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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锡爵与林延潮对坐亭中,这时候一阵疾风,吹得竹林沙沙作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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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片竹叶从竹上凋落,打着旋落在了王锡爵的衣袖上。王锡爵目视竹叶,用手将其从衣袖上捡起放在面前的石桌上。
王锡爵掸了掸衣袖问道:“老夫先问宗海去朝鲜为经略不答?后问有什么条件商量也不答?不知宗海是迟疑于前,还是迟疑于后,或者皆有?不妨坦然言之,否则老夫何必亲至贵府呢?”
林延潮闻言道:“元辅说笑了,下官不是不答而是忽然想起了一事。”
林延潮顿了顿:“昔年王安石欲行新法,州县里不满的官员很多,时邵康节闲居家中,闻门生故吏纷纷欲自劾而归不由道,此刻正当贤者为朝廷尽力的时候,新法固然不美,但我等为官能够宽一分,则百姓能够受用一分,自劾而去又有何益?”
林延潮说完后是满脸的谦虚。
王锡爵闻言则悠然神往地道:“说得好,邵康节之胸襟真值我等敬佩,比很多避之山林的自诩隐士的人高明多了。”
林延潮一愕心想,王锡爵难道在装蒜吗?
但见王锡爵淡淡地笑着道:“老夫在翰院听得宗海一则故事,当年宗海触怒张江陵而自请归省,当时有人问你是否不愿再做官?你说大丈夫不可负此有为之身,只要朝廷愿意用你,就算是一名县令也可为之。此事当真?”
林延潮笑着道:“元辅言笑了,此事不过戏言尔。下官当时想得是,县令者亲民官也,品位虽卑怯事务繁剧,但胜在于朴实百姓打交道,如此总好过去庙堂看相公的脸色。”
林延潮这相公,没有特指张居正,言下之意把王锡爵也给带进去了。
哪知王锡爵闻言,却是抚须大笑道:“有人说当年宗海你上疏为张太岳求情,乃有私也!但今日老夫相信全凭一片公心。”
林延潮佯作赧然:“元辅见笑,见笑。”
王锡爵整了整身上的禅衣,悠然道:“齐高帝萧道成下诏问隐居陶弘景,问他山中何所有,以至于不肯出山?陶弘景答曰‘山中何所有,岭上多白云’答之,此中真意宗海可否明白?”
林延潮一副‘哪里会知道’地道:“下官愚钝,还请元辅明示。”
王锡爵笑道:“宗海非不知也,那老夫自问自答好了,老夫不是张江陵,这一次出山,并非贪图权位,功名利禄对于老夫而言,不如山间的白云更值得一顾。”
“说来有些自命清高,但老夫为宰相不过为了报答人主的知遇之恩,从没有想过擅作威福,要真要说威福,那也是圣上的,我等为人臣者不可窃居,这些年来严分宜,张江陵之败,难道老夫没有看在眼底。最后再说到功业,老夫好言劝你一句,这功业的事也只能由天子而出,而我们为人臣职责只在谨守本分,然后仰仗洪福即可。”
林延潮心底‘呵呵’两声面上却道:“元辅这一番话真是至理名言,这令我想起了宋朝名将狄青,有军功且惜士卒,下面兵将每得衣粮皆曰狄家爷爷所赐。朝廷言官对他十分忌惮,天子却道狄青乃是忠臣。而宰相文彦博却对天子奏曰,太祖为周世宗忠臣,然而得军心,所以有陈桥之变。”
”所以我们为人臣又为何立功?为何报国?只要不出位即可。如此就能天下太平?这样将狄青,张江陵这样救时将相置于何地?”
王锡爵闻言一晒,正要继续说话。
却见林延潮起身道:“元辅可否让林某给你看一物?”
王锡爵点点头,他要说服林延潮走上正途,自时很有耐心。林延潮将亭边几十步的陈济川唤来,让他到自己书房立取一物。
不久此物呈来是一画卷,但见林延潮伸手打开却是一副大明江山的舆图。
这幅舆图画得却是十分简陋,只是大略标明的两京十三省的城市而已,对于边界也是十分模糊。
王锡爵不知林延潮拿出舆图来给自己看什么?
但见林延潮提起笔在这舆图上歪斜的画了一条线,然后对王锡爵道:“元辅可知此线?”
王锡爵见林延潮在大明的疆土上画了一道,顿时有些不喜,但仔细看去后道:“大致为万里之长城,但也不尽然吻合,宗海你与我卖什么玄机?”
林延潮道:“元辅,下官岂敢卖什么玄机。但林某所要讲的尽在这条线上,元辅说这一条线是万里之长城,下官深以为然,长城内可为华夏,长城外为狄夷,这是本朝士大夫所共识,但为何有这一说?”
“那是因为长城内多是以农耕为生,长城外则多为游牧为生。”
王锡爵皱眉道:“宗海,你到底要说什么?”
林延潮道:“元辅容下官将话说完,为何长城内多农耕,长城外游牧之蛮夷难以教化?当年秦皇汉武北击匈奴,何尝不能教化之,但最后蛮夷仍是蛮夷为何?这是因为雨水丰寡之故,这长城以北雨水稀少,长草胜过长庄稼,故而只能游牧为生,但咱们长城以内却不一样。”
“众所周知草原荒凉,百里之内未必能见人烟,故而难以管辖,这也是我华夏天然之屏障,而到了江南鱼米之乡,这一亩地里,甚至还有三户人家分着耕种。”
王锡爵微微沉吟道:“这说话倒是新奇,以往老夫都没听人说过。”
林延潮也只能说这是穿越者的见识而已,长城这一条线大致就是现代的四百毫米等降雨线。秦始皇修长城到明朝重修长城,大致就在这四百毫米等降雨线上。
而这条线也是农耕民族与游牧民族的分界线。比如秦汉时候,长城在河套以北,但明朝长城却在河套以南,其中原因总是喜欢拿军事的强弱,制度的优劣来说事,但恰恰是四百毫米降雨线从秦汉的河套以北移到了以南。
这要说到华夏,就是因为人口的高度聚集居住,信息密集交流,这才容易诞生更先进的文明。这也就是我们自称华夏,而称长城以为的狄夷的原因。而至今四百毫米等降雨线还居住着中国九成以上的人口。
对于王锡爵而言,当然不明白,他来林延潮府上打玄机玩机锋,却没有料出林延潮却与他讲起了何为农耕何为游牧?
“宗海到底想说什么?”王锡爵问道。
林延潮道:“元辅,其实宗海要说的也在其中了,自古以来我华夏与狄夷之争也多在这条线上相互往来,强盛的时候如本朝太祖成祖都曾远伐漠北,但去得再远,数代之后都要回到这条线。难道真得是守成之君不如开创之君吗?未必然也。”
“但弱的时候,也不乏如此如金,辽,元等,虽说狄夷入华夏而华夏之,但是双宋最后都不免国破家亡。而今元辅你看这陕西,山西,宣大,辽东这些地方,大旱一年连着一年,纵观天文水志,国初时何尝有如此景象?今日甚至连山东,河南,四川都出现了大旱。”
“以我观来,这样的日子恐怕不是一年两年,而是十年二十年。陕西,山西都如此,长城以北更不用多说,蒙古左翼右翼,甚至女真三部都会向南迁徙!嘉靖二十六年,蒙古左翼南迁,已经至我辽东岌岌可危,这已是先见。”
“至于如此再过十年二十年,蒙古女真内部必会先自相残杀,然后再图南侵,若到时候狄夷之中再出一个成吉思汗,完颜阿骨打,那就是我大明之不幸了!”
王锡爵数度将危言耸听这句话道出口来,但最后还是没有说出来。
大明现在正是盛世,虽说小有饥荒,但怎么会落到如林延潮说得这地步。
但是王锡爵看了一眼舆图上林延潮所画的线,再想起这些年山西陕西宣大的处境,也不得不承认林延潮说得确实有他的道理。
但若是真如林延潮所说,陕西山西一直大旱,而蒙古女真迫于生计南移进犯,这就是内外夹攻,这也是天意如此,岂是人力可以挽回的?
但是山西陕西怎么可能会一直如此干旱下去,还是十几年几十年,在他眼中也是这个时代士大夫的共识,一切灾祸都是人事不修所致,只要政治清明了,那么国家也会风调雨顺。
要他理解林延潮所言的四百毫米等降雨线以及小冰河期这样的概念很难。
王锡爵有些讥讽地道:“我还以为宗海只关心于义学树人之事,没料到对于天文地理如此格物之学也有如此研究!”
林延潮正色道:“义学乃百年树人之事,事乃国家的将来,但是此事济缓却不济急,眼下当务之急还是在陕西山西的大旱之上,这才是朝廷的根本。”
“那依你之见当如何办?”
林延潮道:“首先必须在北方各省大力推行番薯,苞谷,可以为备荒之用!此二物种植于江南无益,栽种于北方却可以活人。但是朝廷不经过教导,老百姓不知道如何屯种过冬?这在京畿当年的屯田试种中都是有教训的。不过要渡过难关此二物也只能治标却不能治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