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宗沐任过宣大总督,漕运总督,在位时力主推动过海运,海禁之事,是朝廷上有名的实干之臣,他的分析可谓是鞭辟入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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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士琦道:“是啊,以往朝贡之事,向来是厚往薄来,朝廷常用几倍高于市价之钱来购番邦贡物,此举也是不当,然而却有不少官员认为我大明无物不有,足可自给自足,贸易之事只是利人不利我,但若真是如此民间又何来走私成风呢?”
徐火勃也是道:“大禹治水,宜疏不易堵,这开海之事即可惠民,也可充实国库,而朝廷一味禁止实在是太目光短浅了,此等弊法实应该废除才是。”
众人各自议论,却见林延潮,王宗沐都不说话,当即知道自己失言了。
徐火勃,王士琦都是起身告罪。
林延潮与王宗沐对视一眼,王宗沐笑道:“对于这开海之事,老弟的门生大可畅所欲言,也算见识一下后代英杰的风采。”
林延潮点点头道:“老先生所言极是。”
有了他们这句话,徐火勃出声问道:“制台大人一言可谓警醒梦中人,以往我看来都是太浅薄,但依老制台这么说,只要朝廷继续朝贡往来之制,那么开海禁之事,不是永无可能?”
王宗沐点点头道:“朝廷虽开月港,但不等于开放海禁,其法当年早有定论那就是‘于通之之中,寻禁之之法’。这就是疏而为堵了。”
“当年高新郑在位时尚且如此,又更何况现在。再说老夫智短,而且已久离庙堂之上,目前看来确无良策,不过江山代有人才出,高人就在眼前又何必他问呢?”
高人在哪里,我怎么没看见。
这句话以徐光启以及在座之人的智力当然不可能问出,王宗沐所指的江山代有人才出及高人当然是眼前的林延潮。
林延潮笑了笑道:“老先生,晚生哪里是什么高人。这一次来台州就是来请教老先生,以解晚生之愚。”
“实不相瞒,学生也是持开海之见。学生乃闽人,当然知道家乡父老一直以来受海禁之苦,不说商贸,甚至连下海打渔也是不敢。正如梓沙先生之前所言,闽地虽广袤,但山丘多,且地贫瘠,若是不许百姓去海里谋食,仅凭稼穑又哪里能养活得了那么多生口。”
“说实在话林某为官这么多年,还一度官居京堂,但在庙堂这么多年,却从未为家乡百姓办过一事,此实令林某内心有愧,无颜面对家乡父老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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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林延潮这么说,王宗沐父子三人都是动容。
张四维当年在首辅任上时,为他的老家山西免除朝廷十年的税赋。这件事说来,不仅没有人说他半句不是,反而都是赞誉之词。
在朝为官为家乡办些事,这是理所当然的,更何况林延潮现在官当得这么大。
林延潮见众人反应,心知已取得了他们的信任。
这开海的事情,若是一个山西官员说,那么大家要么当你是茶余饭后的谈资,要么就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但对于福建,浙江,广东籍官员而言,这都是与自己切身利益密切相关的。
王士琦道:“如家父所言,朝廷为何不开海禁?在圣上,枢辅的眼底,封贡之制,自然是重中之重。可百姓不过谋食而已,想不到如此深远,而今禁海之事令沿海百姓苦不堪言,对朝廷心怀不满,长久以后必失人心,如何在其中找一个两全之道,还请部堂大人赐教我等。”
林延潮闻言心想自己要如何打动王宗沐他们,成为一条船上的战友呢?
不能说福建浙江官员主张开海,所以大家就要联起手,大家在一条船上必然是要有再进一步合作的需求。直接说白了,除了给自己家乡做一点事外,咱们还有从中得到什么的好处。
林延潮这时不急不忙地道:“世兄过誉了,赐教二字在老先生面前,晚生万万不敢当之,还是洗耳恭听才是。”
王宗沐笑了笑道:“老弟,既到了这里,就不妨直言了。”
林延潮再三谦让这才道:“那晚生斗胆了,晚生记得当年鬼谷子有句话,与智者言,依于博;与博者言,依于辨;与辨者言,依于要;与贵者言,依于势;与富者言,依于高,与贫者言,依于利;与贱者言,依于谦。”
鬼谷子这句话大意是要打动聪明人,自己的知识要渊博,要打动知识渊博的人,自己必须条理清晰,道理明白,要打动观点清晰,善于质疑的人,要把握住自己的原则,要打动身份尊贵的人,那么你就要与他分析大势,要打动有钱人,那么你就要与分析高层的事,要打动没钱的人,那么你要与他讲利益,而要打动身份卑贱的人,那么你要保持自己的恭谦,不可高高在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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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不是林延潮所言,在座之人恐怕是以为对方是在掉书袋,故弄玄虚了。
林延潮继续道:“晚生在朝多年说来惭愧,见识也并非如何高明,难与当场诸公相提并论。唯一可以称道就是平日陪坐末席,窃得耳闻诸公议论,也算在高与势二字上倒是可以讲一讲。”
众人这才恍然,林延潮是谦让了半天,原来是这个意思。
就是所谓与贵者言,依于势;与富者言,依于高。
这个势就是天下大势,贵者就是大官,甚至天子,高高在上,但他们也并非什么不怕,他们担心的就是时势的变化,害怕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害怕皇帝轮流坐,明天到我家。
所以平日他们谈论就是天下大势。
而这个高字,孟子当年有云,位卑而言高,罪也。这话的意思是,身份卑微的人妄议朝堂上大事,这是大罪啊。
所以有钱人多是商人,他们最担心是什么,那就是朝廷政策的变动,
但是势与高不是乱说,大多人都想当诸葛亮,未出茅庐知天下三分,但是除了诸葛亮,一个普通书生若碰到一名官员或者是商人,就张口与人家分析天下大势,朝堂高层如何如何,对方面上呵呵,心底会问你一句你妈贵姓。
但是林延潮是天子讲官,帷幄近臣出身,又是首辅的学生,对于揣摩天子,内阁的心思是明了。而且身居高位多年,就算什么见识也没有。但廷议参加了那么多,即便是坐在末席,但整日在那边旁听,对于天下大势,朝廷未来的政策比起常人而言还是略知一二的。
这句话是明面上的,但潜台词是你们要想升官就要顺势而为,要顺势而为就要听我说。
林延潮拱手道:“在老先生,晚生就班门弄斧,斗胆言之。当年张江陵故去,其余党多被追问,故而朝堂上也没有人敢稍提变法之事,但现在已时过境迁。眼下朝廷最忧心的,一在于东北,西北的边事,二在于今年的大旱。先说边事,西北辽东屡屡用兵,还有播州的杨应龙,独霸一方,屡次犯边,天子已是隐忍他许久,但可以料想将来迟早是有一战,无论哪里战事一起,没有几百万两银子是打不住的。”
“其二就是大旱,各位在浙江这样的鱼米之乡,可能有所不知。今年江北,西北各省大旱蝗灾已是十分严峻,朝廷虽要备荒,但办法却是不多,我离京时朝廷还未拿出一个主意来,但料想不久就会有条文到各省。此事乃当务之急,现在各省都有小的民变,再不赈济就会有大的民乱,那就是动摇国本的事。”
“所以说到这里,诸位也看出来了,无论是边事还是内旱,这两件事归根到底也就是一件事,那就是国库空虚,朝廷缺钱。朝廷税赋眼下所仰仗的,一是两淮的盐税,二就是各省的农税。两淮的盐税今年是收不上来了,虽说明年会有变动,但也是远水解不了近火。至于农税,眼下多省的田赋收不收上来还是两说,至于各地赈济又要多少银子谁也说不上来。可想而知,天子为钱定是发愁。”
其实林延潮话没说完,再算上历史上的宁夏之役,以及即将的援朝战争,所以将来财政的窘境是可以将天子逼疯了。
众人就算都不明白,但也知道天子‘贪财好货’的名声不是白喊的。
林延潮道:“所以朝廷缺钱就是将来大势,而大势的变动,必然左右朝堂上的政局,因此将来十年,朝廷上下必会为了开源节流更大伤脑筋。那么对于我们官员而言,必须顺势而为,能为朝廷开源节流,就是我等的进身之阶。”
众人想了想,没错,林延潮所言并非如何高深莫测,很多都是他们知道的,但最后的结论却是大家平日忽略的。
“但如何开源节流?若真能开源节流,两淮盐政不会已经糜烂了十几年。张江陵行新政,还被抄了家。”王士昌出声问道。
王士琦道:“那么部堂大人的意思,还是要开海?”
林延潮点点头:“月港的关税万历三年时一年六千两,而到了万历十一年时已激增至两万两,明年听说可至三万两,但即便如此出海的船引仍是一票难求。现在月港却已被称作圣上的南库,若是多十倍如何?眼下我们所缺的,不过是既开海,又能维持封贡的办法而已。”
“当年张蒲州主持俺答封贡,以后朝廷北境有了几十年的太平,最后张蒲州也官至宰相,而今若是能开海禁,可以造福于家乡百姓,他日也能青史留名。所以晚生此来就是请教老先生的高策了。”
王宗沐笑了笑,没有说话。
这时候王士琦却出声道:“其实以我观之,朝廷要废除海禁也不难,难只是难在……”
王宗沐却轻咳了一声。
林延潮看了王宗沐一眼,不急不忙地喝了口茶然后道:“以晚生观来,朝堂上的方略早晚会有变化,若是我们官员想不出办法来,那么皇上就会自己想,到时候恐怕朝野上下就有非议甚多了。”
众人都知道皇帝的办法是什么,之前就是让张鲸捞钱,结果搞得南北官员无不弹劾。
王宗沐也是寻思再三,然后才道:“士琦,怎么方才说一半不说了?”
王士琦道:“是,那孩儿姑且一言,海上朝贡之国中,如琉球一国三王都有贡船可不持有堪合入贡。”
“次者南洋十一国,西洋三国皆需持堪合入贡。”
“最后就是倭国,不给堪合,不许入贡。”
林延潮听了王士琦的分析,他也就是把朝贡国分类,如琉球这样的国家,关系到了不持堪合随便入贡的程度。朝廷在福州设有柔远驿,专门接待琉球贡使。此意味琉球贡使不必如其他贡使那般必须千里迢迢到京师方能入贡,然后再千里迢迢的运回家去,运费就不知去了多少,这放在现在就是‘全天候战略合作伙伴关系’。
然后就是其他各朝贡国,有的必须规定来京,有的不必,但不必来京的,必须持有堪合,而且贸易的数量也是有限的,不是你来十艘船我就给你十艘船的货,你卖不出去的东西,我还要给你兜底。不过这样也算是不错,换句话说可以称得上是‘全面战略合作伙伴关系’。
剩下的倭国,那就是别说什么伙伴关系了,大家都已经撤交多少年了。但这是官方的,私底下两国海商倒是常来往,而且还是彼此‘第一贸易进出口国家’,可是这中间的钱都给两国海商,以及琉球,葡萄牙人赚走了。
而且明朝虽开放了月港,但给予船引的八十八艘里,都是前往东西二洋的,这东西二洋是南洋的东西二洋,总之没有一艘是往倭国走的,换句话说倭国还处于明朝的‘贸易封锁’的名单里。
王宗沐问道:“此是何意?”
当下王士琦自信道:“依孩儿之见,若是朝廷可以改变陈规,允许在闽,浙,粤数地开海。却在口岸之处课以重税,譬如对琉球的贡船采用轻税,仍是二十税一,对于其他各国贡船则是十税一,甚至五税一。如此之法,即富裕沿海百姓,更让国库得以充实,最重要是维持朝廷与宗藩的朝贡之体,将大权操之在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