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试问闲愁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
风絮亭,很美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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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在徐佑看来,更美的,是人!
通往亭子的青石台阶两侧,站着二十八个碧玉年华的美貌侍女,白素下裾,丹霞上褥,一个个眉如翠羽,肌如初雪,垂腰的青丝绾成最是雅致出尘的飞天紒,站在堤坝下看上去,仿佛九天仙女坠落凡间,让人顿时目眩神驰,心生涟漪!
“郎君,请登台!”
水希侧身让开,笑意盈盈,莲藕般的玉手前伸,让徐佑当头先行。徐佑微微一笑,双手负于身后,一阵风来,吹起了宽博的广袖,尽显挺拔修长的身姿,然然缓缓徐行,抬脚踏上第一层台阶。
“扶桑升朝晖,照此高台端。高台多妖丽,濬房出清颜。”
清越悠扬的声音响起,跟在徐佑身后的水希猛然抬头,望着前方徐佑飘逸的背影,眸中露出惊讶的神色。她是袁青杞的贴身婢女,自然也熟读诗文,只听开篇四句,便知道这是仿乐府歌《陌上桑》。起笔“扶桑升朝晖,照此高台端”,套用《陌上桑》的开头“日出东南隅,照我秦氏楼”,下接“高台多妖丽,濬房出清颜”,则是夸赞这里有许多美丽的女子。点题应景,对仗巧妙,莫不说仓促之间,能有如此佳句,就是那些号称有诗才的江左俊秀,也未必能在一日夜间做出这等水准的诗作。
“淑貌耀皎日,惠心清且闲。美目扬玉泽,娥眉象翠翰。”
徐佑每登一级台阶,就会吟诵两句诗,而且当侍立于侧的美貌婢女躬身行礼的时候,他都笑着点头做回礼,丝毫不见桀骜,也没有一点的居高临下。
那种与生俱来的平和自若,配上他此刻的风姿仪态,很是让人心折!
水希凝眸片刻,轻提裙裾,悄然跟了上去,只是眉间笑意更盛。因为这四句诗跟开头四句不同,开头是在夸众女,而这四句却是在单独夸赞一个人:面目皎洁,如初升之日,心思巧惠,却又柔和优雅,更难得的是一双美目,闪烁着玉一般的光泽。
能让徐七郎这样称赞的,除了自家女郎,还有何人?
不知怎的,水希又回想起刚才徐佑调戏她的那句话,耳后微微一热,似嗔似羞的瞪了他一眼,却也知道他背对着自己根本什么也瞧不见,“咯”的一声捂着嘴轻笑了出来。
“鲜肤一何润,彩色若可餐。窈窕多容仪,婉媚巧笑言。”
“金雀垂藻翘,琼佩结瑶璠。方驾扬清尘,濯足江水澜。”
徐佑行至半途,已经能看到风絮亭中张开的青绫布障,不知为什么,越接近袁青杞,脑海中那个始终模糊的印象却变得越加的不清晰,仿佛那一日的惊鸿倩影,只是记忆里的一场春梦!
“蔼蔼风云会,佳人一何繁。南崖充罗幕,北渚盈軿轩。清川含藻景,高岸被华丹。馥馥芳袖挥,泠泠纎指弹。悲歌吐清音,雅舞播幽兰。丹唇含九秋,姘迹凌七盘。赴曲迅惊鸿,蹈节如集鸾。绮态随颜变,澄姿无定源。俯仰纷阿那,顾步咸可欢。遗芳结飞飙,浮景映清湍。”
风絮亭,已经触手可及!
徐佑脚步停下,先是气定神闲的欣赏了一下匾额上由袁阶亲书的“风絮”二字,然后看向亭子正中挂起来的青绫布障,一时静默不语!
所谓青绫布障,是屏风的一种,但跟家用屏风不同,这种布障是专门用在野外,以漆杆为立柱,柱头系着各种丝织物,有的是粗布,有的是绫罗,既可以围设一个私密的空间,供贵人们嬉戏玩乐,也可以像现在这般,隔开男女之间的伦理大防!
水希走了上来,站到徐佑身边,指了指布障前摆放的胡床,道:“郎君且坐,我去给女郎回禀!”
徐佑刚要说话,突然耳边听到一个声音:“徐郎刚才所吟,可有诗名?”
徐佑突的一呆,竟有了片刻的失神。前世里虽然看惯了各色莺莺燕燕,但他从来没有想过,一个人的声音能像青绫后面的女子一般,每一个字的抑扬顿挫,每一个音节的平仄起伏,都如同仙音妙韵从九天之外落入尘世,浑不似人间该有的清新脱俗!
“此诗随口所作,还没有想好名字。”徐佑毕竟不是平常人,瞬间就清醒过来,笑道:“不过三娘问起,干脆就叫《慕佳人》好了!”
“慕佳人……”布障后的人发出悦耳的轻笑,道:“倒是好名字!抛开徐郎似似而非的洛生咏不提,单以诗赋论,《洛神赋》之后,美人诗至此尽矣!”
徐佑吟的这首诗是被誉为“太康之英”的陆机所作,全诗主要目的就是拍美人马屁,言辞华美,描摹精细,开了后世宫体诗的先河。袁青杞将之与《洛神赋》相提并论,固然有夸大的成分,但也表现出了一流的眼光和深厚的文化底蕴,江左才女之称,名不虚传。
不过袁青杞的俏皮之处,在于夸徐佑的同时,还不忘拿他的口音来调侃,说他不是正宗的洛生咏。有这样一句,立刻将现场本来还有点尴尬的气氛扫之一空,不管她是有意还是无意,至少这份落落大方,就不是一般女子所能具备。
所谓“洛生咏”,是指魏国时洛阳书生的讽咏声,音色低沉有浊音,也就是当时官方的普通话。自衣冠南渡之后,北人南下,看不起南人的吴语,称其为“白颈鸟做哑哑声”,南人也觉自卑,所以学着北人说洛阳话,“洛生咏”因此成为时尚,谁能作洛下书生咏,越是说的地道,越是被人所羡慕崇拜!
“何以不作洛生咏?何至常作老婢声?”
徐佑笑着回了一句,他何等样人,如何掌控聊天的气氛本就是为人上者必要的天赋,既然对方释放的善意,他也适时的做出回应。
这两句也是有出处的,洛生咏因为音色低沉,跟鼻音类似,南人为了学的到位,常常用手掩鼻来发音,人称三绝的顾恺之不屑为之,说这是“老婢声”,以做讥嘲。当然在这个时空,没有顾虎头,所谓“老婢声”还是第一次被人听闻。
又是一声轻笑,隔着厚厚的青绫,看不到任何的影子,但徐佑似乎能感觉袁青杞笑的很开心,或许连身子都略有倾俯也说不定。
“水希,请徐郎入坐!”
水希恭声道:“喏!”然后低头走了过来,扶着徐佑的手臂,将他引入胡床边安坐。
闻着身体上传来的淡淡幽香,徐佑目不斜视,仿若谦谦君子,笑着道了谢,抬起头,目光落在青绫上,脑中却在勾勒对面那个女子的容貌。刚才虽然只是聊了两句,但他对袁青杞的观感却好转了不少,甚至都有点不相信,那夜被设计陷害的事,是出自这样一个才华横溢又言谈有趣的女子之手!
可见老子在《道德经》里说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实在是至理名言!
正思索间,突然听袁青杞道:“敢问徐郎之志?”
徐佑恍惚了一下,不明白袁青杞突然问起这个有什么含义,但还是答道:“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
“穷,自然一听即明!不过斗胆再问郎君,何谓达?”
“达即通,通即圣。”
“此言何解?”
徐佑静静的道:“《史记?楚世家》说‘不问通者,可谓无人’,《左传?昭公十三年》说‘晋楚之从,不闻达者,可谓无人’,由此可知达,即是通。而《说文》有‘圣,通也’之解,故而,达即通,通即圣!”
青绫布障后沉默了一会,袁青杞清澈如泉水叮咚的声音再次响起,不过这次却不是调侃,而是多了几分揶揄,道:“呵,徐郎原来想做圣人?”
“三娘此言差矣!”徐佑正色道:“孔曰成仁孟曰取义,所谓圣人,也不过仁义二字!夫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讲的是先‘修己’,再‘治人’。在下之志,非是做一个被人顶礼膜拜的泥雕塑像,涂抹一层闪瞎了眼睛的金粉,去享受什么千秋万世的祭祀和香火,而是定五经、明六艺,以立己、达己,然后再绪人伦、匡衰乱,去立人、达人!”
“徐郎好辞锋,也是好志向,是我失言……水希,斟茶!”
水希跪坐一旁,执壶为徐佑斟了一杯茶,道:“郎君请用!”
徐佑端起茶杯,小抿了一口,初沾唇时味带苦涩,但三咂之后却满嘴留香,失声赞道:“好茶!”
这时,袁青杞柔声道:“徐郎可愿听一听阿元之志?”
徐佑心中一凛,不知为何,被这一声“阿元”搞的心跳快了两下,道:“愿闻其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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