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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昌元年,五月十五,望日大朝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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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有刁尚書令,請帝出宋 ,帝聞聲而悲。其後,江夏內史賀鸞請斬宋 于市,群臣哄議。成都侯駁賀鸞之言,勸帝出宋 ,群臣附議。帝思之再三,豈忍斬之,遂退朝議。既而,復召青俊名士于偏殿,意欲賜美于臣。
眾臣聞之,各自心知,無人欲取。即于此時,吏部尚書阮孚不忍,欲迎美于室。成都侯鋌身而出,拜請宋 。遂後,帝摒退眾臣,把成都侯之臂,揮淚默泣,托美于成都侯。
至此,望日大朝覲,畢。
……
是夜,月明星稀。
水月拂朱牆,灑落一地清冷,桂樹搖娑影,淺映薔薇牛車。青牛甩著尾巴,挑角望月。劉濃孤坐于牛車中,摸索著掌中長笛,神情淡然。大朝覲方畢,袁耽即奔赴城東劉氏別墅,他卻因司馬紹復召,故而並未同行。此地,乃台城西華門,他將于此迎出宋 。
宮城深深,華月伴錦燈。
司馬紹正行沐浴,青華池中冒著徐徐熱氣,繚雲盎然間,難辯其顏。稍徐,嘩啦啦一陣水響,九五之尊出浴,昂身于階上。一群宮娥碎步迎上,以軟滑的絲巾,輕輕蘸卻龍身水漬。
遂後,宮娥百般溫柔,曲意承歡,司馬紹肆意一陣折騰,面泛紅潮,疲態稍去,卷著寬袍大袖,鑽上羊車,來到華林園。
浮燈疊翠,伊人獨坐于紅樓下。
白葦席,綠紗衣,芳澤無加,雲髻峨峨。宋 捉著青玉笛,眸子餃著司馬紹的身影,彎身淺淺一個萬福,未言。
司馬紹嘴角微裂,揮手摒退宮人與宮女,默然落座于宋 對面,隔著矮案細細看。
案上有酒,宋 將青玉笛置于案角,提起酒壺,徐徐落盞,八分滿。輕抬蘭指,俏遞酒,語聲溫軟︰“陛下,且飲此盅。”月光下,十指如玉,泛著柔和的光澤。
司馬紹接過酒盞,注視著眼前人,默然飲盡杯中酒,輕輕哈了一口氣,笑道︰“始今方知,年年月月盡同,人卻不同。道畿不悔見汝,唯願一事,汝可知,乃何?”
宋 抬頭望月,理了理嘴角一絲亂發,微微一笑,輕聲道︰“陛下心思,宋 不知。宋 自幼隨師習笛,笛之一物,一體而多竊,聞風即鳴,實非笛之願也。”低下頭來,看著司馬紹︰“陛下,宋 身如蒲絮,乃不祥之人,蒙陛下不殺之恩,已屬幸甚。而今,唯願隨月而行,不復他意。”言罷,挽起酒壺,替司馬紹復斟一盞。
司馬紹垂目杯中酒,但見杯中盈月滾蕩,尚嵌一縷人影,心思悠悠,不知飄向何方,良久,閉了下眼,捉酒盡飲,悵然道︰“今日庭議,群臣憤而言斬,唯成都侯力諫,國之大事,與女子何干?彼時,朕僅有一念,汝可知,乃何?”
宋 溫柔的把著酒壺,緩緩注盞,眸子一眨不眨,其色不驚,其指沉穩,仿若與已無干,聲音略淺︰“陛下斬宋 ,乃宋 應得。陛下容宋 ,乃陛下宏恩,宋 不敢有他願。”
“何不喚吾道畿?”司馬紹捉酒于唇,眼光卻瞟著宋 一襲綠衣,內中神情復雜,既有柔情,復存微悸,尚余狠戾。
“道畿……”宋 嫣然一笑,自斟一盞,挽手慢飲,繼而,酒意上臉,粉嫩香腮染著一抹淺紅,眸子亮若星辰,淺聲道︰“今朝月圓,道畿喜聞笛,宋 感蒙聖恩,無以為報,願附以一笛,不知道畿可願擊缶以合?”
“擊缶合笛……”
聞言,復見俏顏,司馬紹神情柔緩若水,溫柔的看著宋 ,嘴角勾起淡笑,一口飲盡滿杯酒,中目吐光,歪著腦袋凝了凝神,繼而,將袍擺一卷,露著手腕,伸出手掌,就著矮案,輕輕拍打起來,邊拍邊詠︰“人生不滿百,常懷千歲憂……”
“嗚嗡,嗚嗡……”
笛音悄起,漫冉于月夜中,如葉一葦,若青絲千許,似繚似拔,上下起伏,時而伴風而舞,倏而乘月若渡。內中尚有輕微“啪啪”聲,低低的合著笛音,徐徐徜徉。
司馬紹醉了,面紅若坨,眼輝似星,頭冠也歪了,兩縷頭發鑽出朱冠,隨風飄灑,纏著臉,繞著眼,他也不管,索性將衣襟扯得更開,敞胸露腹直面夜風,手掌卻拍得越來越快。
“哈,哈哈……”
“格格……”
大笑若狂,嬌笑若鈴。
待風落雲靜,笛聲悄伏,手掌頓于案畔,司馬紹仰天望月,揮袖笑道︰“今朝共歡一席酒,何惜離殤青冢幽?人生自古皆有死,賢聖亦同!壽夭窮達,歸于一概,何足痛哉!”笑著,笑著,眼角若有淚,睜大了眼楮,待風干。遂後,朝著宋 抿嘴一笑︰“愛君,道畿醉也,道畿去也。愛君亦當去,隨風而流。”言罷,一卷袍袖,踉踉蹌蹌的竄向園外,再不回頭。
冷月灑鐵甲,雪羊拉鸞車,司馬紹在老宮人的攜扶下蹬上車轅,冷冷瞥了一眼身後,朝著老宮人點了點頭。
老宮人恭敬道︰“陛下,可需?”
“罷了。”司馬紹搖了搖頭,鑽入簾中。
“遵旨。”老宮人彎腰深匐,起身時,看了一眼門前的朱紅燈籠,暗忖︰‘此園不祥,昔年,陛下之母即住此園,亦從此園而出,如今復多一人。’
……
半個時辰後,西華門開。
“嘎吱,嘎吱……”
青牛挑角而出,車 轆輾碎斑駁月光,孤零零的凸現于朱牆外。稍徐,玉手卷錦簾,著雪俏生生的站在轅上,搭著眉,左右一望,待見了桂影中停著的牛車,眉兒彎彎,嘴角淺淺,回頭嬌聲道︰“小娘子,劉郎君在呢……”說著,將身一扭,鑽入簾中。
劉濃也看見了著雪,心中微微一松,命車夫引車入桂道,待至桂道深處,挑簾而出,跳下車徐步而前。
月靜林深,對面的牛車停于三丈外,繼而,一截綠衣飄出來,伊人歪著腦袋,捉著青玉笛,眨著長長的睫毛,餃著月下緋色郎君一步步行來,漸而,提著裙擺,輕輕躍下牛車,以笛擊掌,“啪啪”有聲,嘴角一翹,嫣然道︰“美郎君,曾記宋 否?”
劉濃笑道︰“笛音猶繞耳,豈敢有忘。”
“格格……”宋 莞爾一笑,眸子彎作了月芽兒,因身子嬌小,故而,不得不微掂腳尖、抬起螓首,方可與劉濃對視,須臾,眸子一轉,眼角笑意徐徐一收,細眉一挑,抿嘴道︰“成都侯將宋 討來,意欲何為?莫非听曲,亦或……”說著,自己卻憋不住,“噗嗤”一聲笑起來,嬌媚致極。
隔得近,暗香徐浸。
劉濃心懷大開,卻不敢與她嬉鬧,捧著手中長笛,微微一揖︰“式微,式微,胡不歸。”
“劉郎君,著雪知也,微微天黑,小娘子即歸……”著雪從轅上跳下來,扶著小娘子的手臂,睜大著眼楮,偷偷瞥了一眼小娘子,見小娘子眼楮笑著,嘴角笑著,渾身上下都笑著,恰若嬌花怒放,眨著眼楮心想︰‘小娘子,許久,許久,也未曾這般笑過了……’
“式微,式微……”宋 眸子微眯,一半餃著劉濃,一半凝于樹影中的碎月,神情迷離,漸而眸影泛霧,喃道︰“昔年,君有言,君有巨舟,可渡風于海。昔年,君有言,君有美島,可閑看落花。不知,如今尚在否?宋 ,別無去處了。”說著,緊了緊手中玉笛,不安的瞥了瞥劉濃。
劉濃微笑道︰“宋小娘子勿憂,至此而後,小娘子莫論去何處,皆有車舟。小娘子莫論居何處,皆乃宿雪之梅。去留諸事,皆由小娘子自主。”言罷,看著宋 驚悸的眸子,重重的點頭。
二人對視,目光澄淨。
半晌,宋 鼻子微微皺起來,嘴角輕輕展開,歪著腦袋靜靜一笑。默笑無聲,提著裙擺,深深萬福,而後,輕展青絲履,走向牛車,行至一半忽回頭,俏皮的眨了眨眼楮,笑道︰“世人常言,吳郡陸令矢擅畫,華亭爛桃亦為一絕,宋 心向望之,意欲前往一晤,不知成都侯可否容小女子暫居……”說著,眼角一彎,補道︰“宋 ……無處可去了。”
劉濃灑然一笑,反手捉笛于背後,走向自己的牛車,腳步落得輕快,腰間楚殤一晃,一晃。
少傾,各自閉簾。兩輛牛車,一前一後,慢行于月下。著雪挑著邊簾,趴于窗稜,看著水月移林梢,眼眸里汪滿笑意。宋 與她一樣,俏倚另一邊,眸映月色,嘴角淺淺放笑,漸而,將手探出車窗,斜斜屈伸,微微一轉,似欲撈盡天上華月,腕間紗,寸寸褪。
忽而,笛音婉轉,似水伴嬋娟,雖不若天籟之音,且不夠嫻熟,卻極其合景。綠衣撈月的手指一頓,眸子眨了兩下,橫打玉笛于朱唇,十指淺扣,睫毛一唰一唰,細細捕著音階,俄而,眸子一亮,輕輕一吹,淺音飄飛。
一高一低,盤旋于天上,地下。
夜,瀾靜。
笛音,清淺。青牛挑著彎角,踏著華月,穿街走巷跨小橋,滑出城東門,直奔竹柳影籠。沿溪走,笛聲如鶯飛,纏著靜默清溪,久久不散。待至城東劉氏別墅,兩縷笛音不約而同,齊齊緘默。
劉濃挑開簾,看了一眼院中燈,嘴角浮起笑容。
“妙光,妙光……”
驀然間,袁耽的聲音響起,急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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