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蒲类将军不明!”
被军正宣布撤职,解下佩刀和甲胄时,辛汤的酒依然没醒,在那昂着头大声为自己鸣不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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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姓吴的降虏之贼成了忠臣,我辛汤率部攻车师东门身被二创,北上天山转战千里,追击匈奴斩首虏数百,如今反倒成了罪人!还有天理,有王法么!”
蒲类将军幕府辕门之外,诸校尉、曲长都议论纷纷,颇有为辛汤抱不平者,但军正赵广汉却没有丝毫动摇,板着脸道:
“说得没错,国有国法,军有军规!”
既然辛汤不服,赵广汉就将他错在何处一一点出来。
“军法有云,以城邑亭障反,降诸侯,不坚守而弃去之若降之,及谋反者,皆要斩。其父母、妻子、同产,无少长皆弃市。吴宗年孤身被擒被拘于匈奴,诈降为汉间谍,离间右王。此事数年前西安侯、义阳侯已禀明典属国,蒲类将军及我亦知晓。”
“今吴宗年携地图来归,勾画胡虏驻地所在,然辛汤夺其图籍,更欲令属下杀宗年以掩其行。不及时回禀蒲类将军,延误军机,以闻非实,当免,加上争功之罪,当斩!”
“我身为军正,无属将军,校尉曲长有罪以闻,二千石以下行法焉。念辛汤有阵战斩虏之功,大敌当前,仅免为士伍,留军中效力。”
言罢一挥手,让人将辛汤押下去,辕门外只剩下辛弟弟的疾呼。
“我为天汉流过血,我为三军出过力!我不服,我要见赵将军!”
听着辛汤不甘的呼喊,帐内的校尉赵卬有些不忍,对坐在案前扶着额头的赵充国道:
“父亲,是不是有些过了?”
赵充国睁开眼,看着儿子:“你觉得判重了?”
赵卬颔首:“没错,大战当前因降人撤职勇将,恐怕会寒了将士的心啊。”
赵充国叹息道:“大汉最忌争功,当年孝武皇帝时,左将军荀彘与楼船将军杨仆攻朝鲜,争功夺军,虽然荀彘确实灭了朝鲜,却仍被判了弃市。真按赵军正的意思,是应该按军律处死的,我已是手下留情从轻发落。”
“辛汤不顾大局,犯了错,若是不加惩处,必会助长此风,兵还怎么带?”
赵卬还是不服:“法虽如此,但人心呢?父亲难道没听到外面的议论?”
“他们在议论什么?”
赵卬低声道:“有人觉得,父亲太偏心,先前西安侯在黑戈壁斩了投降的犁污王子,杀其部众数百充功,这分明是徇私杀降之事,军中都传开了,比争功好到哪去?为何父亲和赵军正就不予追究,还加以重用。”
“这数月来,前锋兴军皆是交给西安侯一部,其余诸部却只能跟在后面,众人早有怨言了。”
“换了你为前锋,你能两日破交河?”
赵充国摇头:“至于捕降者以为虏,掘死人以为获,军中各部都有在偷偷做。此处离汉塞足有三千余里,孤悬域外,很多事是免不了的。“
“所以有些事,不在于做不做。”
“而在于,做得有无轻重分寸。”
“分寸?”赵卬没明白,他只是觉得辛武贤是武夫,性子直好相处,故与之为友,不同于任弘,巧舌如簧,花花肠子多。
赵充国低声对儿子道:“没错,分寸极重要。任弘自然也是徇私,你当赵军正不知么?他直接绕开我查了,但苦于证据不足,任弘没留下把柄,那孔都尉也没告发任弘,遂不了了之。”
大汉的将军带兵有两种法子,一是李广那样极简易无以禁,二是程不识那般严谨,正部曲、行伍、营陈,击刁斗,士吏治军簿至明。
赵充国偏向后者,但也有自己的考量,知道对行伍之人,不能约束太严,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
但也不能太松!
在赵充国看来,来自陇西的辛氏三兄弟里,除了辛武贤的二弟辛临众还算识大体,也在他麾下做副校尉外,武贤与辛汤,都是不太明白做事分寸的。
所以他这次黜落惩罚辛汤,而提拔奖赏了辛临众,至于这台阶辛氏兄弟下还是不下,他就管不了那么多了。
赵充国叮嘱儿子道:“这些事,你记在心里,我老了,这些兵之利害,吾若卒死,谁当为汝复言之?”
赵充国知道儿子大条,但也万万没想到,他这儿子居然蠢到,当夜置酒宽慰辛武贤时,几口黄汤下肚,就将父亲与自己的密谈全说出来了!
赵卬倒是不将辛武贤当外人,对他道:“辛都尉,吾父说了,汝弟辛汤就吃亏在做事不够干净,往后要记着这教训啊!”
辛武贤倒是忍住没有当场暴怒,只捏着酒樽,恨得直咬牙,心中暗道:“好你个赵充国,果然是偏心!他日定要叫你后悔!”
……
吴宗年已经不在乎辛汤是否受到惩罚了,在重回大汉后,他只关心两件事。
一是希望汉军能赶在匈奴诸部老弱牲畜转移前,找到他们!
卫、霍战法对匈奴打击最大的地方,不在于战斗歼敌,而是袭其部众,掳走了有生力量。比如元朔之五年春河南之战,汉兵夜至围右贤王,右贤王虽然逃了,但男女一万五千馀人,畜数千百万却被汉军获得。
河西之战也是如此,只是霍去病走得太远无法带回俘虏牲畜,牛羊也全射杀任其腐烂。
曾肆无忌惮年年入塞,对汉人边民奸淫掳掠的匈奴,终于尝到了战火在自己土地上燃烧的滋味。
战争,便是无所不用其极。
如今匈奴右部青壮主力都在乌孙,后方空虚,相当于不设防。只是蒲类、强弩两位将军西征,离塞三千里,恐怕也会采取霍去病的做法,不留俘虏。
但吴宗年力劝赵充国,希望能绕过俘虏一命,押往车师、东西且弥等地,作为奴仆“送”给城郭小邦们。
这是他的一点恻隐之心,在匈奴待久了,吴宗年发现匈奴人也并非全都罪该万死,和汉人一样,有人高尚豪爽,有人懦弱畏惧,甚至还有人希望再不要与汉人打仗。
他的胡妻便是在吴宗年眼中,较好的匈奴人。虽是胡女,被右贤王指定嫁给了他,谈不上什么感情,却任劳任怨,吴宗年不适用塞北生活,一入冬经常患病,胡妻对他照顾得无微不至。
吴宗年的第二个念想,就是能够找到胡妻与两个孩子。
他想带着她们,回到大汉,指着连绵的农田和城郭,让孩子们知道,父亲来自此处,而他们也会以汉人君子、淑女的身份在中原长大,再不必受塞北苦寒之风,读书识字,远离战争,也算他抛下她们的弥补。
这是吴宗年最后一点贪心。
归汉后第五天,在蒲类、强弩两军推进到两岸到处是绿洲和匈奴人屯田点的马纳思河(新疆石河子市)附近时,被调离辛武贤麾下的文忠来告诉吴宗年。
“伊吾王的部众,找到了!”
……
伊吾王带着部众和牲畜,终究还是逃不过汉军的追击,驻牧点燃着熊熊大火,战斗在吴宗年他们抵达前就结束了。
他是在的河边发现胡妻的,隔着大老远吴宗年就认出了她,脖子上裹着的那条白色貂皮是右贤王所赐,吴宗年又送给了她,这是四年里,他送她唯一的礼物了。
胡妻趴在一片枯黄的草地之上,背后中了一矢,而后又被马蹄直接踩过,应是当场死去,翻过来后,怀中还紧紧抱着个小襁褓,也早就没了呼吸。
吴宗年一下子就失去了气力,跪在胡妻尸体前,死死盯着这只箭,想要分辨一番,箭羽究竟是匈奴人常用的野鸭毛,还是中原的鹅翎?
他分辨不出来,或者说,不想让自己认出来,只告诉自己:“是匈奴人射的,一定是,伊吾王以为,是她故意帮我逃走,遂加以杀害。”
只是他被旁人搀扶起来后,又不甘心地问道:“袭击此处的,是辛氏兄弟的兵么?”
“不是。”
一旁的屯长告诉了他事实。
进攻此处的,只是一支普通的汉军,只是在执行蒲类将军亲自下达的追击命令。
“多亏了吴先生的地图,否则吾等还真找不到这山谷!”
这话让吴宗年更加难受,甚至觉得,是自己亲手杀了她们。
吴宗年心中忽然生出了巨大的后悔,若是他有博望侯之智勇,能够带着妻儿一起离开……
但他只是个凡人,懦弱,无能,只有中人之智,做事瞻前顾后,护得住手里的杖,护不住身边的人。
吴宗年是在要送往东西且弥的俘虏中,找到了另一个孩子的。
他才三岁,脸上脏兮兮的,挤在一起的匈奴孩子都不大,从五六岁到十多岁都有。他们恨恨地看着汉军那鲜明的甲胄,一双双眼睛中似有绿莹莹的光,像极了那一夜林子里紧随吴宗年的狼。
吴宗年让士卒将儿子牵过来,转身匆匆离去,不管其他人。这孩子在他怀里挣扎哭喊,似乎认不出父亲,还在吴宗年手腕上狠狠咬了一口。
三岁孩子牙都没长齐,咬在肉上不疼,但这一口,却好似咬在吴宗年心里,让他痛得佝偻了腰,想起了两年前金微山之会后,李陵与他告别的情形。
“人各有命,李陵有李陵的路,吴先生也有自己的路。”
老李陵当时仰天而叹:“老母已死,虽欲报恩将安归?”
“但吴先生有好袍泽啊,为你保着族人,你现在回头,确实还来得及,陵只心希望,若你真能回去,能够无悔!”
吴宗年抱紧了自己的孩子,出生时,他没有给他取名,用的是胡妻父亲的匈奴名,但吴宗年心里,实是想要叫他“吴在汉”。
身在匈奴,心在汉啊。
好在,这个胡汉混血的孩子,他还小,等回到中原,礼乐诗书的教化,一定能让他忘掉仇恨,忘掉今天发生的一切,如吴宗年希望的那样,永远远离战争。
虽才九月底,但塞北寒冷,天上飘飘扬扬下起了雪,在汉军大捷凯旋的金鼓声中,吴宗年的泪水滴在枯草上,只口中喃喃道:
“不悔,我不悔,此生无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