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尔斯下意识地扭头四望,但狭小的巴拉德室依旧冷清静谧,什么动静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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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已落,灯火幽幽。
唯有凯瑟尔王的寒眸远远刺来,如刃逼喉。
“真好。”
泰尔斯叹了一口气,放弃了找寻约德尔身影的努力:
“在外面的时候,他从未这么听我的话。”
泰尔斯眯起眼睛,试着调整自己的心情,就像在大战前放松筋骨关节:
“只是,你确定他真的离开了?”
但铁腕王的回答简单直接,咬字冷冽,毫不拖沓:
“你有一刻钟。”
一刻钟。
泰尔斯沉默了一秒。
显然,这一刻钟不会说什么“父子重逢的积极话题”。
他这么想着,哼声点头:
“不错了,要知道,当年北方佬们也只给了我两分钟。”
凯瑟尔五世冷哼一声。
“而你已经浪费了一半。”
他的语气让人不由紧迫起来。
听着凯瑟尔不留丝毫情面的话,泰尔斯不得不深吸一口气,打起精神。
毕竟,他已经走了这么远,牺牲了这么多。
才来到属于自己的风车面前。
不是么?
念及此处,泰尔斯收起表情,肃颜正色。
“昨夜宴会后,你向小花花——我是说,鸢尾花公爵——勒索来这封请愿书,逼他缴税替役,还呼吁全国跟随效仿。”
泰尔斯微微前倾,按住桌上的信纸:
“现在看来,你那么做是为解决了今天御前会议的难题——梭铎大人想扩编常备军,急缺钱财和名义。”
凯瑟尔王把目光移转到那封《请愿书》上,不置一词。
“所以才有了今天,你和梭铎顾问在巴拉德室里的一唱一和,”泰尔斯目光一寒,冷冷道:
“或者说,是你们事先通了消息,他冲锋在前,而你坐筹帷幄,里应外合,配合无间。”
但他的话显然没收到效果。
“哈,你一定是天才,看透了王国的黑幕,”凯瑟尔王面无表情地反讽他,丝毫不受影响:
“御前会议上的其他大人,他们怎么就没想到呢?”
泰尔斯轻轻蹙眉。
“对,这事是很浅显? 也许连陨星者都能看出来,诸位大臣们只是不说破而已。”
或者,不敢说破。
下一秒? 泰尔斯表情一变。
“可是有些不对。”
只见少年拾起詹恩的信件? 前倾轻声道:
“时机。”
凯瑟尔王眯起眼睛? 泰尔斯定定地盯着他,两人都没有说话。
不灭灯光焰微澜,整个会议室被映照得波纹荡漾? 幽影幢幢。
如在深邃海底? 承受暗流涌动。
“一件昨夜才发生的临时意外,反倒解决了今晨的难题?”
泰尔斯缓缓开口,目光不离铁腕王的脸:
“这也太巧了。”
凯瑟尔王毫无反应? 仿佛这对他而言只是一通废话。
泰尔斯甩了甩手里的信纸? 轻轻摇头:
“可政治没有巧合。”
“要么? 是你未卜先知乃至预先安排好宴会上的意外? 守株待兔? 就等着詹恩撞上门来冒犯我? 好拿下把柄,敲诈勒索。”
“要么,是你随机应变,在宴会的意外后突发奇想,威逼詹恩写出请愿书? 授意梭铎大人御前提案? 当机立断一气呵成。”
巴拉德室沉默了一会儿。
“自以为是? 凭空臆断? ”凯瑟尔王显现出不屑:
“秘科对你的评价果然没错。”
但泰尔斯轻轻一笑,点了点头。
“就是这个。”
“这封信,无论你是早有预谋还是临时起意? 我还是觉得哪里不对。”
泰尔斯目光凝结:
“直到我听你的命令,去了秘科。”
那一刻,铁腕王眉头轻皱。
泰尔斯的语速加快,急促起来:
“首先,我确认了,安克·拜拉尔闯宴行凶并非为人唆使——至少不是你。”
纹丝不动的凯瑟尔王,让泰尔斯简直以为自己在和石像对话。
但他知道,他不是。
“如果我不当众喊那一嗓子,也根本不会有人知道是詹恩带来了那把行凶的武器。”
“而把拜拉尔和多伊尔的矛盾放上台面,也不利于王国的统治,不符合你的利益。”
泰尔斯摇摇头,肯定地道:
“至少我确认了一点:宴会上的那场意外,不是你的预先谋划。”
凯瑟尔王不置可否。
他只是轻轻加了一句话:
“放你去见重犯,秘科,他们对你还是太宽容了。”
泰尔斯礼貌一笑以作回应:
“其次,你让我去秘科看看自己的烂摊子,好把我敲打得老实点。”
国王冷哼一声:
“显然你什么都没学到。”
泰尔斯调整了一下呼吸,低头注视着左手的割痕,回想起黑先知在审问室里的话:
重要的不是你做了什么,不是你做与不做,更非你做对做错,而是你就在那里,是你的位置与存在。
权力的威能之下,你和他人的位置有别,落差既定,那无论你在权力的上游做什么,该发生的总会发生。
泰尔斯抬起头来:
“不错,我坐在这个位子上,一举一动都意义重大,影响深远。”
“无论是我不喜欢喝酒,还是只吃莴苣,无论是我接受决斗,还是帮北地人走私……上有所好,下必甚焉,我理应看到、知晓且对自己的行为后果负责。”
“很好,”凯瑟尔王轻哼发话:
“那你想好,怎么为王子谋反负责了吗?”
然而下一秒,泰尔斯表情一肃,话锋一转:
“但是!”
该发生的总会发生。
泰尔斯略一停顿,果断道:
“后来也有人告诉我:你知道,从财政到市场,从税收到预算,从行政到民生,从上到下,从链条的这一头到那一头,中间要经历多少关卡吗?”
泰尔斯冷笑一声,指向窗口外的黑暗:
“你以为这是提线木偶剧,国王的手指一动弹,街头的混混就开片?”
那个瞬间,国王目光微动。
“谁说的?”他冷冷道。
但是泰尔斯摇摇头,并不答话。
“于是,再联系王室宴会上的见闻,我想到了更多。”
泰尔斯这么说道,整个人撑上桌沿,视线锁死在国王身上。
“这些日子里,中央领特别是王都周边的粮农、医药、烟酒、锻造、皮革、纺织等行业,它们都经历了罕见的、大幅的、长期的动荡。”
“而那绝非是泰尔斯·璨星一人的举止好恶就能影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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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瞬间,凯瑟尔王下巴微抬。
尽管只有一瞬间,但泰尔斯捕捉到了这个细节。
“所以我开始怀疑,在‘王子好莴苣,农夫犹饿死’的舆论造势和宣传引导背后……”
他深深吸气,回想起从宴会到秘科再到红坊街和下城区的一系列遭遇。
泰尔斯眼神一厉:
“秘科,究竟想掩盖什么?”
“王国,究竟发生了什么?”
泰尔斯的话音落下。
寒风灌入室内,吹得不灭灯灯火凌乱,光影狼藉。
回答他的,是国王的一道嗤声。
“捕风捉影,凭空臆造。”
凯瑟尔王侧过头,将一侧脸颊埋入黑暗,似是兴致阑珊:
“阴谋论说够了吗?”
一股不忿涌上泰尔斯的心头,熟悉又陌生。
“于是我看到了!”
少年不自觉抬高音量,加快语速:
“无论是粮食和酒业生产的供需出现缺口,还是各色药材的空前短缺抬高了市面药价,抑或是民间黑帮围绕市场利益失衡爆发矛盾,北地人想来私购过冬粮货却遇到了贸易壁垒,从边疆到内陆的人口流动不太正常,而铸造业的工匠们却不断地被军队保密征用,也许还有更多……”
泰尔斯不知不觉地咬起牙关。
那一瞬间,他仿佛重回英灵宫,面对六位北地大公——和女大公。
“所有这些,这些权力链条末端的震颤,它们都不是普通的市场常态,也非我‘王子好细腰’的影响,而更像是某种强权介入各行各业后,留下的一地狼藉:批量生产、物资囤积、人口流动、货物运转、集中调配……偏偏还要暗中进行,掩人耳目……”
就在此时,国王却突然发声,打断了他的话:
“哪里。”
泰尔斯一怔。
“哪里?”
凯瑟尔王幽幽开口,沉郁雄厚。
“离开秘科之后……”
他的身躯前倾上桌面,从阴影里露出脸庞,如同狮子迈开步伐,寻找最佳的扑杀位置。
“你还去了哪里,做了什么事,见了哪些人?”
凯瑟尔王的话语一句比一句慢,却一声比一声紧。
隐含着若有若无的危险。
去了哪里,做了什么事,见了哪些人。
泰尔斯微微一顿。
一夜艳遇,莱雅会所,格罗夫药剂店,落日酒吧,废屋……
科恩,茜茜,莉莉安,廷克,格罗夫,莫里斯,莱约克……
所有这些。
他的过去。
泰尔斯攥紧了拳头。
但他深吸一口气,驱散开面对国王时的幽幽恐惧,取而代之的,是面对强敌,百倍紧绷的谨慎与小心。
“让我想想……嗯。”
他靠回椅背,泛出笑容,声音自信而轻松:
“红坊街,下城区。”
“招妓,斗殴。”
“男人,女人……嗯,还有这两者之外的人。”
凯瑟尔王皱起眉头。
泰尔斯笑容如故:
“如果你问屁屁头儿,或者那些暗中跟踪我的屁屁们,他们大概会告诉你这些。”
下一秒,国王的眉头慢慢舒展开来。
“那个乞丐窝,对吧。”
凯瑟尔王轻哼道,仿佛只是说着微不足道的小事:
“这么多年了,你还是属于那里。”
乞丐窝。
“每当受了伤,你还是只会委屈巴巴地跑回去,就像幼崽回到妈妈的怀里,放声哭泣,在那里找回勇气。”
话音落下,凯瑟尔王扭过头,轻轻瞥了他一眼。
泰尔斯微微一颤,他看着对方的眼神,突然明白过来。
刚刚那股熟悉又陌生的不忿,泰尔斯知道是从何而来的了。
少年认得国王的那一眼。
六年前,他才被约德尔从废屋接回来,第一次在闵迪思厅里,见到了这个威严厚重的男人。
那时候,对方的脸上也是这样的表情。
不屑。
冷漠。
无动于衷。
泰尔斯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
但是这一次……
在很久以前,在我被祖父带走的那一刻,一切就变了。
哥洛佛失落的话语在耳边响起:
我们,莉莉安,廷克,我……
我们回不去了。
永远。
少年猛地睁眼!
“所以,从以上的事情,我确认了第二点!”
泰尔斯面色冷厉,一把抓起鸢尾花的信件:
“这封信所涉及的事,并不是你临时起意,父亲。”
凯瑟尔王蹙起眉头,似有意外。
泰尔斯清晰吐字,逻辑逐渐顺畅下来,击破面对国王时曾经的层层滞涩:
“早在梭铎大人的激进提案之前,王室常备军的大规模扩编事宜就已经在外部、在整个中央领、在各行各业的范围里,有条不紊却不可阻挡地铺开了:粮草物资,装备武器,后勤线路,甚至未来可能的征兵源和驻扎地,都已经在紧锣密鼓,层层运转。”
“如果算上前期设想、计划、准备、勘查、协调、动员、行动的时间,它也许已经持续了数个月乃至一两年,且牵连甚广,影响深远,几近战争动员——只是更加低调,更加鬼祟,没有大声疾呼,不摆宣战姿态,避免市场动荡,以防被从风吹草动里看出端倪。”
泰尔斯眯起眼睛:
“以至于王国秘科都不得不四处补漏,掩盖消息,连王子的名头也要搬出来用用。”
凯瑟尔王眼神渐厉。
啪!
泰尔斯一巴掌把詹恩的信件摁上桌面:
“由此可见,梭铎大人的扩编提案,不仅仅是跟你通气,经你首肯那么简单。”
他死死盯着国王的脸颊,寒声道:
“你,还有王国秘科,你们一定筹谋已久,而且志在必得!”
巴拉德室陷入一阵不短的沉默。
“哼。”
几秒后,铁腕王的哼声才幽幽到来:
“这么说,你还不算太蠢。”
“至少比满脑财色的裘可聪明点——班克当年怎么会提拔他呢。”
泰尔斯看见国王的反应,越发肯定自己的判断。
他轻笑一声,忘记之前的压抑感:
“那就带来了下一个问题。”
“如果詹恩支持扩编的信不是你早有预谋,但扩编提案又不是你临时起意……”泰尔斯表情一敛,嗓音微寒:
“那你所做的,到底是什么幺蛾子?”
面对王子的质问,凯瑟尔王沉默以应,唯有目光越发犀利。
泰尔斯掰开手指,娓娓道来:
“从暗中准备扩编事项,到王室宴会的意外,再到勒索詹恩的这封信,再到御前会议围绕扩编的辩论,所有这些一步步达成目标的步骤,有的明显计划清晰早有准备,有的却纯属机缘巧合天降大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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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冷笑一声:
“难道说,事关王国大政,你还能一半谋划一半随机,一半看算计一半碰运气?”
凯瑟尔王同样冷笑回应。
“那不就是你现在所做的事吗,”国王啧声道:“闯宫以求发声,杀人以求倾听。”
“一半看算计,一半碰运气?”
泰尔斯话语一滞。
他停顿了一下,轻轻呼气,提醒自己不要陷入对方的陷阱里:
“然后,我就又想起了今早的御前会议。”
“今天,梭铎大人极言征召兵之弊,主张扩编常备军,却遭到了前所未有的反对。”
“从首相开始,无论财政外交还是农牧生产,御前会议的大部分人,对这个提案都措手不及毫无准备:财税厅囊中羞涩没有预算,舆论和道义均不占理师出无名,各个部门条件短缺叫苦连天。”
凯瑟尔王目光一动。
泰尔斯发现,雕像般的国王虽然依旧沉默缄口,但他不再是毫无表情。
这发现让他振奋不已,就像无敌无缺的阵势,终于在连番冲击之下,破开了一道口子。
“条件和局势都不充足,即便大家心知肚明这是你的意思,梭铎的提案也阻力重重独木难支,最后只能放低要求,一退再退,把兵制改革局限在永星城和璨星私兵。”
泰尔斯话锋一转:
“所以,我就更奇怪了:一个你和王国秘科、梭铎大人筹谋日久,规模宏大,已经在暗中悄然铺开的国政决策,为什么事先没和自己人通过气,没在御前会议打过招呼?以至于事到临头,才碰到王国捉襟见肘,臣属齐声反对,缺钱缺名又缺人?”
泰尔斯盯着国王,在等一个回答:
“到了最后,还要靠一个昨天才撞上门来的倒霉蛋冤大头詹恩,来为你摇旗呐喊,提供初始资金?”
沉默。
那一瞬,凯瑟尔王的眼神变得阴冷,仿佛泰尔斯才是问题。
“为什么?”
他收敛多余的表情,语气不善:
“因为你一无所知。”
一无所知。
泰尔斯笑了。
他更加肯定心中的猜测。
“我确实不明白。”
泰尔斯正色道:
“你的这项举措,明明暗中准备已久,推行意志坚定,可却因为沟通协调不够,条件局势不足,最后只能憋屈地退而求次,靠着意外和好运来查缺补漏。”
少年面色一冷:
“在这件事上,你的政治手腕未免也太蹩脚,太笨拙了。”
那一秒,铁腕王轻哼一声,不知道是不满还是不屑。
泰尔斯,摇了摇头:
“不,这不是你,铁腕王,凯瑟尔·璨星五世。”
“这根本不符合你历来独断强势又毫不妥协的性格,也不符合秘科机关算尽有备无患的风格——看看‘龙血’吧,一夕之间,北地崩毁巨龙哀鸣,埃克斯特内乱而衰,那才是你运筹帷幄,搅动风云的经典范例。”
听见“龙血”,但凯瑟尔五世面无表情。
泰尔斯抬起头,整了整自己的衣物:
“只有一种解释。”
“首先,常备军扩编一事,你确实是计划已久。”
泰尔斯冷冷道:
“王室常备军,这架王国战车,注定要在你的意志之下,滚滚向前,无可抵挡。”
凯瑟尔王没有说话。
但有时候,沉默就是最大的回应。
泰尔斯沉声继续:
“然而,这封被你勒索的信,也确实是临时起意。”
王子泛出笑容,轻声道:
“因为你原计划中,要为你拉动王国战车的那匹战马,意外地脱缰失控,阵前失蹄。”
那个瞬间,凯瑟尔王的手指微不可察地一动。
“所以你只能退而求次,因陋就简,饥不择食,手边有啥用啥——小花花和他的南岸领就是如此,他们只是一匹呆头呆脑的迷途小马,稀里糊涂地走进了马厩,就立刻被见马起意的你套上嚼子钉上马掌,仓促慌忙地上路拉车。”
泰尔斯定定地望着他的父亲,把詹恩的《请愿书》推到桌子中间,让鸢尾花的纹章正对国王:
“以次充好,备位充数。”
话音落下,泰尔斯等了好几秒。
直到凯瑟尔王的脸上,终于有了几丝不同寻常的变化。
“战马,拉车,”国王轻哼一声,伸手拾起詹恩的信件:
“有趣。”
泰尔斯把他的表情尽收眼底。
少年微微一笑。
“但如我所说,小花花不是待宰羔羊。”
王子收敛笑容,肃声道:
“可以预见,这匹新的赝品马既萎靡不振,还步伐不稳,老大不愿,拉起车来吭哧吭哧。”
“顶多,只能算劣等。”
泰尔斯话音一变:
“至于原来的,那匹正品的马嘛……”
那一刻,凯瑟尔王的目光如剑锋逼来。
少年翘起嘴角:
“我猜,跟小花花这种凑数的比起来……”
“它一定少了许多毛病,既精神矍铄还蹄铁坚固,任劳任怨且兢兢业业。”
“必属上等。”
铁腕王没有说话,他只是放下信纸,静静地等着泰尔斯的回答。
王子的语调慢慢上扬,就像在缓缓展开一个故事:
“比如说,它能让你在扩编常备军的时候,既不必忧心钱粮预算的短缺,也不用忌讳舆论名义的压力,甚至不用费心周知御前会议的各位臣僚,不用跟老油条的王国部门你来我往、扯皮抬杠。”
泰尔斯说得慢条斯理,却看见凯瑟尔王的眉头越来越深。
“只要有你、梭铎、黑先知三个人,只需要国王、军务司、王国秘科三巨头,就足够解决问题。”
“安全、顺利、成功、低调、不留后患地,扩编王室常备军。”
泰尔斯呼出一口气,眯起眼睛:
“或者更多。”
铁腕王听完了少年的话,但他没有立刻反应。
巴拉德室陷入深深的死寂。
似乎连灯火都被冻结了。
但泰尔斯很有耐心。
他熟悉自己所处的战场。
铁腕王沉默了很久,这才沉声开口。
“那么,那匹正品的马,你是怎么找到的?”
泰尔斯盯了他很久很久,这才微微点头。
“我从许多渠道那里,了解过西边的概况。”
西边。
凯瑟尔王没有说话。
泰尔斯缓缓道:
“我知道,自血色之年以来,西部前线维持了这么多年,以法肯豪兹为首的那群西荒诸侯,早已经老辣狡猾到登峰造极的地步,你无论怀柔抚慰,还是敲打警告,甚至兜头狠揍,都没个卵子用。”
“但你也不能冒天下之大不韪撕破脸皮,不能松开传说之翼的恶犬项圈,放他血腥屠戮赶尽杀绝,用对待兽人战俘的方式对待敕封贵族,那会让整个星辰沸腾失控。”
泰尔斯严肃起来:
“所以,你几个月前大耗钱粮,尽遣王室常备军去西荒那个泥潭,就很不合理。”
“你不是去敲打诸侯的,因为没用。”
“也不是去毁家灭族的,因为不敢。”
“更不是去千里迎子的……”
泰尔斯目光一闪:
“因为在你眼里,我还没有那么重要。”
巴拉德室里越来越冷了。
凯瑟尔王的眼神慢慢变了,他不知不觉地离开椅背,向前倾身。
“没错,今天早上梭铎大人的提案,什么削减璨星私兵,什么在中央领试行常备军扩编,都只是冰山一角。”
“至于长达好几个月甚至好几年的暗中前期准备,也不仅仅是为了扩编。”
泰尔斯的声音越发冷厉:
“在几个月前的西荒领,在我归来王国的前夕……”
“你尽遣王室常备军的三大部主力,不计耗损西征荒漠,不为别的……”
随着王子的话,凯瑟尔王的瞳孔缓缓缩紧。
泰尔斯轻声吐字,用最平缓淡然的语气,道出最惊心动魄的事实:
“只为在荒漠战争之后,在一场最紧急最惨烈的兽人和荒骨人入侵里,名正言顺,规模可观地,扩编你的王室常备军。”
“你要抓住西荒诸侯们齐聚一堂,家底尽出的千载良机,掠夺他们的资财,吸取他们的养分,以充军资。”
“然后,趁着领主大人们蹊跷败战损失惨重的时刻,一鼓作气,不容反对地解散他们臃肿无能的征召军队。”
寒风暗啸,灯影飘摇。
泰尔斯目光凝结,心情沉重:
“凭西部前线长期处于军事管制的优势,就地施行兵制改革,重订边境防务,重立规章制度。”
“最终,就像失去自主权的恩赐镇一样,你要从根本上,从根源里,废黜罢免西荒封臣的自主军事义务与权利。”
凯瑟尔王微微低头,灯火闪烁,映出他眼眶下的一片阴影。
泰尔斯狠狠咬牙:
“权力起自暴力。”
“在闵迪思三世用了一百多年,才堪堪削弱他们的经济、政治、文化、外交和地位特权之后……”
“你,铁腕王,凯瑟尔五世,你想挟千军万马之力,雷霆万钧之威,风驰电掣之速,浪潮席卷之势……”
“在西荒的这片土地上,把封臣领主,诸侯贵族们自建国以降的天然军事权利,完完全全彻彻底底地,扫入历史的垃圾堆。”
泰尔斯死死盯着沉默的凯瑟尔王,却不禁想起在英灵宫里面对过的查曼·伦巴。
“一旦功成,显赫如法肯豪兹,微末若拜拉尔的西荒家族,将彻底变成空有头衔与财产,徒留家谱与历史,却再也无力反抗国王之威的一介富家翁,大地主。”
“并最终扩及全国,铸就星辰统治的新常态。”
泰尔斯幽幽道:
“完成贤君棋局的——终极一步。”
凯瑟尔王没有说话。
他只是深邃地盯着第二王子。
“所有这些,”终于,好一会儿之后,凯瑟尔王的声音才轻轻传来,“都是你自己想到的?”
泰尔斯眼神一动。
“当然不是。”
“是有人告诉我的。”
凯瑟尔王目光一动:
“谁?”
泰尔斯扬起头,坦然受之:
“所有人。”
凯瑟尔王目露疑惑。
只见泰尔斯露出笑容:
“上至王公贵族,下到黎民百姓。”
“甚至是你。”
“国王陛下。”
凯瑟尔王狠狠蹙眉。
但是泰尔斯轻哼一声:
“还记得吗,回国后见你的第一面,你对我所说的话。”
“那把剑。”
“以及,正因为那把剑,我才会成为星湖公爵。”
凯瑟尔王眯起眼睛。
星湖公爵抬起头来,双目神采奕奕:
“而你之所以,会对我收下法肯豪兹的那把宝剑极度不满……”
泰尔斯冷冷道:
“不是因为已经发生的事情。”
“而是因为你计划之中,那些本该在西荒发生,却最终没有发生的事情。”
凯瑟尔王的眼眶缓缓放大。
“是的,你在西荒的行动失败了,你没能按原计划那样,在西荒,在千载难逢的条件下,完成你的兵制改革。”
“而马失前蹄,功亏一篑,不为其他。”
“正是因为……”
泰尔斯举起一根手指,轻轻地点了点自己:
“我。”
王子话音落下。
巴拉德室一片死寂,四下阒然。
足足十秒的时间里,铁腕王没有丝毫回应。
但他看泰尔斯的目光,慢慢变得不一样了。
从之前的不屑、漠然。
变成了……
“现在我知道,”终于,凯瑟尔五世轻声开口:
“你是怎么在北方活下来的了。”
“北极星。”
北极星。
桌子底下,泰尔斯狠狠攥紧了拳头。
他没有认错。
那一刻,国王的眼中所透露出的,是深深的凝重。
陌生。
以及忌惮。
泰尔斯微微一笑,语速轻快了一些:
“现在,我长得足够快了吗?”
凯瑟尔王眉心耸动。
“足够负担起星辰王国的重量了吗?”
泰尔斯眯眼打量起国王:
“足够让我,参与这个棋局了吗?”
泰尔斯语气轻松,颇带调侃之意。
但那一瞬,铁腕王突然抬眼,气势倏然一变!
“从刚刚到现在,”凯瑟尔的话语极度寒冷,目光锋利无匹:
“你所说的这些事情,能弥补你悍然闯宫的愚蠢后果吗?”
泰尔斯一愣:
“也许这是两件事……”
可凯瑟尔王不屑冷哼一声,毫不客气:
“那你说这些有个屁用。”
“负担个几把的重量。”
听见这粗俗的回应,泰尔斯不由一怔。
“我承认,你的表演挺好看。”
“但可惜,一刻钟用完了。”
“告诉玛里科先锋官,我恩准他执行对王子的惩戒——因他强闯宫禁,大逆不道的罪责。”
言罢,铁腕王扭过头去,冷酷而粗暴地结束这场对话。
泰尔斯紧紧皱眉。
果然。
他的父亲,不是一个会为意外轻易动摇的人。
哪怕面对的……
是他的儿子。
但仅仅一秒后,泰尔斯的表情就舒展开来。
“你想要吗?”
凯瑟尔王眉心一蹙。
只见狭窄、黑暗、寒冷的巴拉德室里,泰尔斯搓了搓自己手臂,看也不看长桌对面:
“你还想要吗?”
铁腕王没有抬头,眼神里却露出一丝疑惑。
泰尔斯深吸一口气,指了指桌上的信件,淡淡道:
“如我所言,詹恩不会让你轻轻松松就占了便宜,这匹劣等马只会往坑里走,不好骑。”
“但是,你还想要吗?”
那一刻,泰尔斯回想起钎子在酒馆里蛊惑他人时的语气:
“你是否还想完成它,还想完成整个星辰王国,甚至说是整个埃罗尔世界都史无前例的大变局……”
凯瑟尔王的表情微变。
王子的声音越发清幽,语气耐人寻味:
“改革兵制,扭转法统,收诸侯之兵,扬王者之师。”
“从此让王室常备军,成为西荒领土地上唯一、正统、合法而强大的暴力武装?”
巴拉德室里恢复了安静。
直到几秒后,国王的声音同样响起,嘶哑,冷酷,一字一顿。
“什么,意思?”
泰尔斯紧紧握拳。
那一刻,他突然感觉到,国王曾经带给他的,那些让他呼吸沉重的压力,彻底无影无踪。
“如果答案是‘是’,”泰尔斯声音沉稳:
“那么……”
他的目光和凯瑟尔王的眼神在空中相遇:
“我能帮你。”
我能帮你。
那一刻,铁腕王的目光变得危险,冷峻,微妙。
他扭过头来,重新正对泰尔斯:
“你……”
“记得吗,父亲,”泰尔斯打断他,感觉空气从未如此轻快,“当我说,‘我来拯救你’的时候……”
他微微一笑,目中有神:
“我是认真的。”
“在你,在星辰王国的至高铁腕王,只能委屈巴拉地骑着詹恩这匹劣等驽马,顶着一身破铜烂铁陈盔锈甲,踩着一路的高低不平颠簸磨蹭,还要硬装出逼格满满霸气十足的样子,去追寻你的星辰梦的时候。”
凯瑟尔王的目光倏然冰寒。
泰尔斯扑哧一笑,摊开双手:
“怎么,你还真以为,我稀罕你那顶破烂王冠?”
巴拉德室里,两人遥遥相对,灯火与寒风是他们唯一的听众。
铁腕王沉默了一会儿,却坚决地摇头:
“它不能弥补你今日愚行的后果,星辰王子谋反逼宫,你活罪难逃。”
泰尔斯的情绪沉了下来。
“我知道,但那就是另一件事了。”
泰尔斯回望着他:
“你怎么说,父亲?”
凯瑟尔王没有发话,只是定定地盯着他,目不转睛。
泰尔斯第一个在对视中败下阵来。
“好吧,我知道,不是西荒也有南岸,反正你无论如何也有办法……”
他叹了口气,离开座位,向门口走去。
“那我就走了。”
泰尔斯无所谓地向后招了招手:“把我软禁在闵迪思厅里吧,鞭刑还是绞架,悉听尊——等等,绞架还是算了,我不喜欢被掐脖子的感觉。”
就在此时。
“沙王。”
泰尔斯脚步一顿,他的手指停在了门把上。
星湖公爵抬起头,并不转身,只是凝望着幽黑冰冷的石门:
“什么?”
国王闷雷般的嗓音从身后传来,冰冷如故,听不出是同意还是拒绝:
“这是很久以前,米迪尔王兄连同军务司、外交司、王国秘科,四方共同定下的行动计划。”
“行动代号:沙王。”
米迪尔。
秘科。
沙王。
泰尔斯抓住最关键的几个词。
他深吸一口气,松开门把,转过身重新面对凯瑟尔五世。
“沙王,沙王?”
泰尔斯眯起眼睛,搜寻起基尔伯特为他讲解的王室谱系。
“你说的,该不会是‘贤君’的孙子,在终结历552年好大喜功远征大漠,却落得个惨败亏输血染黄沙,恐惧得丢下封臣部属,挖沙钻坑耻辱逃命,自诩‘隐身等于无敌’,彻底葬送四代先王黄金时代,成了西陆千古笑柄的‘沙王’,那位与您同名的——”
泰尔斯一顿,轻哼道:
“凯瑟尔四世?”
铁腕王沉默了一会儿。
“不。”
他不容反驳地否认:
“我说的是,在553年,被实权封臣出卖而遭遇惨败后,靠着一支小型雇佣兵团自荒漠生还,发愤图强痛定思痛,顶着贪生怕死挥霍无度的恶名,也要把那支见钱眼开得雇佣兵团留在王都,给付不菲薪资提供昂贵补给,最终成就一支不为任何诸侯、属地、血缘、役务所辖制的职业军队,也即王室常备军的前身,是那一位‘沙王’——”
凯瑟尔王眼神一厉:
“凯瑟尔四世。”
被实权封臣出卖……
将雇佣兵团留在王都……
成就王室常备军的前身……
听见这个不一样的人物传记,泰尔斯若有所思。
“现在,你坐下。”
凯瑟尔王冷冷道,不容置疑:
“我们谈谈。”
谈谈。
看不见的角度里,泰尔斯深深地呼出一口气,翘起嘴角。
他缓缓地回过头来。
“我以为,一刻钟已经到了?”
凯瑟尔王冷哼一声,远远地瞥视着他:
“是的。”
“对你而言。”
泰尔斯稳住自己的表情,做了个深呼吸,这才拉开椅子,重新坐了下来。
“当然。”
“对了,玛里科先锋官是很有前途,值得信任,”王子像是突然想起什么,温和地道:
“但我想,让他接任首席刑罚官,掌王室成员惩戒一事,还是慎重考虑吧?”
他微微一笑,紧紧盯着凯瑟尔王的表情:
“您怎么看,陛下?”
但长桌尽头,凯瑟尔王只是幽幽地望着他。
“小子。”
“在我让玛里科把你拖出去绞死之前。”
铁腕王眼神危险,语气不善:
“收起你那得意忘形的嘴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