州,韩泰到漳州(今福建龙海县西),韩晔到汀州(今福建长汀),陈谏到封州(今广东封川),刘禹锡到播州(今贵州遵义)。官虽然是升了,做官的地方却更加辽远而荒僻,这是明升暗降,司空见惯的伎俩。
接到诏书的韦贯之懵了,彻底懵了。他费尽心机的将刘禹锡、柳宗元等人召回长安,谁知竟会是这样的结局。早知如此,就让他们呆在原地,岂不是更好!但木已成舟,一切都已经成为定局,他已无能为力,只能治一杯薄酒,为他们践行。前路漫漫,善自珍重!
“十年憔悴到秦京,谁料翻为岭外行”,多愁善感的柳宗元内心满是凄凉。但内心满是凄凉的柳宗元还在替他的好友,不,应该是好友的母亲担心。老人家已经八十多岁了,而播州路途遥远,山路崎岖,怎能忍受得了一路的颠沛流离和车马劳顿,此一去,必将是九死一生。母亲的死,曾经并且还在持续折磨着自己的神经,他又怎么忍心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好友,经历如自己一样大的痛不欲生!因此,柳宗元先后多次上疏长安,请求与刘禹锡互换贬所,却杳无音信。恰巧,借着入宫面见天子的机会,御史中丞裴度也在李纯面前斡旋,说刘禹锡的母亲年事已高,却要和远贬蛮荒之地的儿子永别,未免让人心有戚戚焉。孰料,李纯冷冷的说:身为人子,自然应该谨慎从事,以免亲人担忧。如此说来,刘禹锡这个人更应该受到责难了。无奈的裴度只好委婉的劝道:陛下您以孝道侍奉太后,对刘禹锡也应该多加怜悯才是。无法反驳的李纯这才悻悻的说:朕的话只是责备那个当儿子的人,并不想让他的母亲伤心。于是,刘禹锡被改贬连州,柳宗元一颗悬着的心才放了下来。
“挥手自兹去,萧萧班马鸣”,长安灞桥草熏风暖,两个老友,柳宗元与刘禹锡,却深刻体会到李白与知己挥手告别的依依难舍之情。一个月前,他们满怀欣喜的走过灞桥,走向长安;一个月后,他们又将走过灞桥,走向遥远的柳州和连州,失落,刻满了他们脸颊的每一个皱纹。长亭外,他们挥手作别,匹马东西。
但无论是愁肠百结的柳宗元,还是苦中作乐的刘禹锡,都不会想到,此一去,即是永别。四年后,柳宗元死在柳州任上;而刘禹锡,我行我素的刘禹锡还有机会回到长安,继续孤独的战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