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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始二年(公元前72年)春,孔雀河里的浮冰还没有化尽,安西大都护任弘的皂纛(dào)黄旗,便离开了都护驻地轮台,来到了他曾战斗过的渠犁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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渠犁处处都留下了关于西安侯的传说,什么铁门关一夜成城,遮留谷火牛破敌,而随着吴宗年回归大汉,过去不宜宣扬的藏头书离间右部诸王,也在戍卒中流传。
更别说上一次大战的七战七捷,让安西将军成了比义阳侯更让人崇敬的传奇人物,渠犁士卒们都抖擞精神,跟着铁门关都尉孙千万列队相迎。
老孙虽然在赤谷城遗憾地错过了改名机会,但也积功升任关都尉,秩比千石,扼守铁门,并负责渠犁屯田事宜。
渠犁只是任都护新官上任后例行巡视的起点,他只与左右开玩笑道;“内郡太守每逢春天就要行县,可我这都护却是巡国啊!”
改名后的安西大都护,秩禄被霍光提到与太守同,权力却大了很多,不仅管着几个校尉和数千戍卒,羁縻三十六国,还有实质上的宣战和外交权,当然若是内部小邦作死,只能算“平叛”。
任都护抵达渠犁后的第一件事,便是让孙千万带他去看看孔雀河边的屯田。
渠犁城就坐落在孔雀河之畔,这条楼兰人的母亲河,世代崇拜的仁善河神是罕见的无支流水系。她唯一的源头来自博斯腾湖,水从湖的西部溢出,经过铁门关峡谷,流经渠犁,再向东南穿过数百里戈壁,注入罗布泊。
而若是遇上焉耆盆地大旱,博斯腾湖水位降低,那孔雀河分分钟就会断流,那对楼兰人而言,是灭顶之灾。
但至少在渠犁,孔雀河水还是十分充沛的,偶尔甚至会泛滥,相比于几年前,屯田数量已大大增加,但负责此地屯田的农官尤不满足,任弘刚上任,便撺掇着孙千万,提出了一个宏伟的计划,这让任弘十分在意,必须亲自来过问。
渠犁的农官宋力田是个佝偻的黑瘦老农,比氾胜之还黑些,也不戴巾帻,就扎着一个扁髻,插着木簪,一头黑发里已夹了几根白丝,总是穿着一件短打,腰上插着把镰刀,绔腿捋得高高的,腿上的汗毛却不见有多少。
他见了谁都是一张臭脸,任弘也要笑着过去拱手:“宋力田,多年未见了。”
当年任弘被傅介子打发去扦泥城做司马,帮鄯善王种了小半年地,正是宋力田帮他在扦泥推广了农耕和代田法,如今又被放到渠犁来发挥余热。
“老朽不敢受大都护重礼。”
宋力田虽与任弘有故,却懒得攀什么亲旧,只指点着孔雀河畔的良田,干脆利落介绍起他和孙千万拟定的屯田大计来。
“也不瞒大都护,老朽早年在河西跟过赵搜粟推广代田法,又得大司农……也就是桑公弘羊之命,来渠犁察地辨土。”
当时是汉武帝晚年,吸取李广利两次远征乏食的教训,决定在轮台、渠犁等地扩大屯田,募民实边。桑弘羊那份奏疏,便是根据宋力田的提议做的,虽然桑弘羊已被彻底打倒,但宋力田话语里,对老上司还存有敬重。
“桑公说,渠犁水草丰美、土地肥沃,适宜种植五谷,可在此地屯田5000顷以上,一年支粟五十万石!这是老朽与众多农官断定的。”
然后就出了轮台诏,此事不了了之,直到孝昭时重新经营西域,汉军回到了这里,在铁门之战将匈奴堵在外面后,屯田逐渐恢复。
任弘颔首,问道:“现在渠犁开了多少地?”
孙千万道:“如今已有五百余顷了,每年获粟麦五万余石,足够数千人之食。”
“但宋力田以为,耕地还能扩大数倍甚至十倍。”
宋力田立刻道:“前提是,能筑起堤坝,修建陂塘,开通沟渠,引孔雀河水灌溉庄稼!”
这便是宋力田和孙千万的计划,他很希望能像桑弘羊筹划的那样,将渠犁变成西域的粮仓,能养活更多汉人移民戍卒,大军过境也能吃饱饭,再不用出现李广利两次西征,饿死比战死更多的惨剧了。
任弘也不急,先仔细询问宋力田打算如何兴修水利。
宋力田胸有成竹:“学沁河的枋口堰,伐木及土石堆砌成堰坝,抬高孔雀河水位,再将河水引到洼地里,作为陂塘,再引陂塘之水到河渠里,用来灌溉农田。”
这是中原和南方常做的事,孙叔敖在淮南修的芍陂,西门豹在邺河修的十二道堤坝沟渠皆是此类。大汉的水利工程更加浩大寻常,关中处处都是沟渠。不但能疏分洪水,还能灌溉沃泽,以殷润国家,家富人喜。
“虽说要用到上万劳力,可若是能修好,五千顷良田,足以在渠犁养活三四万人!下吏敢请都护准许,调拨轮台戍卒及楼兰、尉犁、焉耆丁壮前来,半年可成!”
“到那时,渠犁就不是今天的样子了。”
宋力田憧憬地说道:“立屯田于膏腴之野,列邮置于要害之地,驰节走驿不绝于时月,商胡贩客日款于塞下。”
宋力田和孙千万越说越欢喜,但任弘却听得越来越忧心。
详细了解二人的计划,果然是自己最担心的方向后,一向喜欢种田的任都护却摇着头,坚决否决此策。
“不行,此举用于西域,犹如饮鸩止渴!”
……
任弘花了一整个下午的时间,告诉孙千万和宋力田,什么叫可持续发展。
“这孔雀河是条独水,发端于铁门,注入牢兰海(罗布泊)。西域干涸,水量有限,若是上游的渠犁筑坝截留用来灌溉良田,那流到下游楼兰城去的水必将大减,渠犁增多少地,楼兰就会少多少地,于整个都护府而言何利也?若没了楼兰,渠犁纵能积粟百万,也得不偿失啊。”
若孔雀河水被大坝拦住,岸边树木被砍伐太多,水土流失加剧,恐怕会导致断流,脆弱的罗布泊渐渐干涸,下游的楼兰城水源枯竭,终将废弃,淹没于黄沙之中。
宋力田和孙千万面面相觑,老孙觉得任弘想的太严重,却不知道,这是历史上真真切切发生过的事。
人口增长、过度开发,破坏植被,干旱缺水沙漠化扩大,这是绿洲古城迅速消失的原因。楼兰,这座神秘的城邦再过四百多年就会消失,罗布泊撑到两千年后也将彻底变成死亡之海。
孔雀河改道断流,是悬在楼兰和罗布泊头顶的一柄利剑,任弘还琢磨着如何阻止此事呢,岂能反去加速这进程?
他板起脸道:“宋力田,大汉在酒泉郡疏勒河边屯田开渠,已使得敦煌变得更旱,一些湖泊由此渐渐干涸,河西尚且如此,何况西域?”
所以任弘不但不会准许渠犁修坝开渠,反而会绑住他们的手脚,要渠犁和孔雀河沿岸的其他城池一样,严格按照任弘在悬泉置抄过的《四时月令》来办:春季禁止伐木、禁止猎杀幼小的动物、禁止捕射鸟类、禁止大兴土木,夏季则禁止焚烧山林……
这是大汉成文的“环境保护法”,中原和南方是否该如何值得商榷,但敦煌和西域却正需此重典。
任弘为渠犁定下的标准,可推而广之到南北两道三十六邦,毁掉绿洲文明的往往不是天灾,而是人类自己的贪婪作死。
二十多年前就描画的渠犁屯田之策,本以为朝廷改弦更张可以重新推行,不曾想却被任弘彻底否定,宋力田有些气恼,蹲在田埂边上有些赌气,说道:
“那渠犁便永远只能养活三四千人了,大都护,老朽说句糙话,你这是因噎废食,是活人被尿憋死!”
任弘也没办法啊,西域便是如此残酷,否则为何到了后世南疆人口依然如此稀少?而氾胜之为大汉关东地区量身打造的区田法,也无法用于西域,你指望渠犁人和中原农夫一样勤快?而戍卒半兵半农,也不可能将全部精力投在地里,人力不足难以维持精耕细作。
所以任弘为渠犁开的药方便是……分流人口。
任弘叮嘱孙千万:“渠犁每年都要统计土地与户口,可开垦的田地定为千顷,口为五千人,一旦超过此数,便要迁徙一些人家去天山以北了。”
天山以南干涸贫瘠,各个绿洲人口却在不断滋生,在大汉为西域带来和平后,连消灭人口最妙的办法:战争,都没法打起来了。
天山以北资源丰富些,从中原移民太远,也不太有人愿来,倒是可以从绿洲城邦送些溢出的人口去。
如此一来,大都护统辖天山南北便派上了用场,过去各邦是相互独立的,匈奴人只管勒索粮食和奴隶,对他们的内政不会加以干涉,各邦以邻为壑,只管自己农业灌溉足够,而不管下游死活。
但大汉进入此地后,将三十六邦纳入都护府管辖,好比将他们捏成了一个联邦,统一于大汉,军事外交皆交由都护代管。
平日里清点户口胜兵造册上交,遇到战争要征兵听从都护调遣,一方有难,都护便带着八方支援。不得私自与匈奴、康居等外邦往来,这些事是傅介子在任时打好基础的,倒是省了任弘不少事。
所以在可持续发展上,任弘决意要让全西域一盘棋,不管是汉军屯田点,还是绿洲小邦,谁也别想做那匹害群之马!
处置完渠犁后,皂纛黄旗再度出发,沿着孔雀河这条戈壁沙漠中唯一的生命带南下,打算前往楼兰,那是任弘平步青云的起点,也是他当上都护后,交给朝廷的第一个政绩。
“楼兰是西域第一个内属的城邦,大县为令,秩六百石,小县为长,秩四百石,有蛮夷曰道。”
任弘笑道:“且去看看那位‘黄道长’这几个月做得如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