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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张青,铜山县道口村人,今年十七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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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家是给周老爷当佃农的,祖祖辈辈都是如此,小时候听爷爷说,好像已经有几百年了。
佃农,佃农,都是没有自己土地,租种地主家土地的人。
我家的土地是怎么没的,爷爷也言语不详,应该跟村东头的赵老实一样吧。
赵老实,是个老实人,以前家里有四亩地。
前年开春的时候,赵老实的媳妇害了场病,四亩地都塞进了药罐子里,将土地也抵押给了周老爷。
村里多半的佃农,土地都是这么没的。
穷人病不起,活不起,如果遇到天灾,更是颠沛流离。
在我的想法中,未来,我或许跟父亲一样,老老实实给周老爷干活。
三五年后,娶一个膀大腰圆,手上能跑马的农妇过日子。
这没什么不好的,活着最重要,只要人活着就有希望,不是吗?
可惜,在那个落叶的深秋,这一切都改变了。
今年的收成并不好,地里的收成只有往年的七八成,道口村又是个小村,没有秀才老爷庇护,历年来最怕天灾。
漏屋偏逢连夜雨,从县上来的催粮官说,今年北方大旱,南方也要为圣上分忧,交的粮食要比往年多两成。
两成并不是个小数字,我们这些佃农,租种地主老爷的土地,要上交三成的亩产,还要交两成的皇粮,自己只能留下五成粮食,一家人勉强过活。
今年本就是灾年,粮食减产,再多交两成,那就真的活不下去了。
我一家有六口人,家里的粮食算起来,只有三口人支撑到开春。
前天晚上,父亲去周老爷家里借粮了,拿着一口破口袋去的,也是拿着一口破口袋回来的,回来之后就坐在门口发呆。
晚上吃饭的时候,我被叫到了外面。
父亲对我说,家里的粮食不够了,养不活我,让我往东边走,那边有活路。
弟弟妹妹懵懂的看着我,我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淡然的点了点头。
我就这样走了,带着六块饼子,走向了那个有活路的地方。
春江水暖鸭先知,世代在土里刨食吃的人,自有应对天灾的办法。
我是村里第一批离开的人,但是父亲告诉我,我不会是最后一批,如果情况不好他也会来找我,我们约定在金山府会合。
和我一起离开的,还有一家三口,一个中年人,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一个村上的泼皮。
一家三口,是一对老夫妻,带着个三十多岁的大姐。
老夫妻中,男的叫徐老汉,是个庄稼汉,看着七老八十,实际上才五十八,跟我家一样也是周老爷的佃农。
老妇人没名字,大家就喊他徐老太,他们家的女儿有病,干活就会喘,动不动就心疼,三十多岁了也没嫁人,就守着老两口过活。
中年人是个乞丐,跟我父亲差不多大。
他是二十年前来的,从哪来,为什么来,没有人知道,问他也不说,只是笑着摇头。
中年人整日就以乞讨为生,没东西吃就去地里偷,从不偷我们村的,所以村里也能容得下他。
中年人心肠不坏,小时候村里的玩伴们,最喜欢去他住的破庙里玩。
他会制作陷阱,偶尔能抓到野兔,山鸡之类的玩意,村里穷,吃不起肉,也见不到油水,我们去了他也不赶,反而乐呵呵的给我们肉吃,在他那吃的肉比在家里都多。
十三四岁的小姑娘,叫绣娘,我爹告诉我,她爹是个烂赌鬼,她娘是个破鞋。
绣娘很懂事,经常帮家里干活,我问她为什么要走。
她跟我说,家里的粮食不多了,她父亲跟她娘商量着,要把她嫁给周老爷的傻儿子,换三百斤粮食,然后她就跑了。
我无言以对,绣娘长得很漂亮,我也曾经幻想过,能娶到她这样的女人做老婆。
可是我知道自己不行,她爹娘都是势利眼,看得上周老爷的傻儿子,也看不上我这个正常人。
我不知道,为什么一个傻子,却能生而富贵。
而我,手脚健全却要颠沛流离,往扬州去逃荒。
我还想再问,绣娘却不想说了,她不觉得这事值得高兴,反而在担心她走之后,爹娘怎么渡过这个冬天。
但是她不会回去,从爹娘要将她卖给周老爷那一刻,她的心就走了,离开了那个小村子。
绣娘跟我说,他们一家三口其实是一样的,都是自私人。
我不懂,难道听天由命,嫁给傻子,给父母换来口粮就不自私吗?
这些年,周老爷给他的傻儿子,寻觅了四个媳妇,其中有两个怀了孕。
村里人都说,孩子是周老爷的,傻子连洞房都不会,我娘告诉我那是个火坑,把女儿嫁过去的都是畜生。
最后一个是泼皮,他比我大五岁,整日游手好闲,听说还在镇上认了个老大。
不过泼皮的胆子很小,有一次老大出去打架,见了血,泼皮被吓跑了,然后就被赶了回来。
被赶回来之后,他依然不改本性,什么也不干,谁家有事就去帮忙,帮完了就留下吃饭,就这样对付着活着。
但是我觉得泼皮是个聪明人,他有很多鬼点子,还偷偷告诉我,其实他早就想走了,就是舍不得大家。
这一次遇到天灾,不走也得走,正好去外面闯荡一方事业。
我问他是什么事业,他不说,只是对着我笑,一副很有底气的样子。
就这样,我,一家三口,中年人,绣娘,泼皮,向着扬州而去。
走了三天,我们一共走了二百里,我们走的很快,因为许老头说,第一批赶到扬州的人有饭吃,后面的人就说不准了。
其实我还能走的更快些,但是绣娘跟徐老太走不快,而我舍不得绣娘。
第五天,我们到了一个镇上,这里受灾情况并不严重,但是镇上的人很凶。
镇口上,站着一群舞刀弄棒的人,离得很远就驱赶我们,不让我们进镇。
泼皮这次没有怕事,上去跟他们理论,被为首的那个打了一棍子,打在了左腿上。
我们仓皇而逃,不敢在镇上停留。
当天晚上,泼皮的腿肿起来了,中年人跟徐老汉看了看,说可能伤到了骨头。
泼皮笑着说没事,他在镇上混江湖的时候,比这重的伤都受过。
我知道他在撒谎,泼皮根本没打过架,唯一的一次还被吓跑了,然后就回来了。
我们在树林里住了一夜,晚上很冷,我们聚在一起,紧紧挨着彼此取暖。
第二天早上,徐老汉给泼皮做了个拐杖,中年人则找了根棍子给泼皮绑在腿上,让他的腿可以少用点力。
我们就这样上路了,这一天,是离开村子的第六天,我们身上带着的粮食也吃光了。
接下来,我们不只要赶路,还要去找吃的。
树林中有野果树,运气好的话,能在地上找到风干的野果。
徐老汉说,这是我们的运气,如果我们不是第一批出来的人,别想找到这些好东西。
我们一起吃着风干的野果,幻想着扬州的繁华,彼此的心气都很高。
当天晚上,临睡前,我鼓起勇气跟绣娘说:“如果你没有地方去,到了扬州可以跟着我,我做工养你。”
绣娘没说话,反而往徐老太的身边挤了挤,引得徐老太的女儿很是不满。
我无法形容自己的心情,这是我这辈子,做过最大胆的一件事。
失落,不甘,自嘲,或许都有吧。
第八天,我们的速度慢了下来,一天只能走五十里了。
泼皮的伤势在恶化,左腿肿的比右腿粗几倍。
但是他很乐观,跟我说,大家已经走了五百里了,再走一千里就是扬州地界。
我问他能撑住吗,他说能,他还要去扬州干一番大事业,怎么会撑不住。
中年人昨晚的陷阱,抓住了一只野兔,大家决定吃掉野兔在上路。
做饭的时候,中年人显得闷闷不乐,我以为中年人是觉得,野兔是他抓到的,不想给大家吃。
中年人却对我说,泼皮可能撑不住了,他的伤口在恶化,腿里面都是脓,要不了几天他就走不动了,得留下。
野兔很香,混合着野菜,哪怕没有调味品,大家也吃的满嘴流油。
我却吃的很不是滋味,泼皮如果留下,他能一个人撑过这个冬天吗?
他能面对后面的灾民吗?
我不知道,也不敢想,只是默默将自己的兔肉,塞到了泼皮手上。
泼皮看着我,笑了笑,又把肉给了徐老太,而徐老太将肉给了她女儿。
三十多岁的大姑娘,噘着嘴,小声嘀咕着什么,愉快的将兔肉吃掉了,我依稀听到她好像再说sb...
我傻吗?
我不傻,我只是讨厌分别,父亲说,有的人走着走着就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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