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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痛快,真是痛快,原来不是我的部众无能,只是汉军太过厉害。”
乌就屠数日前在傅介子那两千汉卒手下吃瘪丢失的信心,全在追击元贵靡时找回来了!
他奉同母兄狂王之命,带着部众追击败逃的元贵靡,一口气撵了自己异母兄几百里地,一直追到大雪即将封山的西天山下。
元贵靡和右大将带出来的三千骑已或亡或死,只剩几百人,被迫冒着冻死的危险翻越冬日的勃达岭——也就是当年任弘借了乌孙兵后前往姑墨、龟兹那条路,此处入冬后是难以通行的。
看架势,元贵靡是想逃去西域避难。
乌就屠勒兵于山下,犹豫着要不要派人追过去,正在此时,他的后军斥候却带来了不好的消息。
“狂王战死了?”
乌就屠从赤谷城一战后侥幸溃逃而出的乌孙贵人口中得知此事,已足够震惊,而当他听说,与狂王交战的汉军由任弘统帅,以一敌三却获得完胜后,就更加恐惧了。
看来汉军之强,远超匈奴,他看了看自己带来这万骑之众,连两千步卒都打不过,更别说回头与任弘为敌了。
但这并不妨碍他光明正大继承狂王的政治遗产。
“狂王不幸战死,从此之后,我便是新的昆弥!”
乌就屠看向惊疑不定,已开始窃窃私语的手下贵人们:“汝等有两个选择。”
“第一,大可回头,向汉军投降,献上部众牛羊,即便侥幸不死,也要再向那无能的元贵靡低头,谁愿意?”
乌就屠指着元贵靡逃去的勃达岭,面带讽刺,一个生来柔弱,骑射永远被自己压一头的昆弥,本就不得尊敬强者的乌孙人爱戴,即便解忧费尽心思,让元贵靡参与灭龟兹,送他出使汉朝博取名声。
可这些加在元贵靡身上的华贵衣裳,都在热海一战里被剥了个精光,柔弱小儿原形毕露,解忧公主心血白费了。乌孙立国至今,还从未有哪个昆弥狼狈到抛弃自己的母亲,孤身而逃。
元贵靡号称汉王?乌孙人已经给他取了新的名号:“逃王!”
没有谁愿意效忠这样的昆弥,即便刀架在脖子上迫不得已向其下跪,事后也不会当回事。
对元贵靡的鄙夷胜过了对汉军的恐惧,贵人们知道自己没得选,只能跟着乌就屠一路走到黑。
“追随我,绕道康居,先回夷播海(巴尔喀什湖)去。”
乌就屠已经想好了退路,乌孙分为三大块,伊列、热海、七河,
伊列水等七条河流汇入夷播海,故称之为七河之地,地域最为广袤,下游多有沙漠和干旱的草地,大不了去躲一阵。
乌就屠不像他兄长那样急躁,他有耐心,虽无法立刻整合乌孙,但起码能裂土而治。
“汉军虽强,也不可能永远留在乌孙,等他们走了,我和元贵靡之间,贵人们会选谁呢?”
……
赤谷城之战后第三天,战场已收拾完毕,伤员尽数收治于城中,而投降两万多乌孙人被缴了武器,安置在热海边上,由休屠部看着——打不了硬仗,充当牧羊犬看羊总会吧?
而得知解忧公主的打算后,常惠大吃一惊,第一反应是不妥。
“乌孙已有昆弥,当着我与义阳侯之面登位,岂能说换就换?”
解忧公主却有自己一套看法:“乌孙作为大汉属邦,按照惯例,君位更易必报于天子知晓,好更换印绶,元贵靡继位之事尚未得到大汉允许,按照中原的说法,他只是假王,摄位而已。”
她叹了口气:“再说了,吾儿为贼虏乌就屠所逐,不知所踪,何时能回?一个月,三个月?这期间乌孙王位空悬,人心如何安定?”
解忧当然也焦心元贵靡的安危,当年初来乌孙,嫁给军须靡后也有过身孕,但却不幸流产,失去了第一个孩子。
元贵靡是她与翁归靡的长子,伴随着剧烈的阵痛而生,喝着她的奶水长大成人,容貌长得更像她而非肥王。
解忧现在回过头,也后悔自己给了长子太多宠爱和纵容,让元贵靡有一副宽仁柔弱的性情,像一头丛林中优雅踱步,拥有漂亮犄角的鹿。
但一头鹿,如何在弱肉强食的狼群里为王呢?
“道远吾婿。”
解忧公主看向任弘,寻求他的意见:“可还记得在龟兹城,元贵靡与你说的话?”
任弘当然记得,当时元贵靡被迫站在数千乌孙人面前,割下了龟兹王绛宾的头皮,又割断了他的喉咙,饮其血,完成了乌孙人野蛮的成人礼。
但事后,他却趴在墙角吐得一塌糊涂,又对任弘说:“真羡慕任谒者,能生在大汉。不必像我一般,做下这茹毛饮血之禽兽行。”
任弘曾劝说元贵靡,告诉他,想要改变这种凶蛮的礼俗,首先要成为王。
元贵靡也曾努力过,但没有太大作用。反而是作为使者造访大汉,为任弘和瑶光主婚时,这位乌孙王子对长安流连忘返,同列侯置酒饮宴,显得十分自在。
据说元贵靡还和他堂妹相夫有些暧昧的传闻,只是很快就匆匆回了乌孙,离开时元贵靡脸上尽是纠结,对大汉十分不舍……
与狂王一战是以寡敌众,输了不怪元贵靡,但这场惨败,将永远伴随他一生。
解忧公主了解自己的儿子,也了解乌孙:“元贵靡即便回来,因为他被泥靡击败只身逃走的屈辱,也再难服众。若不想乌孙人迅速叛离,元贵靡回来后,就必须卸下鸦羽冠,让位!”
“元贵靡身为长子,先为王又失其位,他今后将如何自处?”任弘最关心这一点,同时又哭笑不得,这是什么剧本?元贵靡当27天君主,被自己的母亲废掉?
“我自有安排。”
解忧道:“元贵靡不适合做乌孙王,他应该做一位悠游富贵的汉家列侯,常大夫,我相信以汉之广大,应不缺一个归义侯的名额罢?”
从此以后,她的长子再不必提起无法驾驭的弓刀,不必再做厌恶的杀戮了。他会成为想成为的人,去想去的地方,卸下这沉重的担子。
而解忧作为王的妻子,王的母亲,会接过这重担,扛起她夫君留下的邦国,直到将一位能被乌孙人接受的新王培养成人。
“不错,我要废长立幼,乌孙将拥有一位新的昆弥。”
“楚主打算立谁?”常惠追问,他只知道,已被定为莎车王继承者的刘万年是绝对不行的。
“大乐。”
解忧想起元贵靡被击败后,自己最绝望沮丧的那一天,除了常惠的劝诫外,最后让她重新燃起勇气和斗志的,是握着刀站在她榻前,说要替兄长、阿姊保护母亲的大乐。
她从大乐身上,看到了瑶光的影子,而且他长得很像肥王,更像一个真正的乌孙人,只要自己悉心培养,成年后至少能比元贵靡更加胜任。
“但大乐尚幼……”常惠还有最后一点顾虑,乌孙人性情贪狼,会接受一位幼主么?
解忧道:“故在大乐成年前,我将作为乌孙太后,临朝称制!”
太后称制,这名词常惠和任弘可一点不陌生,可是大汉的传统艺能了。
司马迁的《太史公书》里,在《高祖本纪》和《孝文本纪》中间,没有孝惠的位置,更不用说两个不被承认的少帝,反而是一篇《吕太后本纪》!
吕后算是开了大汉女主临朝治国的先例,而汉武帝初继位时,窦太后虽无称制之名,却有称制之实。她干涉了汉武帝冒进的改革,杀其亲信,之后一年,大小事务皆要奏禀东宫。
在两汉的历史上,类似的事还会不断重复再重复。
等等,这算不算体制输出?
只是乌孙尚无此先例,恐怕会引发一些反对吧?
果然,少顷,冯夫人进来禀报道:“楚主欲使投降的乌孙贵人、牧民当着热海和苍唐厄尔的面,向楚主发誓效忠,如此他们方能留在热海过冬,而不必去外面挨饿受冻。”
“但大胡巫拒绝主持仪式,说从未有贵人们向昆弥夫人效忠的先例,不符合乌孙旧俗。”
“他一介区区俘虏,还真以为自己能代苍唐厄尔说话,继续以天神的名义发号施令么?”
解忧公主却不以为然,直接下令:“大巫从泥靡叛乱,谋划刺杀肥王,献计火烧赤谷城,有大罪,立刻处死,送他去向先王谢罪!乌孙国的巫祝多的是,换一个愿意主持仪式的不难!”
她接过的,可不止是治理这个支离破碎的国家的担子,还有血淋淋的刀!
既然元贵靡不愿杀戮,就由她来做那落刀的恶人吧。
大乐未来可能要面对的荆棘,也由她来统统斩断!
“我都快不认识楚主了。”
离开细君宫时,常惠有些恍惚,虽然他和任弘最后都支持解忧的决断。但回忆往昔,不管是在长安认识的淑女,还是前几日陷入绝望的寡妇,奔波于城池中和他们一起抗敌的乌孙太后,解忧都是个讲理有礼的人,如今却变得十分蛮横,简直是一意孤行,杀戮毫不留情,是什么让她变成现在模样呢?
任弘则想起鸡圈里,那些试图保护小鸡的母鸡,张开翅膀,斗意十足,回头笑道:
“常大夫,楚主她虽不是高皇帝和高后的血脉,可依我看,身上确实有他们几分气势了,这临朝太后,我看做得!”
……
“太后称制不合乌孙旧俗?”
细君宫中,解忧站在细君公主灵位前自言自语,还在气恼,她们女人可是很记仇的:
“猎骄靡留下的旧俗,让乌孙两系子孙交替继位,弄得邦国分裂,终于导致今日血战,乌孙元气大伤,二十年都恢复不过来。”
“乌孙还有很多旧俗,其一便是新君收其继母。”
“当年你不愿嫁给狼王之孙,想向大汉求助,孝武皇帝却回复说,从其国俗。就是这旧俗,让你忧虑屈辱而死。“
解忧公主默默为那灵位添了一些油,朝其下拜顿首。
她比细君幸运,再嫁时,遇到了一个爱自己的丈夫,但过去二十年,即便元贵靡对她百般宠爱,可解忧一直在做噩梦。
解忧很害怕有一天,步了细君的后尘,被迫嫁给泥靡,被凌辱,被强暴,五六十岁还要为他生子,想向母邦求助,依然得到一个“从其国俗”的回复。
而现在,虽然长子让她失望,但靠着汉家将士的高呼呐喊,靠着任弘的千里驰援,靠着赤谷城外那把熊熊大火,解忧的噩梦彻底醒了。
她笑道:“大汉的御史大夫杜周不是有句话么?不知阿姊听没听过。前主所是著为律,后主所是疏为令,当时为是,何古之法乎?”
有些旧俗,就一起跟着死人见鬼去吧。
二十多年的隐忍与屈从后,她竟以一种自己先前也意想不到的方式,为细君出了这口恶气。
解忧没了杀气,恢复了往日的温柔,手指轻抚过细君的灵位,好似在为她擦拭那“居常土思兮心内伤”的眼泪。
“细君阿姊,现在乌孙国,轮到你我来做主了!”
……
ps:第二章在下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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