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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30 门阀江湖(一)
行至某居民坊,贺路千从推车里拾起三块银锭,随意抛向其间的四合院。
银锭在夜雨中划过一条完美的抛物线,准确落到四合院中间开阔的庭院。但芜鸠百姓胆怯怕事,听到银锭落地的异声,也不敢出门查看状况。再者,百姓想当然地把银锭落地声音误会成战斗余波,或者是轻功高手踢飞的石块,或者是暗器高手打来的飞镖、飞刺、飞蝗石等。贸然出门围观,岂非主动送死?
贺路千投掷银锭之举,反而吓得芜鸠百姓更加饮气吞声,连舒缓紧张心情的喘气声音都停止了。
李凤瑶觉得她好像看懂了贺路千的想法:“你想当劫富济贫的侠客?”
武林江湖素来不缺少劫富济贫的侠客,类似事例在鬼怪佛道官记载里也屡见不鲜。
如果把炐朝两京十三州当成一盘棋,几乎每年都有高官勋贵、豪强大户突然失窃黄金白银无数。而后,一些侠肝义胆的侠客们拎着偷来的钱财,先救济自己的贫困口袋,再满城撒钱与当地百姓分享快乐。
铁枪会的总舵主,传言中,他年轻时就是一位习惯劫富济贫的少年侠客。据说铁枪会总舵主二十余岁时,他仗着一杆铁枪横行济州,劫富济贫了三十余家地方大户、挑了两家山寨。最后,铁枪会总舵主惹怒了整个济州权贵圈子,不得不灰溜溜翻山越岭跑到南方昌州创办铁枪会。
等等。
贺路千却没有劫富济贫的爱好。
侠客偷盗式劫富济贫,与贺路千的理念不合。
排斥侠客偷盗式劫富济贫,原因并非贺路千屁股坐在富豪权贵那里。事实恰恰相反,贺路千仅仅更加推崇制度式劫富济贫而已,缓和政策如针对高收入人群征收特别税,激烈政策如地球共和国早期的土地革命。与制度式劫富济贫相比,侠客头偷盗式劫富济贫最多属于扬汤止沸,无助于解决最根本的问题。
侠客们劫富济贫风俗最少以百年计算,世界可曾有半点儿变化?
答案是没有。
所以,贺路千懒得做这些无用功。
没有意义的劫富济贫,不做也罢。
今夜的全城撒钱,表面看似属于劫富济贫,本质却只是一种针对芜鸠分舵的迟滞策略。
首先,百姓得到了黄金白银,屁股肯定坐到芜鸠分舵对面,幸灾乐祸地削弱铁枪会的声望。
其次,任何组织的运转都离不开财政运筹。铁枪会又不是意志坚定的某某政党,抄了它的金库,纵然少数头目明日重新聚拢一批核心,想来也难驱使相关势力为铁枪会自掏腰包奔波。
最末,如果芜鸠分舵的残党和芜鸠郡郡太守妄想从百姓手中收回两百公斤黄金白银,芜鸠百姓的民意肯定瞬间爆炸。即使最终胳膊拗不过大腿,愤怒的百姓们也能让铁枪会和芜鸠郡府头疼许久,最终来不及全城搜捕贺路千。
这才是贺路千的最终目的。
可这些想法解释起来比较繁琐,且不一定能够被李凤瑶坦然接受。贺路千斟酌片刻,索性没有直接否认李凤瑶的推测,笑说:“芜鸠郡热闹热闹,才能为我们争取时间嘛。”
贺路千沿着长街向前走,走一路,撒一路钱。
金银撒到只剩下三五十公斤左右,终于有胆大的百姓发现了庭院里黄金白银碎块,意识到某位侠客在玩劫富济贫游戏。
贺路千投掷的金银碎块,最轻也有一两重。如果幸运捡到了黄金或者大块银锭,今夜的意外收获甚至有可能胜过普通百姓的一年辛勤劳动所得。金钱的魔力非常惊人,很快就有人冒着被江湖争斗误伤的风险大胆点亮火把,满院子寻找金锭子银锭子。
百姓在利益面前从来不愚蠢,联想到侠客的劫富济贫游戏不可能局限一家一院,一些捡完自家院落的贪心百姓悍然直接翻墙闯入隔壁家的庭院,利用时间优势夺走本该属于邻居的财富。迟钝出门的百姓惊觉自家的天降财富被邻居抢走了,登时气得几乎昏厥倒地,愤怒地拎起铁锨、铁叉要和邻居拼命。
等等,一场闹剧接一场闹剧。
贺路千走过的街道,很快喧哗吵闹起来。
贺路千不仅没有敦促各家百姓知足常乐,反而把剩下的金银直接倾倒到街道上,火上浇油的大声呼喊:“想要铁枪会的财宝吗?铁枪会的金库已经被我砸开,到处都是黄金、白银、珠宝、玉石、锦绣丝绸。想要的话,就去拿吧。”
芜鸠百姓没有辜负贺路千的期望。贺路千刚在长街上吆喝两嗓子,那些贪心不足蛇吞象的百姓,那些错过劫富济贫游戏的百姓,纷纷推门而出,不管不顾地冲向芜鸠分舵。
却是有了刚才实实在在的劫富济贫小游戏序幕,即使贺路千说的全是假话,他们也要去验证一番才甘心啊。万一是真的,岂非错过了一夜暴富的机会?
真的假不了。
第一批冲到芜鸠分舵的百姓,五分惊恐五分兴奋情绪迈过错乱分布的二十余具尸体,很快汹涌潮流般闯入各间厢房、主客厅、库房金库。后续的第二批百姓,瞧见满载而归的前辈,不约而同响起了欢呼声:“让一下,让一下。”
前方欢呼声是最好的激励语言,跟在后面的百姓和距离稍远的百姓,也都相继陷入开仓放粮式癫狂,争相恐后涌向芜鸠分舵。贺路千甚至看见一位少妇连衣服都急的没有穿齐整,露着鲜艳的肚兜和葱白的长腿,不顾形象地在寒冷的雨夜里披头撒发向前疯跑。
癫狂气氛如波浪向前蔓延,越来越多百姓参与这场开仓放粮式活动。
小半个芜鸠郡城,都沸腾起来了。
贺路千早就褪去了沾满血腥的外衣,换上一件与普通百姓无异的备用衣服。长街奔跑的喧闹人群都在朝向芜鸠分舵冲刺,这时候没有谁有心情关注半路偶遇的贺路千究竟是谁。喧哗背景音乐中,贺路千悄然远离癫狂的人群。直至走到一条相对偏僻的街道,贺路千才笑对李凤瑶说:“热闹吧?”
李凤瑶早已经被贺路千犀利操作惊呆了。李凤瑶生在没有存在感的小县城,活在没有存在感的小县城,死在秩序森严的宁津陈氏,何曾见过今夜这般喧闹与癫狂。良久,李凤瑶才悠悠回过神来:“实在太疯狂了。”
李凤瑶沉浸莫名情绪中,沉默无语地跟着贺路千走了好一阵,突然醒过来神:“咦,这不是回密道的路吧?”
贺路千点头:“当然不是。”
李凤瑶茫然不解:“我们还去哪里?”
贺路千:“去郡府,我想验证一些猜想。”
竺家四合院第一轮杀戮到芜鸠分舵第二轮杀戮,时间已经过去很久。即使炐朝朝廷的效率再差,到了芜鸠分舵大乱时,贺路千觉得他们也应该反应过来神了。可现实非常奇怪,贺路千一直没有看到官府的身影。
平日里象征国法的衙役们,今夜全都消失地无影无踪。或许有些衙役、郡兵已经以铁枪会弟子名义参战了,但身穿官服、兵服,代表郡太守府或者说炐朝朝廷意志的官方力量,却迟迟没有现身。
前有百姓不敢围观,后有官府沉默装死,今夜的杀戮仿佛只是贺路千与铁枪会的私人恩怨。
郡太守府到底什么意思呢?
汇总最近读书所得,贺路千心中已然有了猜测。
但到底实际情况如何,还得验证一番。
贺路千缓步行至郡太守府时,这里竟然如商铺民宅般铁门紧闭。五名铁枪会帮众,疑似被郡太守府无情地拒之门外。倾耳侧听五名铁枪会帮众的大声说话声音,郡太守府里显然不仅有人,且全都刻意躲在铁门背后。
一阵轻微喧哗,铁门背后响起某位官吏的清朗声音:“对方走了?”
一名铁枪会帮众急声回答:“走了,肯定走了。”
另一名铁枪会帮众则急声请援:“太守,乱民已经开始哄抢芜鸠舵了,你快发兵驱逐他们吧。再晚,就来不及了。”
铁门背后的官吏,似乎有些心动:“你们确定对方走了?”
帮众正欲肯定回答,眼角突然扫见了远处走来的贺路千。这名帮众甚至没有胆色仔细确认来者是否是贺路千,当即吓得魂飞魄散:“杀人魔来了,兄弟们快跑。”
其余四名帮众也都没有胆色跑到贺路千身前辨认真假,纷纷鸡飞狗跳般逃向长街另一端。其中一名帮众,急得甚至没办法分辨南北,砰地一声撞到墙上。即便如此,他仍旧乱头苍蝇似地挣扎爬起来,捂着额头向前奔跑。
铁门背后的官吏,也骤然失声。
十余秒沉默之后,铁门背后传来了官吏的妥协求和:“朝廷早有制度,除非谋反大罪或者肆意屠戮地方百姓,否则江湖恩怨江湖了。这位大侠,我们郡守蒋公,世为长吴郡清凉观的俗家居士。还请大侠给一份薄面,不要把你与铁枪会的恩怨牵扯到郡府。”
贺路千愣了愣。
给一份薄面?
我给郡太守一份薄面?
贺路千忍不住呵呵笑了起来。
这世界,真够有意思的。
堂堂官府,竟然真如各类书籍中记载的那般弱势。
宣川太守不敢得罪宁津陈氏也就罢了,芜鸠太守竟然连江湖争斗都不敢管,甚至低三下四地当众请求一位杀人犯给他一份薄面。
炐朝的郡,可是相当于地球上的地级市啊。
而且,郡的行政面积普遍比地球的地级市更加辽阔。
郡太守作为掌握一郡文官武将的实权一把手,竟然凄惨到恳请贺路千给他一份薄面。
真是太好笑了。
现实联系读书期间疑惑处,贺路千终于对门阀江湖有了更加直观的认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