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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万章这长安市肆里的偷儿不同,郭翁中是典型的仗剑游侠儿,还是小有名气的乡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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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翁中祖籍西河郡,上一代时迁到了左冯翊莲勺县,之所以搬迁,是因为他父亲被征发参与了孝武时左冯翊的一项大工程:龙首渠。
他对袍泽们说道:“我父活着的时候,与我絮絮叨叨许多遍了,说是孝武元狩年间,有人上书天子,提议开一条渠,引洛水以灌重泉以东,可溉万顷良田。”
大汉统治关中,干得最多的事就是修渠修渠,除了维护郑国渠外,孝武年间又修了六辅渠、白渠等等。三辅水利纵横,民得其饶,故歌之曰:“郑国在前,白渠起后。举臿为云,决渠为雨。泾水一石,其泥数斗。且溉且粪,长我禾黍。衣食京师,亿万之口。”
当时思想开放,官吏们胆子也大,各种奇思妙想层出不穷,比如张安世的弟弟张卬为汉中守时,竟打算在褒斜谷地里修一条打通汉中与关中的运河,修一半后才发现水里石头太多不利漕运。
而龙首渠也是那个时代才可能诞生的产物:因为沟渠要穿过商颜山,山高四十余丈,均为黄土覆盖,开挖深渠容易塌方,于是改用井渠施工法。
郭翁中指点着他们眼下正在干的活道:“便是如吾等一般,先凿井,这才深十余丈不算什么,龙首渠有深四十余丈的!甚至挖出了龙骨来,井下相通沟渠行水,以绝商颜,故称之为井渠。”
当初一万多人,花了十多年才修完,但龙首渠修好后,效果也不太好。
“你这游侠儿倒是有点见识。”
来自敦煌郡的治渠吏走过来,他说此渠在河西叫“百眼串井“,便是修过龙首渠的匠人带到河西的,倒是很适合敦煌。
因为当地植被稀疏,若是明渠,流水到农田里不知蒸走多少,且地下潜流较多,于是以井渠在山前取水,输送到庄稼附近,再通过明渠口子流出来。
而如今,又被任都护用在了车师。天山脚下日头毒辣,水蒸发量大,且沙土善崩,而井渠能够将那些渗入地下土层的雪水收集起来,灌溉千顷土地。
这简直是为车师量身打造的技术,在火焰山下,水是最珍贵的资源,是车师人赖以生存的甘露,花多少人力经营都不为过。
因为郭翁中家就在龙首渠附近,父辈更参与其中,熟悉此法,治渠吏便想提拔他做队率,教游侠儿们如何在地下挖掘作业。
郭翁中应诺,表现得极其恭顺,这让几个认识他的人很奇怪。自从三辅大索游侠儿后,原本性情暴戾,横行乡里的郭翁中就好似变了个人。
“郭兄,你这哪像个轻侠恶少年,反似知礼的良家子了。”
郭翁中无奈笑笑,却不敢同他们讲自己的苦衷。
“当年在莲勺卤中殴打天子的人,就是我啊!”
……
几年前,郭翁中还在莲勺县卤中乡为乡豪,有一日带着伴当们呼朋引伴,酗酒滋事,却被一个来自长安,到附近游历龙首渠的少年轻侠斥责,说他是恶侠。
于是大怒的郭翁中便召集弟兄们,将那个年轻游侠一顿好打!
那少年才十四五岁,虽然嘴上功夫了得,但剑术其实就一般,不如郭翁中远矣,见他们人多势众敌不过,只能跑。
大概是祖传功夫作祟,少年跑得很挺快,其他人都被甩掉了,唯独郭翁中紧追不舍,甚至还开弓朝那少年射箭!
少年第一次见这种场面,也被吓着了,嚷嚷着说自己是皇曾孙病已,让他勿要造次。
结果郭翁中哈哈大笑:“你这孺子若是皇曾孙,那我就是皇太子,是你大父!”
最后那少年轻侠还是跑了,郭翁中几乎忘了这件事,终日斗鸡走犬,仗势欺人,直到新皇继位,听说是“皇曾孙病已”时,郭翁中目瞪口呆,吓得正在吃的瓜都掉了。
不久后,针对三辅轻侠的严打来了,郭翁中也遭了殃,被赵广汉关在虎穴里生不如死。
他不懂律法,只偷偷跟人打听过:“若是殴打了诸侯王是何罪?”
结果却被告知:“诸侯王都心眼小,无缘无故还会被其杀戮烧屋,若有冒犯,必死无疑。”
那揍了皇帝,岂不是大逆不道夷灭三族了?
郭翁中只觉得自己铁定完蛋,当年骂的每一句话,揍下去每一拳,都能要了全家性命,他如今也有妻有女了,皇帝这次打压豪侠恶少年,说不定就是在找他!
但让他意外的是,天子亲至时,竟未提及旧怨,更没在人头攒动中认出他来,反而宣布大赦,并告诉轻侠们:“汝等随汉家天子而游!”
郭翁中当场就哭得热泪盈眶,从此像变了个人似的,别人路上受不了吃苦抱怨连连,他只默默低头顶着风沙前行。
到了车师后,有人嘀咕说日子苦,与韩校尉路上许诺的不符,他们名义上成了安西铁军一员,实则仍是刑徒甿隶,是被骗来干活的,但郭翁中却毫无怨言。
他只默默下井、挖土、搬土,再靠木筐将土运上去,五千人被集中到了天山脚下,先打通一条两里长的井渠作为实验,要争取在土地冻结前完工。
这是极累人的活,轻侠们哪受过这罪,怨声四起,什么从天子而游,什么诅盟抛开旧时罪过,于兹重获新生,都比不上让他们休息一天让人向往。
很多人在井渠底下开始摸鱼偷懒,但郭翁中却没有停下手里的活,发誓道:
“我要成为为国为民的‘大侠’,再在未央宫宴席上,向天子坦诚当年之事。”
而等他将一筐笨重的土从井渠里拉上来往后传递时,一抬头,却发现接下土筐的人不同寻常,虽也是一身干活的短衣,却戴着一顶鹖冠。
郭翁中看清此人后,顿时惊愕:“大都护,你怎么来了!”
……
轻侠恶少年们性情本就恶劣,不然也不会沦落到今天这一步,他们的偷懒抱怨,光抽鞭子不太管用,反而是任都护带着军吏们也参与到劳作后,有所遏止。
却见任弘挽起衣袖,卷起绔腿,带头下井挖了起来,他那匹据说有资格嚼新鲜葡萄的爱马萝卜,也挽上车拉了一趟土——真就一趟,然后就回窝棚乘凉嚼苜蓿去了。
倒是任都护还时常来工地,戊己校尉韩敢当更能扛着两大筐土健步如飞。于是轻侠们的干劲又起来了,挖的挖,铲的铲,干得热火朝天。
“只可惜铁门校尉孙千万没来,他可是好庄家把式,使得一手好戈。”
任弘在休憩时还同轻侠恶少年们同衣食同劳作,与他们开着玩笑,吃一样的葡萄馕——但郭翁中等人不知,任弘回去后就和军官们开了小灶,酒肉不缺,相当于比士卒们多吃了一顿。
倒是万章从跟随任弘来的军吏嘴皮上看出了端倪:“唇上尤有油脂,恐怕是吃饱了才来的。”
但他吸取教训,没有直接说出来,劳心者嘛,费神,一天三顿,和他们一天两顿的毕竟不同。
只是万章希望,自己有朝一日也能成为一天吃三顿的肉食者。
好在任都护承诺了,若能在十二月前修完这两里长的短渠,便椎牛宰羊,犒劳众人——在西域少有牛耕,成年的牛已不可能再驯化它们耕地,比教上树还难,对老牛来说,杀了吃肉是最好的选择。
这让轻侠们加了把劲,赶在干旱的车师也迎来大雪,将土地和水统统冻上前,挖通了两里的井渠,完工当日,清澈的水流从丘下的暗渠流出,通过明渠将水输送到山前的田地里,此情此景让众人欢呼不已。
是日车师王军宿、车师相苏犹皆来庆贺,车师人又是赶牛又是驱羊,虽然他们也不明白汉人为何如此折腾,但既然任大都护当年能神兵天降夺取交河,或许也有其他能耐?
任弘信守了诺言,不但让轻侠们吃上了久违的肉,还亲自下场,烤制起全羊来,那娴熟的撒料手法,一看就是行家,而宰肉的活他也亲自为之,这项工作对习惯了社祭的汉人而言,是神圣而尊贵的,非德高望重者不可为之。
烤羊肉喷香,外焦里嫩,人人都想分到一块,但最后吃上的人寥寥无几。郭翁中运气好,抢到块羊皮连忙塞进嘴里,入口酥脆,还粘着烤干的羊脂。虽然他在故乡也家境宽裕,时常能吃肉,可却觉得这是此生从未品尝过的美味。
毕竟这是他们第一次辛勤劳动的回报。
“乃公的肉呢,刚还在手里,怎就没了?”
而一个抢到羊肋的幸运儿却嚷嚷了起来,左顾右盼,满脸疑惑,或许是拥挤中掉了?而另一头,身材瘦小的万章却钻了出来,手里抓着根多汁的羊肋,笑眯眯地啃了起来。
虽然大多数人吃不上任都护亲手烤的羊,但还充饥的手抓饭,对累了一个多月的重任来说,也是人间美味。
而任弘看着这一幕,只有些感慨。
五千车师人加上五千轻侠恶少年,一个月才挖了一条两汉里,折合一公里不到的短渠。
而后世新疆的坎儿井有多长呢?总数达一千多条,全长5000公里!
这是一千多年里,每当农闲时,当地人便叩石垦壤,一点点修成的。
不是征服自然,只是改造自然,与之相谐而生。
天山赐予吐鲁番的雪水有限,是让它在沙漠里蒸发浪费,还是将每一滴水都利用到极致,根本不用选。
恶劣的环境就好比巍峨的王屋山,汉军做了最难的开头,剩下的就要交给车师人自己了,真得有愚公移山的精神才行啊。穷尽一代人,能取得的成果可能不大,但子子孙孙无穷匮也,每代人挖一段渠,百年之后,便能换来一个塞上江南!
这时候,车师王和车师相商量后,举着酒樽来敬刚烤完羊分完肉,还一手油腻,口中阿谀:“都护为车师修此神渠,车师人不敢忘了,此渠当命名为‘道远渠’,好让车师百姓的子子孙孙永记都护恩德。”
任弘接过了酒,却不喝,却找了个高处站了上去,让韩敢当一声大吼帮自己吸引所有轻侠恶少年注意。
“常言道,吃水不忘挖井人!车师是不该忘记,但挖了这第一条井渠的,不是我,是汝等来自大汉的轻侠。”
他举起樽,敬所有人。
“故这渠,应叫‘侠儿井’!”
……
被任大都护一通夸赞,让轻侠恶少年们都有些飘飘然,觉得自己已经从“恶侠”变成为国为民的良侠,再努力一把就人均大侠了。
然而他们的处境其实并未有什么变化,才休憩了几天,又有活了。
不过这次不是开渠种田,而是训练队列和弓术战技。
“孙子云,不教而战,谓之杀!而大都护有言,今日多流汗,战时少流血!”
训练他们的是校尉奚充国,与韩敢当的李将军式放任带兵法完全相反,奚充国学的是程不识,不苟言笑,行伍号令甚严,这让轻侠恶少年们有点不适应,但还是被逼着在天气好的时候,在寒冷的户外分队列阵法,教习五兵,学辨旗鼓。
他们中大多数人都没当过兵,甚至连服役都逃了,个人勇武倒是有,集体合作则全然不行,这也是任弘先让他们挖井渠的目的,集体劳作好歹能练出点默契来。
这群人还喜欢贫嘴说笑,拿起武器后自视甚高,可在奚充国看来,都是野路子,他们的打架技巧是从打架斗殴里雪莱的,相互耍耍还行,上了阵都派不上用场。
奚充国将那些刺头一个个拎出来,扔给彼辈一把剑与自己对敌,几回合便打得众人满地找牙。他们才算服了这位校尉,又听说他曾千里传讯身中数矢而无觉,死守铁门食胡虏肉喝匈奴血,才肃然起敬。
练了几天下来,奚充国不由对任弘抱怨道:“都护,这些轻侠恶少年远不如六郡良家子,甚至连征召来的民夫都比不上。”
民夫虽然没一个受过正式训练,甚至没提起过剑,但至少还听话易训,轻侠们则如若飞鸟,心思五花八门。
“六郡良家子若魏之武卒,征召戍卒若是练好了,也能当秦之锐士,唯独这群轻侠,齐之技击耳,事小敌毳则偷可用也,事大敌坚则焉涣离耳,若飞鸟然,是亡国之兵也,都护真要用彼辈来对付匈奴?”
任弘也想要多多的六郡良家子和正儿八经的征召兵啊,可六郡人口就那么多,征召兵来此太远,就只能以轻侠恶少年为主力,凑合着用呗,西域就是个大熔炉,将废铁熔铸成利刃!
于是任弘笑道:“攻则不足,守则有余啊,常副都护已带着人,将北庭各城都加固过,南下车师的山口更修了道十余里的长城。”
匈奴不会轻易放弃北庭,虽然上次战争右贤王损失惨重,这两年一直在舔伤口,来年肯定会回来找场子。
但因为西域对双方核心而言都太远,从单于庭来此的距离,不比长安更近。
从第一次在楼兰交锋时起,汉匈在西域的争夺,就像一场回合制游戏,上次因为欲灭乌孙,双方主力碰巧撞一起了,其他时候,都是敌退我进,我退敌进,慢慢拉锯。
“大汉要休养生息,朝廷本始年间不会轻易出兵,而吾等也在车师和北庭站住了脚,接下来,便轮到匈奴人动手了。”
冬天一过,便是本始三年了,孤悬域外的他们或许就要面临新的危机,这场持续了一百三年的战争游戏,确实太长了,任弘不由打了个哈欠,自嘲道:
“真希望点完下一回合,就能结束去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