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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凤四年,五月下旬。
距离那场惊心动魄的汉匈楼兰争夺战,已过去整整三个月。
数月前,在傅介子和使节团的努力下,先斩叛王,再定城邑,拖延匈奴整整九日,使得汉军援兵兵不血刃,为大汉夺回了楼兰。
事后论功行赏,海头城主昆格耶因为协助任弘拖延日逐王,出力甚多,被封为“鄯善国辅国侯”,多得金帛赏赐,得以统御中部三城。
昆格耶此刻站在城头,笑眯眯地目送一队人马出城而去。
但当烟尘消失在通往南方的路上后,昆格耶的笑容却渐渐消失,摇了摇头。
方才离开的人,便是楼兰国……不,应该是鄯善国的新国王,安归之弟,尉屠耆(qí)。
“这新王比起旧王安归,也好不到哪去。”
昆格耶想起昨日情形就叹息:“尉屠耆幼时便离开楼兰,去大汉做了十多年人质,竟连楼兰话都说得不太好了。”
“而其妻,那位郭夫人,竟连牛羊奶都喝不了,如何做楼兰人的妻子!”
……
“我要下车!”
驶向南方的车队里,响起了一个女子的声音,穿着一身华贵丝帛的宫装妇人从车上匆匆跳下,跑到路旁红柳从里,用很不体面的姿势,将早饭全吐了出来。
早上那海头城主一家提供的食物里掺了牛羊奶,可害惨她了,上吐下泻!
好容易吐完后抬起头,正看到不远处,一头黄褐色的野驴正在吃草,愣愣地看着她,边看边吃边拉驴粪蛋。
这畜生吓得女子连滚带爬跑回辎车上,将布帘一拉,眼里已含了泪,哭哭啼啼地说道:
“早知道这楼兰这么荒凉凄苦,我就不来了。”
这女子便是鄯善王夫人,唤作郭宫人,她本是大汉皇后长定宫的一名宫女,容貌有些姿色,平日里伺候年仅十一岁的上官小皇后,偶尔还能见到年轻俊朗的皇帝陛下。
她也曾学姊妹们,试着目送秋波,皇帝还瞧了她两眼呢!
但之后便没有下文了,反倒是被大将军夫人派进宫中,负责长定宫事务的皇后詹事忽然要求,宫女皆着穷纨,也就是后世的内裤,多其带,如厕都要解半天才能解开。
年轻的宫女们颇为不解,但郭宫人却注意到,平日里在陛下来看皇后时,经常与他眉来眼去的几个宫人,竟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深宫阴冷,死过数不清的人,此事让人不寒而栗,先前也曾存了勾搭皇帝,搏一场富贵的郭宫人常不自安。
于是在开春后,宫女们被皇后詹事召见,说要给她们一场富贵,出宫去嫁给一位藩属国王时,郭宫人踊跃争先,靠着贿赂,得了这一名额,只想早点逃离此地。
她嫁的,便是新近被封为“鄯善王”的尉屠耆。
汉朝对此事十分重视,赐郭宫人翁主称号,为鄯善王刻“鄯善王之印”,备车骑辎重,三月中时,以丞相王欣为首,带着诸位前后将军,率百官送至横门外,祖而遣之。
而在出长安北阙时,初为人妇的郭宫人看着这个她长大的城市眼泪汪汪,尉屠耆则只回头看着汉阙之上,他兄长安归那几近腐朽的人头挂在上面,咽了咽口水。
“忠于大汉,勿要重蹈汝兄覆辙!”
这是亲自砍了安归脑袋,被封为“义阳侯”的傅介子对尉屠耆的忠告。
尉屠耆谨记此言。
经过月余跋涉,他们抵达了汉朝的西境,这次走的是阳关道,在阳光,正好遇上婼羌部落在去胡来王带领下,来阳关领取应得的粮食。
那时候郭宫人掀开窗帘,正好看到婼羌首领单膝跪在趾高气扬的阳关都尉面前,听他宣读皇帝诏令,领取粮食的一幕。
汉朝按照约定,给了婼羌人5000石粮食,斩获匈奴首级的人加200石。
一向在楼兰小抢小闹的婼羌人头一次见到这么多集中的粮食,个个笑得露出了黄牙。这些粮食,足够整个部落舒舒服服地吃一年了,不必再有孩子因无法养活而被遗弃在雪中,来年部族里定能多出许多人丁。
为了这场交易,婼羌可是将所有马匹都带来了,几百匹马驮着沉甸甸的粮袋,沿着阿尔金山和沙漠之间那条狭窄崎岖的山路前进,这一路上地形复杂,冰川横亘,能否安全回到部落,就看他们自己本事了。
郭宫人老远就能闻到婼羌人身上的牲畜味,掩住了鼻子。
好在不必同行太久,他们的车队往西北行,在“大煎候官”的驻地榆树泉,并入直通楼兰的大道。
但没想到,接下来才是这趟旅程最艰辛的部分,连汉使吏士都觉得苦的三垄沙、白龙堆,自然虐得郭宫人不轻。
小解时差点被沙蛇咬,被蜥蜴吓到,这种事就不说了。有时候得抛弃车辆,骑在臭烘烘的骆驼身上,被无情的太阳暴晒,郭宫人照着铜鉴发现,自己原本白皙的面庞,起码黑了两成。
而抵达孔雀河三角洲时,在白龙堆风沙盐滩里已经麻木的郭宫人不由眼前一亮,这里绿水环绕,大湖在畔。
虽说那所谓的“城中之城”楼兰,繁荣程度连汉朝境内一座小县城都不如,但她现在已经将要求放得很低,若能在此生活,也是不错啊。
但没想到的是,汉朝给鄯善国安排的新都城,已经不在楼兰了,被封为“鄯善国却胡侯”的伊向汉成了这的新城主,面对回归的鄯善王,伊向汉竟还有些倨傲,一副不想行礼的模样。
土地肥美,扼守北道枢纽的伊循城,也早在长安时,就被鄯善王“主动”献给了大汉。
一位名叫”奚充国“的汉朝侍郎在此担任司马,屯田积谷,其副手是一个不分场合,老喜欢说荤段子的官吏,名为司马舒。
据说二人是傅介子使团派去玉门送信的十人里,唯二的幸存者。
郭宫人只记得接待的宴席上,奚充国和司马舒聊到一个叫“粟大”的吏士,扼腕叹息,还谈及一个叫“吴宗年”的副使,那副使主动引开匈奴人,其属下尽数死难,但吴宗年似乎没死,而是被匈奴人擒获掳走,带回胡地了。
接着便是漫长的南行之路了,离开了海头城,尚有两百多里地要走,鄯善国的新都城名为“扦泥”(今若羌县),位于南道,鄯善国西界。
“所以鄯善王是被迁离了国中富庶之地,赶到了边城?”
郭宫人瞅见自己的丈夫也是闷闷不乐,还以为他是在为被边缘化而难过。
但没想到,鄯善王喝了点酒后,竟对她吐露了实话。
“我六七岁就离开此地去做人质,如今连楼兰话都不太会说了!”
这位高鼻深目的鄯善王遥望东方:“长安多好啊,繁华安乐,美食佳肴,我虽长得一副西域胡人模样,但不论言谈衣着,还是我的心,都已完全是一个汉人了!”
这位精汉鄯善王哀叹道:“若非安归忤逆大汉,陛下和大将军要我回来,我宁为长安一贵人,才不想回来做什么王!”
言罢竟抱着郭宫人嚎了起来:
“夫人,我想大汉了。”
“良人,我也想大汉了。”
这对夫妻竟抱头痛哭起来,二人虽然成婚数月,但话一直不太多,直到今日,灵与肉才完全交融。
事后,鄯善王弹起了箜篌,曲调忧伤,而郭夫人也一展歌喉,唱起一首据说是细君公主远嫁乌孙而作的诗。
“吾家嫁我兮天一方,
远托异国兮乌孙王。
穹庐为室兮旃为墙,
以肉为食兮酪为浆。
居常土思兮心内伤,
愿为黄鹄兮归故乡!”
唱完再度哭了起来,大汉是郭宫人的故乡,也是鄯善王的精神故乡。
……
哭归哭,但路还得赶啊,六月初一这天,经过艰难跋涉,扦泥城在西方隐约可见。
却见它与楼兰其他城池没多大区别,依然是矮矮的城墙,芦苇与黄土依次夯筑,比楼兰小一些,位于西域南道之上,有一条河流缓缓流过,在城北汇聚成湖泊,留下大片绿洲。
而最特别的是在城池以南百里外,有一条绵长高耸的雪山,横亘在地平线上。
景色固然让人耳目一新,但看着周遭情形,亦是一处苦寒之地,这就是他们未来的家了。
鄯善王和郭夫人脸上都难掩失望,一行人抵达城门边时,城内的楼兰人也不见来迎接,只远远望着,态度抵触而又陌生。
倒是一位汉吏带着几个部下在城外迎接,他骑着一匹赤色白额马,身穿绛色官服,头戴武冠,靠近后用熟练的楼兰话说道:
“汉侍郎、扦泥司马任弘,在此等候鄯善王。”
不料鄯善王闻言一愣,想了半天这是啥意思,等任弘用汉话重复了一遍,这才立刻下马见礼,也用娴熟的汉话回道:“原来是任司马,久仰大名了!”
汉使团在楼兰的事迹,已经在长安传开了,而傅介子回长安报功时,将奚充国与任弘列为一等功劳,二人同被封为比四百石的侍郎,不仅有入朝宿卫之权,这也是走上仕途的一条康庄大道。
同时任弘又兼任扦泥司马,带着汉军吏士在扦泥城屯田积谷,护卫南道。
这位任司马不但人长得俊朗高大,笑容也好。
但鄯善王和郭宫人没想到的是,任弘脸上笑嘻嘻,心里却早就骂开了:
“傅介子你个大骗子!改名叫傅心人吧!”
“你自己回国封侯,功成名就了,却和我及奚充国说,得在鄯善待三月,等此地安稳后,便让吾等去长安。”
“如今三月满了,甩给我一个侍郎和扦泥司马的官,却又要我再待三月!三月又三月,几个意思嘛!”
……
Ps:第二章在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