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荣禧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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场面一时有些尴尬,也有些凝重。
能让一个孩童,生生将字体写出禅意,那得抄写多少遍佛经?
都不是没见识的,京官虽穷,可能在工部为官的,基本上不会出现穷官儿。
家大业大,内宅事也就多。
阴私之事,见怪不怪也就不新鲜了。
可寻常的阴私之事,又怎会放在台面上来说?
放在台面上来说,就不叫阴私事了,那叫丑闻!
此刻,当着三位文坛大德,还有大半工部同僚的面,揭开了贾家的丑闻,可想而知,贾政此刻的心情,是何等的……惨烈!
好在,宋岩给他递出了台阶:“存周啊,贾家注重孝道,是极好的事。
只是要思量,过犹不及。
不要将我名教的一棵好苗子,熏染成了沙门子弟,那就不美了。”
贾政躬身道:“政,汗颜矣。”
曹永在一旁忙道:“诶,存周不必如此。
吾等岂不知汝之为人?
亦知汝之难处。
只是,家有良才美玉,还要多爱护些才是。”
贾政愧然道:“必当如此,必当如此!”
李儒笑道:“松禅公,润琴,到底是何等书法,竟让你二人如此惊叹?何不让吾等也目睹一番!”
他这是故意岔开话题。
君子所言,当不涉阴私,不揭人短。
而且李儒心中其实已经很疑惑了,曹永倒罢,虽然他话最多,可都是因为宋岩而谈。
关键是宋岩,此老往日里苛守礼法几不近人情。
今日所为,却大出人所料。
放在往日,他断然不会谈论旁人家的内宅私事的。
再多不平事,那也是旁人家事,岂容外人指手画脚?
这绝不合君子之道,也不合礼法。
却不知今日缘何如此……
李儒只能将此事之过,再次放在了衍圣公身上。
至于衍圣公孔传祯又为何如此看重一豪门庶子,他就不得而知了……
但无论如何,他都不愿让场面继续尴尬下去。
传言出去,贾家固然出丑,他们所行同样非礼。
听闻李儒所言,宋岩将手中一叠纸笺递给贾琮,道:“送与诸位大人一观。”
贾琮将誊抄的六七页纸,分发给诸人。
贾政手中的,便是贾宝玉所作的诗。
只是这个时候,已经没谁在乎那些诗了。
能在中央六部做正官的,基本上都是科甲出身。
虽未必皆为书法大家,但起码的眼力还是有的。
自然都能看出贾琮字迹的不凡之处。
一时间荣禧堂内,惊叹连连。
然而就在这时,面色一直未缓过来的贾政,在凝视了手中纸笺半晌后,忽然说了句石破天惊的话:
“李祭酒,自下官长子早逝后,贾家应该还有一黉门监的名额空缺。
下官想将这个名额,给予贾琮。”
此言一出,莫说贾家诸人,连宋岩、曹永、李儒等人都震动了。
只是,即使如今已是贾琮恩师的宋岩,面上也没甚喜色。
反而皱起了眉头。
贾政见状,眼中闪过一抹无奈。
他若有其他法子,又怎会出此下策?
他难道就不知,此举会让贾琮在府内的地位愈发微妙艰难?
他知道,可是,他却实在没有其他的法子。
国公府内的形势,太过复杂。
因为贾家自有族学,还是先祖所立。
所以从祖辈起,贾家历代子弟就全都在贾家族学内启蒙读书。
一代又一代,莫不如是。
若是去别的书院读书,首先从孝道上就说不过去。
这让外人如何看贾家先祖所设之族学?
莫非连自家子孙都看不起祖先所立族学?
再者,连贾琏、贾宝玉等嫡子,都要在贾家族学里读书。
难道贾琮一介庶子,就有何资格去外面书院读书?
完全不可行,也不能行。
在孝道大于天的年代,敢在这方面特立独行者,那就是在作死。
偏生,贾琮在贾家族学读书的资格,又被贾赦给废黜了。
他若想再回族学念书,必要经过贾赦返口。
然而以贾赦的性子,这相当于按着他的头低头认错。
莫说是贾政,就算贾母都难做到这一步。
而且,贾母也绝不会为了贾琮去这样做。
如此一来,贾琮两条进学之路,就都被堵死了。
他虽能自学,可贾政以为,若没有名师教导,单靠一个孩子自己去悟,本就艰难险阻的科举之路,会变得愈发荆棘丛生……
况且,这让外人如何看待贾家?
所以,他实在无法,只能此下策。
贾家作为勋贵世家,除却武勋上的诸多福利外,还有一项祖宗余荫福利,就是每代可荫一子,入黉门监读书。
黉门监,便是国子监。
东府的贾敬、贾蓉,荣府的贾珠,都曾走此路。
不同的是,贾敬、贾珠是认真进学,要取功名。
贾蓉不过是混个出身罢……
贾琮若也走此路,既可避开贾赦之难,又不怕别人攻歼贾家义学。
因为国子监乃中央官学,非私塾。
可得两全其美。
只不过美中不足的是,尽管贾家人大多不把这个就比秀才高一些的出身放在眼里,却不代表,他们甘愿看到这个出身落在一介庶子身上。
贾母王夫人等人,也都不会愿意。
所以明眼人都看得出,这不是一个好法子。
会把贾琮推向贾家内部争斗的巨坑……
但为了让贾琮能够进学,贾政也顾不得其他了。
他打定主意,若是哪个敢以此非难贾琮,先过他这一关!
久不愿和府上一些人理论,不是不敢,只是怕麻烦。
此次谁敢坏事,他绝不愿再忍让。
贾政虽打定主意,可宋岩、曹永、李儒等人还是纷纷凝眉,皆以为非良策。
在他们看来,此事引发的后果,并不会以贾政的意志而削弱多少……
只是涉及荣国府内利益划分,他们哪里能插得上口?
若贾政铁了心这般做,李儒这个国子监祭酒都拒绝不得。
然而就在这时,众人就见贾琮大礼跪拜,声音哽咽道:“琮,谢老爷慈佑之恩……”
这话一出口,贾琏等贾家子弟的面色自然皆是纷纷一沉,眼神多有阴霾。
宋岩等人的面色也不大好看……
儒家君子,最看不得“见利忘义”之辈。
尽管贾琮所行,或许算不上见利忘义。
可是……
众人都清楚,贾家这个荫监名额,无论如何都轮不到贾琮来继承。
这就属于“不义之财”。
不过没等他们心起厌恶,就见贾琮抬起头,眼睛微红的看着贾政,道:“琮虽感念老爷慈爱庇佑之恩,只是,琮却万不敢有非分之念。
嫡庶之别,纲常之本。
琮得老爷护佑,衣食无忧,又得墨竹院以读书,实已心满意足矣。
焉敢再窥视其他?
再者,琮若蒙心受之,岂不置老爷于非议之境?
若如此,琮虽万死,亦难辞其咎也!”
这番话,让贾政心中感动无比且不提,宋岩等人才是最满意的。
他们为何会被人划为旧党中坚,说他们顽固守旧,不知变通?
就是因为宋岩等人恪守祖制礼法,几无人情可言。
他们认为,礼教纲常,乃国之本也。
譬如在皇后有子时,就算这个皇子是个傻子,也一定要扶持为太子。
国事可由朝臣署理,太后也可监国,但纲常却不能乱。
纵然太子有万千错处,只要不违逆孝道,就绝不可轻废。
可想而知,这些人的世界观是怎样的。
而今日宋岩如此反常,几违礼道,其实也有此类原因……
虽然皇宋已成飞灰,但血脉依旧尊贵。
且七百年尊儒之德,值得他如此为之。
若非得孔传祯秘信告知,他又怎会有今日之行……
只是,他依旧希望看到贾琮是一个遵礼法的人。
而贾琮也正是揣摩了这些旧党的心性,才会拒绝贾政这一提议。
当然,就算没有如此,他也不会为了一国子监的名额,就早早变成整个贾家的公敌。
这个时候,还远不是贪心之时。
但他没想到,贾政却被他的懂事明礼感动坏了,反而愈发坚定的心思,道:“琮儿不必多想,此事由我做主。
如今家里就你一个读书用功的,不给你给哪个?”
贾琮丝毫没有犹豫,道:“老爷,要给,也当给宝玉才对。”
贾政闻言,冷笑了声,看向后面的宝玉。
贾宝玉根本不用贾政看,听贾琮一说他心里就咯噔一声。
刚才贾琏等人都不自在,可唯独贾宝玉根本没把什么黉门监放在心上。
见他们为了一个名利玩意儿推来让去,他早就不耐烦多时了。
只觉得一群人俗不可及!
也只盼这场无聊透顶的劳什子东道早点完了,他好回去和姊妹们高乐去。
谁知他远远躲在屋檐下都挨雷劈,生生躺枪啊!
王八孙子才想去那鬼地方呢!
让他去国子监读书,还不如直接让他去死的好……
根本不用贾政瞪,贾宝玉就“动力十足”的上前,跪在贾琮身边,道:“老爷,儿子不如贾琮用功。
再者,他虽只比儿子大半天,那也比儿子大。
老爷素来教诲儿子,要明长幼有序之礼。
何况,贾琮学问比儿子做的好,功课扎实,这是学里太爷说的。
再者,儿子可以去学里读书,不必去国子监。
还是让贾琮去吧。”
贾琮摇头,语气坚定道:“宝玉不必多说,这个监生之位,我万万不会去的。
老爷太太对我恩重如山,你的韵诗作的也比我好,所以你去才应该。”
贾宝玉都快哭了,你不想去,可以让贾蔷、贾菖、贾菱他们去啊。
干吗非给我挖坑,牵扯我作甚……
他用比贾琮还坚定的神色,用力摇头,道:“你也不必再说,老爷说是你去,那就你去。
我……我是万万不会去的,你莫要逼我。”
他们二人这番“谦让”,落在其他人眼里,就都有些傻眼儿了。
那些大人们都是阅人无数的人精,哪里看不出贾琮和贾宝玉两人的“谦让”,都是出自本心!
这就太难得了。
国子监监生之位,在贾琏、贾蓉等混混眼中不值钱。
可是这个位子,却是可以直接参加乡试的!
大乾多少读书人,皓首穷经,破家舍业的赶考,都难熬得一个秀才功名。
尤其是在科举大省,每回下场都是二三千人追逐那么几十个名额,堪称地狱模式。
在这些读书人眼中,这个名额,是无价之宝。
也只有勋贵家族,才会不那么当一回事。
但不当一回事,也是相对的。
有资格不当一回事的,是因为能够轻易得到。
比如贾蓉,比如贾宝玉。
其他人却是基本上没有机会得到。
若是将这个名额给贾蔷、贾菖等人,他们必是愿意的。
因此看到这一幕,曹永撵着白须感叹道:“闻德、知礼、非祸,存周果不欺我。”
李儒也颔首笑道:“古有孔融让梨,今日贾家复现古礼,可为一佳话尔。”
宋岩看着底下仍旧相互推让的两人,缓缓颔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