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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婷将诸臣引至石墙,一人发了一本《大明赵括传》后,便扔下他们自行欣赏,非常有眼色地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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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墙上一封封楷书抄录的策论或奏章,不是出于自己的手笔,就是同僚好友的文章,甚至曾经促膝谈心以酒佐之,相互吹捧感叹诩以国士,自然略略一看便知究竟,何须再上前细细品读。倒是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用眼睛瞟着沈重的白话译文,品味着其中的尖酸刻薄之意,对比着辽东决战的经过,不由一个个脸色灰败,无地自容。
若是眼神不好,步履艰难,又不好意思走近而观,那也没有问题。早有体贴入微的兰婷,将那《大明赵括传》温柔地递到手中,只需低头翻看,便可轻松欣赏到满墙的大作和辛辣无比的白话译文,还有威海伯安排周道的地图资料,尽可由眼入心细细通读。当然前提是涵养足够,不许发飙,能够忍受每一页上面大大的四个字,“彼其娘之”。
朱由校端着明君的架子,不好意思上前凑热闹,眼见着群臣一个个脸红脖子粗,却不能与之交流谈心,这是何等扫兴和遗憾,不由抓耳挠腮如同热锅上的蚂蚁。
熟知天子昏君本色的沈重和魏忠贤,自然要尽狗腿子的义务,在照顾到天子明君风范的同时,更要满足昏君阴暗变态、落井下石的心理需求。于是二人便施施然向前,为昏君朱由校效那犬马之劳。
沈重对魏忠贤非常做作地高声笑道:“听说魏公不识字,可需要东海效劳?”
魏忠贤会意,便虚假地扬声谢道:“咱家虽不识字,却能听得懂,若是伯爷垂怜,就请伯爷为咱家诵读几篇。也让咱家学学圣贤大作如何?”
沈重哈哈笑道:“东海自当效劳,如魏公所愿尔!”
沈重指着石墙上最大的一篇文章,回头对魏忠贤笑道:“魏公且听此篇。真真是千古奇文也!”
魏忠贤连忙躬身施礼,然后起身笑道:“即是圣贤大作。自当拜读,不拜岂能去读。”
沈重哈哈大笑,然后指着文章阴阳顿挫读道:“抵关以后,言我兵不宜浪战,西虏不足尽信,语语左券,料事之智,远过化贞。独刚愎性存。坚不可破。以争文龙功罪一事,开衅化贞,水火之形既分,玄黄之战遂力。笔锋舌枪,相寻不已,守备之计等闲置之。虏骑一来,错愕不知所出,飞檄催战,盖曰:胜可以成吾之名,败亦可以验吾之言也。不知封疆大臣。破坏封疆,国有定律,百口何辞?前矛后盾,战守俱失。虽欲引平日不主战之说以求末减,其可得乎?”
魏忠贤摇头晃脑听完,忽然高声问道:“伯爷,咱家一向自予聪明,可实在让此文给弄糊涂了,还请伯爷为咱家解惑!”
沈重冷笑道:“此为三司上疏天子言熊廷弼之罪的奏疏,上面主要讲了两条意思。这第一条是说,你熊经略既然一向主张我大明之兵不堪战,蒙古人借兵不可信。辽东战略当重守而不重攻,那为何建奴攻击辽西、广宁危急时。你却不守承诺,竟然发兵救援应战?”
魏忠贤听了抚掌称赞:“说得有道理啊。熊廷弼明明说了要守,鞑子进攻自然应当呆在城池里看热闹,他却发兵应战救援广宁,岂不是前后不符么。三司大才啊,一针见血,一语中的,熊廷弼说了不算,不好好躲在后方守城,却要死战迎敌,自然有罪。”
听着二人如说相声一般的对话,朱由校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而王纪、邹元标、周应秋则羞愧地没脸见人。
沈重无视三人的窘迫,对魏忠贤嘻嘻笑道:“魏公,这第二条意思就更好玩了,就是东海也参悟不透啊。”
魏忠贤嬉皮笑脸道:“威海伯讲讲,说不定咱家听得懂,能给伯爷解释解释。”
沈重笑道:“第二条意思是说,熊廷弼身为经略重臣,上任以来不好好布局守卫辽西,却非要天天和巡抚王化贞吵架,这不是不称其职、因小失大么?魏公,东海就不明白了,那熊经略好歹亦是人所皆知的知兵能臣,因何放着正事不干反而要与下属不和?还有,堂堂辽东经略,因何辖制不了地方巡抚呢?”
魏忠贤扯着公鸭嗓子笑道:“伯爷何其不智也,这有什么不好理解的,乃是熊廷弼被王化贞架空了啊!这徒有经略之名却无经略之权,徒有攻守战策却无实施的条件,自然不干正事天天和王化贞吵架了。”
沈重疑惑道:“那因何巡抚能架空经略呢?”
魏忠贤笑道:“自是因为王化贞上头有人。”
沈重恍然大悟,对魏忠贤笑道:“原来非是熊廷弼之过,而是上头之责啊。魏公,王王化贞有罪,熊廷弼有罪,那这上头之人可有罪乎?”
魏忠贤笑道:“咱家只是理解,可代表不了三司。这上头有没有罪,伯爷不应问咱家,而应问问三司会审的大人们?伯爷,你适才似乎没有念完啊,这下面讲得是什么?”
沈重嘿然冷笑,然后高声念道:“使广宁告急之日,廷弼肯卷甲疾趋,提一剑以戡祸乱,或坚垒固守右屯,收余烬以图恢复,转败为功,死且不朽。计不出此,先奔山海,即有盖世之气,亦不足以赎丧师失地之罪矣。乃会鞫之日,廷弼犹刺刺不伏,胡不引从前经略观之也。廷弼试扪心一思:比之杨镐更多一逃,比之袁应泰反欠一死。若厚诛化贞而少宽廷弼,不惟无以服天下万世之心,恐无以服杨镐袁应泰之心矣!宜用重典以警将来。”
魏忠贤扫了一眼朱由校,对沈重若有深意笑道:“这次咱家倒是听懂了,这说得是辽西之败,祸首虽是王化贞,可是熊廷弼为一时意气,竟然放弃坚守辽西走廊,率领辽西军民尽数逃遁山海关,其罪孽不让王化贞,更不让杨镐和袁应泰也。伯爷,当慎言啊,不可为熊廷弼脱罪。”
沈重冷笑扬声喝问道:“三司此疏问得好,辽西大败全辽尽失,固然罪在王化贞,可是哪怕主力尽丧,哪怕无险可守,哪怕十万奴兵压境,你熊廷弼为何不领着六千川浙军去死。魏公,东海不想为熊廷弼脱罪,只是想问一问三司大臣,杨镐该死,袁应泰该死,王化贞该死,熊廷弼该死,百战百胜的沈东海该死,那么支持王化贞妄言反攻,导致使经抚不和,让熊廷弼有志难酬的衮衮诸公,为何不死?”
魏忠贤哈哈笑道:“咱家还是那句话,伯爷问错人了,您应当问问三司主审大臣,刑部尚书王纪、左都御史邹元标、大理寺卿周应秋!”
望着哑口无言,脸色青紫的三司大臣,沈重冷笑道:“魏公,当初廷议辽西,天子在,内阁六部在,诸道御史在,魏公东海俱在。东海曾言,辽西必败,此去辽东,乃尽人事听天命也。当时言犹在耳,群臣无一反对,因何辽西大败,却要致我这登莱水师监军,领山东海防钦差,不在辽东文武体制,却毅然领兵北上救困之人的罪过?”
魏公笑道:“谁让你要去辽东,你若和诸臣一样,光动嘴不动手,谁还能怪罪你不成?”
沈重哈哈笑道:“斯言大善也!魏公,奴兵过辽河时,马成方至右屯,蒋海山兵发瑷阳,骑兵营刚刚登陆旅顺,两日内辽西防线全部崩溃,十万辽西主力溃败于平阳桥。而三司责我拥强军而迟缓不救,请问我是应让马成以两千孤军飞蛾投火,还是让蒋海山三万联军飞天遁地,或者是亲领七千骑兵营横扫十万狼兵?”
魏忠贤笑道:“威海伯自己做不到,怎知三司大人们做不到,所以还是伯爷有罪。”
沈重冷笑道:“三司责我克复辽沈却不能守,以致丧失恢复全辽之机。魏公,请问定边军若守住辽沈,后援王师何在?”
魏忠贤笑道:“想来只需出动三位大人,一人即可顶十万大军。”
沈重指着永定门方向,对王纪、邹元标、周应秋冷声问道:“杀奴降兵是为残暴,屠奴百姓是为不仁,三位忠正贤良的大慈大仁,有本事上铁山和六十万辽东百姓说去。屠戮无辜百姓,逼迫同胞为奴,占我祖宗之地,掠我天朝钱粮,依三位大人之见,不仅不能杀戮威吓,还要供起来当祖宗不成?”
魏忠贤摇头笑道:“对内刻薄功臣,对外虚谈仁义,所谓外圣内王,此圣人子弟也,只不过学反了。”
沈重嘻嘻坏笑道:“魏公,坏我大明二百年教化之功,请问我大明两百年教化之功,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魏忠贤仰头想了想,笑道:“西南奢崇明之乱,河套蒙古人入掠,水西土司安邦彦反叛,辽东咱家就不说了。”
沈重听后对王纪、邹元标、周应秋躬身施礼,起身后扬声笑道:“看来倒是东海和定边军之罪了,若是当初让大人孤身北上,想来两军阵前一番春秋大义,则辽东早定矣!”
朱由校哈哈大笑间,沈重昂首走到门庭下,指着自己手书的对联,对群臣朗声笑道:“斯地斯民遗鞑虏,何人可笑?百战百胜威蛮夷,那个不服?三位大人切莫为难,东海必然让尔等如意。一月后东海自当持此联,披长发、着囚服,过闹市,至三司衙门,低头认罪,甘受国法!”(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