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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种麦?”
内史腾一听黑夫此言,就知道他打的是什么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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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打算让内史各县在入秋前后增种宿麦……”
内史腾所说的“宿麦”,是这年头对冬小麦的称呼,小麦乃是外来品种,殷周时期才传入中原。最初时,小麦的栽培季节和原有的粟、黍等作物是一样的,即春种而秋收。
但渐渐地,擅长种庄稼的周人农夫却发现,小麦的抗寒能力强于粟而耐旱却不如,最适合小麦播种生长的,不是春天而是秋天。于是,当某位不知名的周人农夫试着将一捧麦种留到秋初才播种时,冬小麦,也就是“宿麦“便应运而生了。
由于北方的粮食作物多是春种、秋收,每年夏季常会出现青黄不接,引发粮食危机,而冬麦正好在夏季收成,可以继绝续乏,缓解粮食紧张,于是便受到了重视,顺利跻身五谷之一。
黑夫拱手:“正是如此!如此便能在明岁夏初收获大量麦子,让那数十万迁虏以麦为食!”
内史腾却有些不以为然,反问黑夫:“你可食过麦饭?”
“南方少麦,只是在小时候闹饥荒时,吃过一两次。”
“可口否?”
黑夫老实回答:“麦饭再怎么煮,也难嚼难咽,口感比起粟米稻饭差远了。”
“然也。”
内史腾道:“韩地一些险恶多山的地方,百姓所种的粮食,不是菽豆就是宿麦,故而我常能见到。”
“麦乃野人农夫之食也,若是寻常黔首也就罢了,能吃上麦饭,便要感恩戴德。但那些迁虏,多是山东富户,其中不少人家食必梁肉,衣必文绣,让他们食麦,恐怕会让被强迁后本就不满的舆情,越发激愤。”
黑夫心中嘿然,麦子虽然成了五谷之一,但这不代表世人喜欢吃麦。蒸熟的麦饭难嚼,吃到肚子里还不好消化,所以麦饭被世人人认为是“野人农夫之食”,相比粟、稻来说,种植面积并不大,只算”杂粮“。
在秦国,麦饭一般是拿来让刑徒吃的,官吏食麦饭被视为清贫廉吏,在平民中亦然,黑夫记得,在阳武县时,当地发生过一桩案子,有一家的儿媳自己吃粟米,让婆婆吃麦饭,于是被邻居们骂为“不孝”……
拿这些刑徒都嫌弃的麦子去喂关东迁来的富户,本就心存不满的他们的确可能炸窝。
但黑夫却另有一个主意。
他请身后的侍从,将自己带来的一点”礼物“打开,却见里面装着的,是类似炸麻花的“粔籹”(junu)。
这种甜品小吃,正是麦氏工坊里制作的。打了一场官司,让那些倒霉的蜜、糖商贩进局子后,双方在乌氏延斡旋下和解。
红糖虽然对南市的蜜、糖产业造成了一定冲击,却不至于彻底夺了麦、石两家的饭碗,而且只产于南方,一年也运不来多少,所以三家心照不宣,达成了三分蜜、糖市场的不成文约定。
不过,他山之石可以攻玉,麦氏、石氏讨好地送了些粔籹、蜜饵来,却让黑夫来了兴趣。
一打听,他才知道,麦氏祖上本是齐人,而在齐鲁之地,由鲁班发明的石磨已经是富户常见的家什,传入秦国也起码有几十年了……
只可惜,秦人只把磨出来的麦粉拿来做些小吃,从未试着把它们作为主粮,所以,什么“秦军一统六国,靠锅盔当军粮”,纯属讹传。
于是黑夫指着这些小吃道:“内史可知,这粔籹是何物所制?”
内史腾当然知道,他哑然失笑:“难道你想要将今年所收之麦制成粔籹,让迁虏当粮食吃不成?不行不行,代价太大。”
黑夫道:“并非如此,只是我偶然发现,麦子用石磨磨成粉后,不止可以做甜品,稍加烹饪,还可以用来当粮食吃,比起麦饭,味道好了何止十倍!”
这年头人对麦子的食用方式,要么直接煮粥,要么用来制麦芽糖,以及昂贵的小吃。这种暴殄天物的行为,连黑夫这个本不太偏好面食的南方人都看不下去了!
既然麦子、石磨两者都齐全,面食也就呼之欲出了。
“只是磨成粉,竟能有这种化腐朽为神奇的用处?”
内史腾对黑夫这个想法是有些不信的,这时候,正好叶氏淑女带着女婢上来奉酒,听到父亲的质疑,便笑着问道:“父亲与客在争议何事?”
黑夫一回头,发现今天子衿穿了一身素白的衣裳,不知是不是吃多了红枣红糖,气色红润,头发黝黑盘在身后,越发有大家闺秀的模样。
黑夫起身与她见礼后,又看了一眼叶腾,见他没有让女子回避的意思,便将方才的事简略地与她说了。
闻言,子衿却不怎么惊讶。
“父亲常言,君总有奇思妙想,比如那水碓,还有……”
她促狭一笑,跳过让黑夫脸绿的那个发明,直提起了红糖,随后劝内史腾道:
“世人常言,夫耳闻之,不如目见之;目见之,不如足践之。既然客言之凿凿,不如便去取些麦粉来,在家中试一试?”
黑夫亦道:“我今日正好带了庖厨过来,可以让他们试制一些。”
这件事,黑夫前几天就在做了,他直接从麦氏那购买了一石磨得精细的麦粉,带回家中,扔给庖厨鼓捣了几天,好歹有点成果。
当然了,让一个从来没揉过面,连包饺子都露馅的南方人来发明面食,遇到的挫折自然很多,甚至连如何做到黑夫描述的“发面”,都快难为死庖厨了。先得想办法找到称得上是“限购品”的酿酒用酒曲,用来给麦黄色的面团发酵,可蒸出来的东西却不够蓬松,且有一股难以除去的酸味。
黑夫算准今天要来叶腾府上献宝,等不及庖厨钻研,索性让厨娘不必管发酵了,先试着做些死面的面食出来,好歹有两样拿得出手的了。
“你倒是准备充足。”
内史腾瞥了一眼黑夫,却也允了此事……
……
黑夫家的庖厨有两人,是一对夫妻,正是他从盲山里救出来的那个少女“鸢”,她嫁给了一个哑巴的庖厨。三年前,夫妻二人又随鸢的父亲驹到了黑夫的新宅,驹为黑夫畜养牛马,鸢和丈夫则负责厨房。
如今黑夫来到咸阳,他母亲放心不下,又觉得儿子肯定吃不惯北方食物,便打发这对小夫妻来照料他饮食。
来到咸阳后,一直呆在章台街的小宅附近,虽然一出门就能看到巍峨高大的皇帝宫殿,但呆久了,却也没什么感觉。直到今日,夫妻二人被黑夫带来内史府,才进入他们家庖厨,鸢和丈夫都惊呆了。
内史家的庖厨位于府邸东面,称之为“东厨”,占地极广,都赶上黑夫居住的那个二进小院了。
在庖厨帮忙的人有十来个,数人在井边淘洗食物,一抬头,又见房梁上挂满了熏好的鱼肉和肘。
进了房间,又分为外厨和灶房,外厨满是盛装用的缶、盆、缸等;切制食物用的刀、俎;烹调用的釜、鼎、甑等,都是青铜、漆器。灶房里面有五六个灶台,每个灶台都在忙碌,一人跪于灶前,手执火棍凑火烧煮食物,灶上置釜,烹煮着食物……
再看正在做的主食,有稻、粟、黄梁,都已经淘洗干净准备蒸煮。副食则有炖得酥烂的熊掌,厨师正在调和味道,清炖的鳖羹,火烤的羊羔,天鹅肉,野鸭块,另有被拔了毛的大雁小鸽正要上架烤。
参观了大户人家的庖厨后,只背着一包麦粉来这的夫妻二人目瞪口呆,感觉自惭形秽。
“只是招待左庶长一个客人,就要如此多的人手?要做这么多食物?”鸢咋舌不已,有些惊到了。
直到后面传来一个好听的声音,夫妻二人才缓过神来。
“宴飨只差麦粉做的食物了,为何还不开始?莫非是少了什么器具?”
一回头,却是叶氏淑女亲自来了庖厨,庖厨内众人纷纷向她行礼,她却十分和蔼,让诸庖厨免礼,开始询问鸢都需要什么器具,让雍人一一给她备齐。
“要木盆和水,还有一个烧烫的铁釜。对了,可否现熬一些羊肉羹出来?最好煮烂些!”
而后,鸢和丈夫将黄色的麦粉在大木盆里和了清水,就开始和面揉面,而叶氏淑女跪坐在席子上,认真地看着她的动作,突然问道:“用麦粉制食物,是谁想出来的?”
鸢的丈夫立刻朝着正堂方向比划起来,鸢连忙止住他,老老实实回答道:“淑女,这都是左庶长所教。”
“他又是从何处得知的?而且,他还经常进庖厨不成?”
子衿十分好奇,男子们,一般都借口一句“君子远庖厨”,不愿意看到杀生,离厨房远远的。
“左庶长的确喜欢出入庖厨。”
叶子衿没有摆出官宦淑女的架子,鸢也对她很有好感,便笑道:“他好滋味,喜欢指点吾等做些新颖的食物,在南郡时就做过年糕、米粉、粽子,然后便以这些食物与家人分食,吾等也能分到一些,每当那时,家中满堂欢笑。”
“到了北方,左庶长又让吾等用麦粉制面食,虽然还是吃不惯,但比起麦饭强多了……”
子衿微微点头,就这样,在内史府的庖厨内,通过一个小厨娘的叙述,她开始了解黑夫不为外人所知的一面。问完了黑夫好滋味,喜欢指点下人做食物外,甚至还扒出了黑夫做小亭长时的那些破案事迹来……
而到了即将入夜时分,当内史腾招待黑夫的宴飨开始时,名为“烙饼”和“羊肉泡馍”的食物,也第一次出现在秦人的饭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