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秒之后,泰尔斯很快反应过来,下意识就要把希莱往身后护,但后者比他更快凯文迪尔女士一把将左臂从泰尔斯的手里抽回,再把手掌死死地夹在右腋下,不让任何人看到。
www.biquge500.com
就像藏住自己最丑陋的秘密。
又或者埋好自己最珍贵的财宝。
而她动作之快,力道之猛,仿佛泰尔斯的手上有烧红的烙铁似的。
但事情还没完。
“你说她右手是不是也一样?我听医生说过,这都是成对长的!”
人群中的议论声越来越大,也越发肆无忌惮:
“那脚上呢?她脚上会不会也是六个趾头?”
“说不定还有尾巴……”
“噫!”
“嘿嘿,她不会有三个**吧?就像我们当年在藤蔓城看到的那个畸形秀马戏团……”
“祭司果然说得没错,小偷有三只手,变戏法的有六根指头!”
“一定是父母做错了什么事,被落日惩罚了。”
“是祖上或者家族里犯下了大错!”
“我知道我知道!说是犯下近亲乱伦大罪的人,才会生下这样的畸形儿!”
听着人群中越来越多的议论,希莱惶恐地看着自己埋在右腋下的左掌,又看向大家又害怕又猎奇的目光,听着大家窸窸窣窣的私语,整个人都开始止不住地发抖。
“不,不,不……”
那一瞬间,希莱像是突然陷入了呼吸困难,她惶恐地、大口大口地吸着气,仿佛正在溺水。
而手套希莱从不离手的那双灰色手套,其中的一只,此时此刻正躺在地上。
干瘪而肮脏。
无力且孤单。
还有着比其他四者稍大一些的,第五个指套。
“呸,原来是个畸形人……”
拉格诺不屑地道:
“六根手指,难怪那么灵活。”
“闭嘴!”泰尔斯愤怒地打断他,他反手扒下外套,围在希莱的腰间,盖住她的手臂。
但他无奈而痛苦地发现,自己只有一件外套。
只有一件。
“这就是罪人吗?”
“我见过这种人,要被关进牢里,日夜诵经赎罪的!”
“俺在老家听老人说,只有在娘胎里被恶魔亲吻过的人,才会有这样的手指,是恶兆……”
“这种人哪能出生啊,一出娘胎就要被捂死,免灾避祸的!”
“听说在远东十国,这样的畸形尸胎可以当药吃!”
“卧槽,远东人这么野的吗?”
“难怪她哥哥混成这副穷酸样……”
“那姑娘太可怜了,一定过很辛苦吧……”
“得帮帮她,得让落日的祭司来给她驱邪啊!”
“活该!”
“快离她远点,会倒霉的!”
议论声中,刚刚配合着希莱变魔术,还忍不住为她说话的大婶一惊,她面色一白,忙里忙慌地挤开人群,头也不回地快步离开。
扯下希莱手套的拉格诺也不由一愣,他嫌恶地搓了搓自己的手,好像那上面有什么污秽似的。
泰尔斯预感到自己得做点什么,他回过头:
“希怀娅娜?你,你还好吗?”
希莱缓缓抬起头,瞥了他一眼。
那对眼神平静无波,呆滞而麻木。
毫无这姑娘平时的灵动、霸道与生机勃勃。
但就是这了无生趣的一眼,却如钉子一眼,把泰尔斯本来想说的一大堆话,都硬生生地钉进了嗓子眼里。
钉进血肉之间。
“快走快走,离他们远点……”
“可我还想再看一眼……”
“看什么啊,你不嫌恶心啊!”
“就看一眼嘛,这可是稀罕事,不常见到的……”
“她不会给你看的……”
“她卖艺的嘛,大不了再给她点钱啊……”
在一群人嫌恶而猎奇,甚至以讹传讹的指指点点中,希莱深深地低着头,她缓缓蹲下身子,左手紧紧裹着泰尔斯的外套,右手牢牢戴着手套的右手则慢慢地,艰难地,一点一点地向下探去。
www.biquge45.com
拾起地上的那只手套。
就像拾起自己最后的尊严。
而泰尔斯呆呆地看着这一切
说点什么,泰尔斯。
别愣着。
说点什么啊!
随便说什么能让她好受点儿的话啊!
说啊!
操!泰尔斯,你怎么一句也说不出来!
你的口才呢?你能把狡猾的吸血鬼绕晕,把开打的埃克斯特人说停,把愤怒的国王说成盟友的口才呢!
都他妈是几把骗人的吗!
说啊,说啊!
你他妈的是白痴吗!
那一刻,泰尔斯发着抖,他发现,自己原来是如此笨口拙舌。
大家的目光仍然死死地钉在希莱的身上,仿佛那是这世间最珍稀,难得见一回的异国展览。
甚至包括远处,铺子里坐在剃头椅上的斯里曼尼。
为什么。
为什么他们都盯着她看。
为什么?
真的有那么好看吗?
真的吗!
这帮混蛋。
操!
那一瞬间,看着艰难站起的希莱,泰尔斯终究明白过来:自己没法对她开口。
但他至少还能做一件事情。
下一秒,下定决心的泰尔斯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堆出笑容。
“没错,各位!”
泰尔斯旋身进步,挡住希莱的同时张开手臂,将大家的注意力吸引过来。
“怀娅娜的手套里有机关!”
他的嘴唇维持着大大的弧度,就像马戏团里的小丑:
“那让她能变出精彩的戏法!”
散去不少后,此刻稀稀拉拉的人群里发出一片倒彩和嘘声。
希莱一颤,她恐惧而不无疑惑地抬起头,看着泰尔斯的表演。
“但是没关系!”
泰尔斯大笑道:
“我,魔术世家的真正传承者,大魔术师怀亚!比我姐妹厉害多了!”
穿着单衣的少年转过一圈,高举双手让大家看见:
“我的这双手哟,可没戴手套!可是却照样能变出好看的魔术戏法!”
剃头的伙计拉格诺一愣:
“喂,你他妈还敢在这儿”
但泰尔斯甩手指向他:
“这位拉格诺先生!”
少年神采飞扬,仿佛他所站的地方不是街头,而是这世上最豪华的剧院舞台:
“你的钱兜,是红色的吧?上面还写着一个R?里头有一堆铜钱,二十几个银币,甚至还有两个金币以及一堆大额兑票,哇哦,你可真有钱!是帮老板管账的吗?”
“你怎么知喂喂,你别搞什么花样啊,”拉格诺皱起眉头,伸手摸向自己的怀里,“我跟你说”
但他随即面色大变!
“操!你偷了我的钱袋!”
泰尔斯扯着笑容,笑眯眯地看着他:“没有的事!”
拉格诺咬牙切齿,招呼同伴撸起袖子就要上前:
“就是你!在刚刚拉扯的时候,妈的我就知道你们是小偷”
但泰尔斯适时举手:
“不!我知道你钱袋的颜色,因为我看见了!”
“看你麻痹……”
泰尔斯指向拉格诺的头顶:
“喏,就在那里!”
那一瞬间,所有人都转过头,旋即愣住了。
www.luanhen.com
“少废话!你把我的钱袋还来,我就不把你打成你姐妹那样子”
拉格诺威胁着他,却也在回头时怔住了。
只见街对面,一个红色的、沉甸甸的钱袋,正明晃晃地挂在屋顶支出的晾衣杆处,随风飘荡。
什么?
拉格诺使劲搓了搓眼睛,看了看从这儿到晾衣杆处的距离,不敢相信。
而他不是唯一一个。
“哇!”
“马麻,他好厉害!”
人群里爆发出不亚于方才希莱表演时的惊叹声。
“卧槽,是真的?这么远?”
“他什么时候挂上去的?”
“是扔过去的吧?趁着我们不注意?”
“你能扔这么准?”
“我知道,极境的高手可以!”
“这么说,这个怀亚魔术大师,是个极境?”
甚至有人开始怀疑拉格诺:
“嘿,哥们儿,你不会是托儿吧?干一次多少钱?”
“不愧是哥哥,得了真传,魔术就是比妹妹强一点……”
“你不是对面剃头的吗?兼职当托儿?”
希莱刚刚戴好手套,看到这副场景,也不由皱起了眉头。
“你,你是什么时候……你怎么做到的?”拉格诺惊疑不定。
“我说了嘛!”泰尔斯耸耸肩,“我不是小偷,我和我妹妹,我们是魔术世家!戏法技艺代代相传!”
拉格诺感觉自己被愚弄了:
“操!说!你干了什么?异能?扔过去的?还是串通好了团伙?”
“诶,魔术之秘,”泰尔斯在嘴唇前竖起一根手指,笑眯眯地道,“一勿深究,二莫揭露,三不外传……”
“四嘛,”泰尔斯眨眨眼,“嗯,它就要掉了。”
啊?
拉格诺一愣,但是下一秒,钱袋突然四分五裂,里头的钱币哗啦啦地落下,而兑票更是随风飘散。
拉格诺反应过来:“操!”
在满地乱滚的钱币中,人群霍然炸开,许多人忍不住拔腿四散去捡钱尤其是那滴溜溜滚动的十几个金币和银币。
“不准捡!不准!不准!谁敢黑巴尔塔剃头铺的钱!不要命了吗?”
拉格诺气急败坏地怒吼着,一面警告其他人,一面指挥同伴去捡钱:“去捡回来!那是……老大的!”
泰尔斯站在一旁,平静而无辜地望着这一切。
“你!”
拉格诺回过头,咬牙指着泰尔斯,按了按自己的拳头:
“怀亚和怀娅娜对吧?好,今天你们完了,等老大回来”
“好啊,只是,等你老大回来,”泰尔斯淡定回答,指了指天上,“他会先算我这笔账,还是那笔账呢?”
那笔账……
拉格诺一怔,他犹豫了一下,向泰尔斯怒哼一声,最终还是先指着在天上飘远的兑票,奔跑着加入找钱的队伍:
“别管钱币了!你们几个,先去把兑票找回来啊!那才是大头!”
眼见人群和剃头伙计们的注意力都被转移了,泰尔斯这才松了一口气,回过头来。
好了。
最难的来了。
面对希莱,面对那只手……他该说点什么?
该说什么,才能让她……
但他想多了,因为先开口的人不是他。
“你,还好吗?”希莱皱着眉头,尽管眼眶微红,但方才的灰暗已经一扫而空。
泰尔斯松了一口气。
“我?我当然还好了!”他露出大门牙,傻乎乎地笑道。
希莱定定地盯着他,像是第一次认识泰尔斯。
半晌之后,希莱叹息着把从剧院后台顺来的外套和帽子递回给泰尔斯:
“但你流鼻血了。”
泰尔斯一惊,一把捂住口鼻!
糟糕。
真的流鼻血了!
他就……就小小地变了个小小的艾希达说的“戏法”啊!
不至于吧!
不不,现在最重要的是,不要引起怀疑!
“哦,这个啊,”泰尔斯胡乱地抹着鼻血,却把脸蛋整得越发狼藉,同时努力找寻着借口,“噢,这几天吃了点容易流鼻血的药……”
希莱眯起眼睛,满脸写着不相信。
“好吧,”泰尔斯叹息道,“你知道,刚刚看见了个漂亮的姑娘,我不小心多看了几眼,心动上火了。”
希莱沉默了一会儿:
“刚刚人群里,最年轻的姑娘是个三尺高的小女孩,第二年轻的,是拉着她的大妈。”
泰尔斯眼皮一跳。
“我,我说的是真的!”
泰尔斯只觉得自己把脸上的鼻血越抹越糟,正如他借口里的漏洞越捅越大:“你也是女孩儿,所以没注意嘛,但我真的看见了!就在我眼前,哇塞,那姑娘真的很漂亮……”
但他话没说完,希莱就抽出一张手帕,狠狠地拍在他脸上。
“啊!”
泰尔斯痛嘶一声,把手帕从脸上扒下来,不出意外看到了一个人脸形状的血印子。
“下次要说情话,拜托找句没那么土的,否则听上去就像骚扰。”
希莱冷冷转身:
“尤其是我知道:我还没那么漂亮。”
这下轮到泰尔斯一怔。
啊?
“我……”
什么意思?她还没那么漂亮?
“还有,这话私下说就行了,可别让我哥哥听见,他会抓狂的。”
下一秒,泰尔斯瞬间反应过来,大惊失色地挥舞着手帕。
“不是……”
我不是在说你啊!
我真的只是在找借口,不是说情话啊喂!
但就在泰尔斯绞尽脑汁想要解释的时候,希莱突然深吸一口气。
“嘿,”凯文迪尔家的女孩开口了,语气里带着一丝落寞,“刚才,谢谢。”
正努力擦着鼻血的泰尔斯闻言一怔。
两人沉默了好一阵。
“不客气。”
几秒后,泰尔斯呼出一口气,露出笑容:
“怀娅娜,好妹妹,一切为了魔术,对吧?”
希莱斜眼瞥着他,嘴角微翘。
泰尔斯把鼻血抹得七七八八,犹豫着要不要把脏污的手帕还给她,最后,面对希莱嫌恶的眼神,他不得不转移话题避免尴尬:
“很好,虽然动静大了一点,但至少打消了目标对我们的怀疑”
嗯?
那一瞬间,泰尔斯感觉到不对。
他猛地扭头!
剃头铺子里,斯里曼尼还坐在原位。
泰尔斯松了一口气。
幸好,目标还在……
“不对。”
希莱皱起眉头:
“气息不对,那不是他。”
泰尔斯一顿。
气息不对?
什么意思?
但下一秒,他就知道为什么了:铺子里的“斯里曼尼”从椅子上转过来,掀掉身上的围巾,对泰尔斯耸了耸肩。
那不是他。
是剃头铺子里的另一个伙计。
泰尔斯心中一凉。
糟糕!
他左右扭头,满大街搜寻着目标的踪迹。
人呢?
斯里曼尼呢?
他去哪儿了?
“啊啊啊啊!该死,他跑了!”
前功尽弃,泰尔斯不由得痛骂一声。
“对,而且不是刚刚跑的,”希莱阴沉着脸,“多疑如他,大概在对我们产生一丁点怀疑的时候,就跑了。”
该死,斯里曼尼,这个辩护师,他怎么这么警觉?
还有他究竟是从时候跑的?
“等等,”泰尔斯想明白了什么,突然清醒过来,“那群剃头的伙计,他们刚刚不是来找茬,也不是拐人,更不是为了什么‘道上规矩’的。”
“那个拉格诺,他的钱袋,”希莱望着对面的铺子,同样面色严肃,“里头应该有他自己的铜板,有老板的兑票……”
“但不该有那么多金币和银币交易不便,街头又用不上,”泰尔斯难以置信地想透事实,“是斯里曼尼给他的,作为帮助他逃跑的价钱。”
想到这里,王子转过头:
街道的远处,刚刚找回一张兑票的血瓶帮剃头伙计,拉格诺回过头来,远远地对他露出得逞的微笑。
那表情,好像在说:“小子,要骗我,你还嫩了点。”
操!
“他们就是冲我们来的,是声东击西,错误引导,”希莱叹了口气,得出结论,“为了给斯里曼尼创造暗中逃跑,摆脱我们跟踪的机会。”
“啊啊啊!该死!”
认清现实后,泰尔斯不忿地挥了挥拳。
斯里曼尼,得来不易的线索,他们目前最接近羊毛商之死的线索,最接近詹恩的软肋的线索,就这么,就这么从手里……
丢了。
泰尔斯不无沮丧地叹气道:
“没法子了,我们只能先回去,再慢慢想办法……”
“他跑不远的!”
希莱突然开口:
“跟我来,我们继续追。”
“怎么追?我们只有”
“想法子追!”希莱怒喝着打断他。
言罢,鸢尾花家的大小姐一把扯上泰尔斯,马不停蹄往另一个街口走。
只见塞西莉亚·凯文迪尔此刻斩钉截铁,目光坚定,反倒让接受现实的泰尔斯一怔。
“你是说,说真的?”
“当然!管那个辩护师跑到哪里,哪怕是跑进复兴宫,出了终结海,上到神国下至狱河,都要给我追上!”
希莱咬牙切齿,她摸了摸自己的一双灰色手套,目光冰冷而犀利:
“否则,老娘今天也太他妈的亏了!”
泰尔斯不无惊疑地注视着她,这是他第一次看见这个样子的希莱。
“这群恶心的痞子。”
希莱死死地盯着对面的剃头铺子,盯着里头的伙计们:
“我诅咒他们,一个不落,全他妈的下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