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卓如鹤自从当上宰相之后,还从来没在凌云阁获得过皇帝的单独召见,因此得到消息之时他感到十分意外,走进凌云阁,心中则生出颇多感慨,觉得自己应该是大楚历来最难做的宰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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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起身相迎,两名太监搬来一张椅子,而不是常见的凳子,卓如鹤行礼之后坐下,暗自警惕。
“朝中官员可还尽心?”
“一切正常,各衙门的人都齐了,前几天耽误了一些事情,总算还能弥补过来。”
“废私奴之事,有劳宰相了。”
卓如鹤起身,“臣不敢推脱,臣自会尽心竭力,只是困难比较多,眼下又值多事之秋,臣的身体状况也不大好,还请陛下多做准备,以防万一。”
韩孺子笑了笑,示意卓如鹤坐下,“卓相可还记得你我的第一次见面?”
“臣毕生难忘。”
“那时候卓相说过一句话,‘官府似乎有粮又似乎没粮’,朕也毕生难忘。”
卓如鹤既感动又羞愧,还有一丝困惑,不明白皇帝提起这句话有何用意,难道是讽刺自己“似乎有病又似乎没病”?
韩孺子没想那么多,继续道:“那时朕以为各地官员不以民生为念,皆是贪官、恶官,也是朕太年轻,如今仔细想来,官员这么做,无非是为了应对更紧急的突情况,更是为了应对上方的无尽索取,所以,根子不在官员,而在朕。”
卓如鹤回道:“陛下不必对自己苛责太甚,贪官、恶官都是有的,与陛下无关。”
韩孺子没有继续“反省”,问道:“垦荒之事进展如何?人手还紧缺吗?”
垦荒是卓如鹤执政的核心,他马上回道:“去年丰收,对垦荒助益甚大,人手依然紧缺,不过这种事无需急迫,垦荒者若是太多,官府反而不了足够的耕具,而且此时人多,以后必然人少,到时多出来的耕具会遭到浪费。”
韩孺子点头,稍稍向前探身,很严肃地问:“在卓相看来,宰相的职责是什么?”
卓如鹤明白,这才是今日谈话的重点,起身行礼,“臣以为,宰相为陛下之辅,在政务上,不求精,而求全,不求功,而求稳。”
“皇帝的职责又是什么?”
这个问题更难回答,卓如鹤打点精神,小心回道:“皇帝坐拥天下,垂拱而治,要职责为选官、用官。”
“卓相所言乃太平天子,若是乱世呢?皇帝也要垂拱而治?”
“若在乱世,天子与宰相一人平乱一人守成,平乱者征战四方,守成者更需求全求稳,为平乱者所需的一切应用之物。”
“卓相觉得你我二人谁该平乱?谁该守成?”
卓如鹤再行礼,“臣以为眼下并非乱世。”
“西方有强敌,北方有匈奴,卓相以为这不是乱世?”
“西方强敌相隔甚远,且是骤兴之国,锋芒所至,一时无两,假以时日,其败也,大楚严阵以待即可,无需过于担心。至于匈奴,为祸不是一天两天了,即便是在武帝之前,匈奴也没让大楚成为乱世,如今其内部分裂,大楚虽稍弱,并不惧它。”
韩孺子点下头,这就是多数大臣的看法了,所以他们才不着急,甚至抽空弄出一次怠工,在他们眼里,眼下的危机很寻常,完全可以正常应对,皇帝没见过世面,才会如此认真。
“希望一切皆如卓相所言。”韩孺子曾经盼望过战争,现在却改变了想法,战争只是他一人所欲,大臣不支持,最重要的是,百姓也不支持,大多数人宁愿过平安的苦日子,也不愿势妻弃子去边疆立功。
“平乱是一时之功,守成乃万世之业,朕贪一时之功,不擅守成,眼下虽非乱世,朕守成也有些力不从心,守成之重责,唯有交给宰相。”
卓如鹤做好了准备,要与皇帝唇舌剑一番,甚至可以小小地得罪一下,然后借机请辞,绝没料到皇帝居然顺水推舟,要让自己担守成之责,既意外,又有点惊恐,竟不知该如何回答。
“陛下……”卓如鹤好一会才吐出两个字,仍不知该说什么。
“卓相放手去做,朝廷又是你的了。”
卓如鹤扑通跪下,“江山是陛下的,臣民是陛下的,朝廷更是陛下的,臣代管而已。”
韩孺子笑了一声,大臣对这种事有时候比皇帝本人还要敏感,“那就继续代管,朕相信卓相有这个能力。”
“可是……”卓如鹤没有起身。
韩孺子稍显严厉,“废私奴之事还要进行,卓相可酌情变通,但不可停止,你说江山与臣民都是朕的,那就不要让大楚出现化外之地与法外之民。”
卓如鹤终于相信皇帝真是要将相权还给自己,磕头道:“臣才质粗陋,常令陛下失望,废私奴任重而道远,臣也是有心无力,恐令陛下更加失望。”
“宰相觉得私奴该取消吗?”
“应该,再不取消,这些无籍之民将变成国中之国,虽在大楚境内,却非大楚臣民。”
“似乎有民又似乎无民?”韩孺子微笑道。
“正是。”卓如鹤觉得身上在出汗。
“楚运不佳,其罪只在朕一人,朕欲重振祖业,唯有依靠朝廷,先就是宰相。无论如何,卓相有一颗护民、济民之心,如此足矣,至于具体事务,勉力而为。”
“臣不敢懈怠,必定尽心竭力。”
“卓相请坐,不必跪着说话。”
卓如鹤起身坐下,心中还是一片茫然,不明白皇帝对自己的信任从何而来。
“朕身边有一位康自矫,寒门出身,比一般人更知民间疾苦,或可对宰相有所助益。”
卓如鹤心中稍宽,觉得这才是皇帝正常的手段,回道:“宰相府少一位知事,康自矫榜眼出身,可为此官。”
“如此甚好。”
知事并非大官,但是常在宰相身边行走,能够参与政务,卓如鹤任命康自矫为此官,也是接受皇帝对自己的监督。
“兵部尚缺掌印之官,卓相可有?”韩孺子又问道。
突然重获信任,卓如鹤还没反应过来,心中慌乱,想了一会,“按惯例,兵部尚书应由侍郎升任,或者由别部尚书调任,皆是臣。如今边疆多事、军务繁杂,应该选一位武兼通的大臣担任。”
韩孺子嗯了一声,等卓如鹤的答案。
卓如鹤又想一会,“有一人倒是合适,只怕陛下觉得不妥。”
“为何不妥?”
“此人刚刚待罪家中,身体也不是太好。”
“崔太傅?”
“正是。”
韩孺子惊讶了一会,突然觉得这条建议也不是太匪夷所思,“说说理由。”
“崔太傅身经百战,虽非必胜之将,但是熟知军务,且他从前本是官,后来被武帝派到南军,才改为武职,对部司之责比较了解。”
“崔太傅曾是大将军,担任兵部尚书岂不是贬职?”
“崔太傅早已卸任,最近又被夺爵,出任兵部尚书乃是戴罪立功,并非贬职。”
韩孺子摇摇头,“朕刚贬黜崔太傅,突然又委以兵部尚书,外人不知,还以为朕此前是在虚张声势。”
“唯陛下裁定,崔太傅若是不妥,户部孙尚书可为备选,兵部周侍郎也可。”
“宰相酌情商定,明日递一份奏章。”韩孺子没有完全拒绝。
“遵旨,陛下。”卓如鹤知道自己应该告退了,可心里总是不安,迫切地想要知道皇帝的真实想法,于是说道:“臣有一言不可不说,请陛下垂听。”
韩孺子挥下手,示意宰相可以说。
“骤废私奴,伤筋动骨,大楚承受不住突然增多的大量人口,陛下委臣以重任,臣请先为私奴入户籍,其它事情一概缓行。”
这离收回圣旨只差一步,皇帝若是同意,卓如鹤自可放手去做,若不同意,则所谓信任只是一时之兴,当不得真。
韩孺子陷于沉默,良久方道:“宰相先与群臣商量一个具体计划。”
“是,陛下。”卓如鹤心中又信了两三分,只是纳闷究竟是什么事情改变了皇帝的态度。
卓如鹤告退,一直站在皇帝身边的张有才忍不住道:“宰相分明是要借机抬举崔家,背后必有交易。”
“别管太多,你这么闲,朕交给你一件重要任务。”
张有才面露喜色,“好啊,私访?还是查案?”
“都不是,从今以后,你替朕掌管宝玺。”
张有才吓了一跳,中掌玺在宫里可是不小的官儿,论地位,通常只比中司监低一些,他现在是皇帝的贴身太监,相当于一步登天。
“陛下是说真的?宫里不是有人掌玺了吗?”
“可以调离,你是朕相信的人,由你掌玺朕更放心。”
“可我不想离开陛下,别人服侍陛下,我还不放心哩。”
“中掌玺也可以留在朕身边。”
“那我愿意!”张有才喜形于色。
韩孺子笑了笑,“宰相有事做了,御史台绝不能闲着,你去问问,瞿御史回京了吗?”
张有才一溜烟地跑出去,很快回来,“楼下的中书舍人说了,瞿御史还在路上,还要至少三天才能到京。”
“嗯,不用着急。”韩孺子手指轻敲桌面,突然停止,“派人去倦侯府,传赵若素。”(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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