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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三章 同桌同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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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绍宋 | 作者:榴弹怕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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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出了这档子事,赵官家明显是生气了,吕相公脸色也很不好,这倒是可以理解……别的不说,所谓王师一到,敌军望风披靡、百姓赢粮景从的戏码实在是大打折扣。www.biquge001.com

      只不过,这两位一旦不爽了,那随驾的众人,从王彦、王德、郦琼、范宗尹这些实际上很有政治地位的大人物开始,到那些没有发言权的公阁百强为止,全都有些噤若寒蝉。

      唯独,噤若寒蝉归噤若寒蝉,事情总是要办的。而赵官家那里虽说挨了当头一棒,让他意识到了北伐所面对的情况有多复杂和纠结,可越是如此,也越需要硬着头皮往下走。

      于是乎,安邑开城后的第二日,赵官家便收起脸色,佯作无事发生一般召开军议,询问接下来的行程,然后倒也的确接到了多种建议。

      第一大类建议是希望官家就在安邑或者解州州城这里暂时安顿下来,建立行在,好安抚本地人心,也是向后方表名河中盆地(运城盆地)尽下的意思,然后等到御营骑军也就位了,再合大军北上太原云云。

      第二类,则是建议赵官家不妨西向河东城,乃是说有重兵把守的河东城那里说不定会跟这边一样,见到龙纛后直接投降的意思。

      这两类意见是主流,文官和大部分东南过来的公阁成员们多是建议赵官家留在本地,而王彦以下的军将多是建议赵官家往河东城走一遭。

      毫无疑问,前者怕免不了有些打官职空缺和图安稳的主意,后者则明显是为了可能的军功……没人会觉得河东城那里的温敦思忠和数千女真兵会直接投降,反倒是都觉得这都大半个月了,黑龙王胜的攻城阵地已经建好了,到地方直接能捞到点什么。

      但是,无论是哪一种,赵玖都不会惯着他们。

      所幸还有第三份建议。

      “陛下。”

      吕颐浩在县衙中拱手以对,其人神色冷清,丝毫看不出昨日的愤怒与难堪,哪怕很多聪明人都已经意识到,昨日石皋的自杀更多的是针对这位相公的。“臣以为解州既下,便不可久留……”

      “哦。”赵玖状若讶然。“吕相公何出此言?”

      “官家北上,所图甚大,乃是要全求两河为上的,若有可能,便是燕云也要尽力夺下。”吕颐浩不慌不忙。“河中一府两州,得之而扼绛县便可守,固然可喜,但官家若是摆出一副可喜姿态,怕是反而要被有志之士耻笑,前线将士也会觉得官家所求甚小,不免懈怠。”

      “那便是去前线了?”赵玖面不改色。“是去河东城?”

      “自然是去前线,可既是去前线,哪里又要去什么河东城?”

      吕颐浩继续昂然相对。“金军撤出轵关陉,退过浍水,夹汾水而守,已然是弃了河中的意思。而那河东城虽是河中首府,当世名城,但初战受挫,已无出战之力,又被数倍于己的王胜部合围,折腾不得,如今又断了援军可能,早就是一座死城了。至于温敦思忠,出身阿骨打本帐,又在河中数年,杀戮甚重,是官家亲手放入那份战犯名单的敌酋,且不说会不会投降,便是投降,官家难道会应许?所以温敦思忠也只是一个活着的死人了。”

      “朕晓得了。”赵玖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必死之城加必死之人,朕若是多看一眼,都是不该,更是在抢王胜辛苦一月的战功。为今之计,河东那里,只该摆开阵势,让王胜引御营左军主力堂堂取之,杀之传首天下,以作震慑……是也不是?”

      “是。”

      “那朕又该去何处呢?”

      “请官家移跸铁岭关,总督诸军向前,与金军主力争夺临汾!”吕颐浩的言辞听着便让人没有反驳之意。“这才是官家渡河向北的本意。”

      “吕相公说的好!”

      赵玖当场拍案,却又环顾左右,恳切咨询。“诸卿以为如何,可有其他好主意?尽管说来,朕与吕相公必然诚心思量。”

      其余诸文武面面相觑……然后自然是恍然大悟,并纷纷出列称赞吕相公言辞恳切,一语中的,官家本不该停在这里浪费时间,也不该去在意温敦思忠一个期货死人的……就该往铁岭关而去。

      既然所有人意见出奇一致,赵玖也不再犹豫,即刻做出决断,移跸铁岭关。

      不过,这一次赵官家就没那么着急了……他按照王彦的建议,一面督促前方韩、李、马三将布置妥当,向北施压进发,一面却又在解州这里亲自下达了沿线建立临时兵站与仓储点的旨意,试图构筑一条稳固而坚挺的后勤补给线,以应对可能到来的拉锯战。

      一直等到相关布置下来,这才正式北上。

      而这一耽搁,情况就有了新的变化。

      首先是吴玠将郭震的人头加急送来了……其实,这倒不是吴玠之前不舍得斩了那个郭震,吴大也是个心狠手辣的主,既然出了这种惊破天的事情,甭管是给赵官家交代还是给本身在西军都是老大哥的韩世忠交代,他都要杀了此人以作表态的。

      便是御营后军内部也不会在此时于此人上面有任何言语的,这跟杨政都不一样。

      但之前为什么没有立斩此人呢?

      很简单,吴大在等赵官家的呵斥……赵官家不渡河,他反而会毫不犹豫杀人,但就在他抓了人,准备砍了了事的时候,赵官家渡河了,而既然赵官家渡河,那为了尊重赵官家在前线的权威,这位御营后军都统兼堂堂节度使,便反而等在了那里,一直到有了明确旨意,方才砍了这个统制官的脑袋,然后给官家送了过去。

      这是属于吴玠特有的小心思,他总是想做到四面光滑。之前在关西,就跟关西上上下下弄得一团和气。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曲端当年在关西的天怒人怨给他留下了心理阴影,所以学赵官家来了个‘每与操反,事乃成尔’。

      闲话少提,郭震首级抵达,赵玖下令传首,心情稍微好转。

      但很快,这位官家就又有些不安起来,因为他刚一动身,一场冬雨便不期而至,使得气温再度下挫,虽然还远没有到冰点,却依然给北伐蒙上了一层阴影。

      毕竟,如果寒冬降临,到了最后连黄河都封冻起来,一个是严重的后勤压力,几十万士卒和几十万民夫都要冬装,部队屯驻也会大量消耗燃料;另外一个则是御营水军对黄河的管控将会丧失优势。

      换言之,必须要取得足够的进展,给冬日作战留下战略缓冲,也需要更一步夯实后勤基础……后方是有物资的,但黄河结冰前,陕州河道的后勤栓塞效应只会越来越大。

      反倒是黄河结冰后,方便了一点,只是那个时候的后勤需求只会更大。

      不过在这之前,降温导致的一个更明显效应在于,随军的吕颐浩吕相公直接得了风寒,同行的东南公阁百强中,也有几个年长之人直接病倒。

      这下子,惊得赵官家一面让郦琼、王德等人继续北上,一面赶紧亲自将吕相公安置到了闻喜。

      随即,吕相公又主动在榻上劝赵官家不必在意自己,早些北上汇合诸将,他偶感风寒,只待好转便北上汇合……这些题中应有之义倒也免不了的。

      不过,且不提赵官家渡河以来就一直有些手忙脚乱和诸事繁杂混乱之感,只说这场只持续了一天的冬雨结束翌日,整个河中地区唯一还在激战的河东城外,御营左军副都统、绰号黑龙的王胜也往城中传递了赵官家的檄文,同时仿照安邑城事例,对城中下达了最后通牒。

      所谓明日午时为期,若能投降,便会对城中基层官军谋克以下无论女真、契丹、奚、渤海、汉,一律赦免,只诛首恶。

      而若不能降,一旦破城,之前抵抗者,格杀勿论。

      话说,王胜这个举动,跟赵玖之前在安邑还不是一回事,他这里已经围城近月,攻城阵地早已经打磨的差不多了,砲车虽然有些不足,却也也盯着城池西北方向的墙角砸了两三日了……没错,就是从赵官家渡河那天开始仓促砸城的,因为王胜也不傻,都是兵油子,谁不知道谁?

      郦琼这个河北佬倒也罢了,万一王德、张景那些人撺掇着赵官家来河东城抢功劳怎么办?

      这河东城可是河中府首府,里面还有一个叫温敦思忠的河中留守领万户,还有有六个猛安,好几十个谋克……这可都是军功!

      而军功,对此番北伐中的王胜来说,可不仅仅是什么真金白银这么简单。王胜已经是副都统了,而按照常理推断,韩世忠、张俊这上一层的帅臣此战后难道还有领兵的余地?

      所以,王胜是真想立功、立大功的,而跟其他帅臣相比稍显不足的王德,资历统制官张景、乔仲福这些人,也多有此心。

      也正是因为如此,哪怕当时的砲兵阵地还不够庞大,王胜也等不及了。

      而现在,眼看着赵官家兜着王德那些人要走了,王胜却又有了另外一种心思——这功劳要当着赵官家的面立才是实打实的啊!

      官家走了,心里不记挂这边了,甚至万一到了铁岭关,临汾那边又胜了,又往前走了,这功劳就不能简在帝心了对不对?

      于是,赵玖一旦动身,带着各种复杂的小心思的王胜便终于决定大举攻城,力求在官家离开河中之前干净利索的拿下河东城,便是此番先礼后兵,装出一副好人家的样子,也多半是给赵官家看的——请官家瞧瞧,我王胜也是文明人,有大将风度的。

      当然了,黑龙这个绰号,固然是形容王副都统用兵迅猛却又有韧性的,可大约也能看出来他素来形状。

      这就是另外一回事。

      总而言之,王胜既然决心已下,这一番檄文送入,便又去鹳雀楼上犒赏三军,并聚起军官,封官许愿,叙旧立威的……而军官们也大约晓得王副都统想混个节度耍一耍的心思,当然也都一力配合。

      有一个算一个,都说从明日起一定奋力攻城,务必把河东城漂漂亮亮的拿下,给王副都统在官家勉强争脸。

      一时间,上上下下,热烈非凡。

      就这样,王胜难得小酌几杯,心满意足而散,干脆宿在了鹳雀楼上,但就这日晚间,他不过睡了半个时辰模样,便被亲卫叫醒了。

      说句良心话,被亲卫叫醒然后看到外面火光冲天那一刻,王黑龙第一反应就是自己贪杯误事,阴沟里翻了船,被城中金军决死反扑,趁机夜袭了。

      可转出幕帐,立在楼上,望着满城火光,再回头看看仓促汇集的下属,这位御营左军副都统也是目瞪口呆起来……他怎么都没想到,一封檄文居然直接引发了城中的混乱与火并?!

      这狗屁文章玩意也能这么顶用?

      怪不得自家郡王这几年在长安要那么认真学习文化知识。

      不过,这就是王胜想多了,什么檄文根本只是个催化剂,在这之前,被围了都快一月的河东城内气氛早就超出他的想象了。

      首先,城内守臣温敦思忠虽然是阿骨打帐下行人出身,但他性格激烈、为人倨傲残暴,人品也很恶劣,素来行事无忌,跟上上下下都相处不好。

      尤其是担任河中府留守后,因为自诩中枢亲信,甚至连太原拔离速的招呼都不听,但偏偏他领的这个万户本就是西路军分出来的,于是连带着跟下属也有些隔阂。

      当然了,若是温敦思忠能拿捏住这股狠劲,加上城中金军到底是典型的金国猛安谋克制度,总还是能一致对外的,这些毛病也最多就是毛病。

      但是,架不住温敦思忠作为阿骨打帐下行人,最起码思维是透彻的,他从一开始韩世忠越过河东城大举向东,李彦仙根本没有出现在河东城下,与此同时,完颜奔睹和完颜拔离速根本没给他言语,便瞬间意识到了自己的困境,就已经有些情绪崩溃了。

      而现在,随着近一个月的时间都见不到援军踪影,作为一个聪明人,也是见惯了兵事的人,他基本上是信了城外王胜那些陆陆续续劝降言语的——三太子忽然病死,大宋全线北伐,铁岭关已下,援军不是没来,却被中途击败,太原留行军司都统拔离速放弃了河中,全线撤退到了汾水两岸。

      于是乎,其人在城内从之前的极度倨傲与狠厉走向了另一个极端,基本上就是整日酗酒不理事,日益颓丧等死。

      下面劝谏,有心情了便哭一哭,说自己是太祖帐下出身,大不了为大金国偿一命便是。没心情了呢?反而要不顾身份,鞭笞几下来人,然后撵将出去。

      但是这么一来,真正的问题也就来了……主帅如此,你让下方的人怎么想?

      你温敦思忠是阿骨打帐下出身,不过一死,其余人呢?

      金军军制和爵位制度,是典型的猛安谋克制度,

      从谋克开始,甭管是女真谋克还是其他民族的谋克(建国时便有汉人万户和汉人谋克),到底算是大金国的顶梁柱,是真正的核心贵族,甚至到了清代,作为对金国有极度认同感的满清政府很多时候干脆将谋克翻译成贝勒。

      其贵重可见一斑。

      所以,作为大金国的实际主人们,谋克们似乎也有义务,有理由死战,这也是城防一直安稳的缘故。

      但是,金军军制摆在那里,一个万户十个猛安不差,但一个猛安里往往只有四五六个谋克,其余都还有汉儿军或者其余族类组成的步兵。

      这是金军传统战术需要。

      可这些汉儿军又是什么思量?

      而现在,城外的黑龙王胜又忽然告诉他们,赵官家本人渡河来了,他的文书来了,明文旨意,只诛首恶,而城内的女真老爷们似乎也没有任何反驳这个文书真假的意思,你让汉儿军们会怎么想?

      暴乱来的特别猛烈和齐整,忽然间便是满城火起,五六个城门处皆有兵刃交加之声,府衙、武库、钱库、粮仓也旋即遭遇到了攻击。

      这让在军营值守的金军猛安目瞪口呆,也不知道该救那里,又如何去寻得其余同僚,仓促间干脆只带了百余人来寻温敦思忠。

      “你找我作甚?”

      温敦思忠今日居然没有喝酒,非只如此,其人眼窝深陷之余居然双目发亮,神志清明,这让前来的金将一时大喜。

      不过很快,这金将便意识到了问题所在……这外面都成这样了,自己这个值守猛安来寻城中留守,对方居然问他作甚,莫不是已经喝酒喝傻了?

      一念至此,金将小心相对:“留守……城中汉儿军作乱。”

      “所以你找我作甚?”一身锦缎中衣,坐在州府厅中的温敦思忠举起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水,然后平静相询。

      “作乱太急,末将不知道该如何应对,来请留守指点。”金将终于忍耐不住。“留守,再不动作,城外宋军反应过来,随便一城门被开,咱们便没有结果了……”

      “我知道。”温敦思忠啜了一口温茶,微微叹气,然后平静以对。“我记得,你是粘罕侍卫出身?”

      “是……”

      “想想也是,若非如此,怎么会被撵到这里当我的下属?”

      “留守……”

      “我与你一般出身。”外面火光摇曳,嘈杂声不断,温敦思忠却只是不以为意一般。“但我是太祖帐下出身,所以我能做到留守领万户,若是宋人不打来,将来说不得能做到一任宰执,你却只能做到一个猛安。”

      “……”

      “太祖的才能,十倍于粘罕。”温敦思忠看着面色复杂混乱对方,认真相对。“得益于此,我的才能也十倍于你。”

      那猛安回过神来,咽了一口口水,但扭头看了看外面的火光,再度来看温敦思忠,却只恨不能宰了此人。

      “你若不信,我便指点你一下好了。”温敦思忠见状依然从容。“当日二太子斡离不殿下将出外领兵,临行前请教太祖,如何为将,我当时便在身边……”

      “留守!”这金将无奈,反而苦笑。“是不是听你说完,便能请你出去随我一起平乱?”

      “那谁知道?”温敦思忠浑不在意道。“或许会,或许不会。”

      那金将一声不吭,拿下兜鍪,便坐到了对方对面的位置,然后也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来。

      温敦思忠见状也是失笑:“粘罕到底也是有几分本事,不枉你跟着他学了许久。”

      金将端起茶来,连灌数口,然后发问:“敢问太祖是怎么教导二太子的?”

      闻得此言,温敦思忠也状若认真起来:“太祖说,为将者,首先要勤快,不勤快什么都干不好……到一个地方扎营,要知道自己的部队都在哪里,周围地形如何,有几条路,哪里该布置哨卡,哪里存放粮食军械辎重……只有这样,等到夜间忽然遇袭的时候,才能心中清楚,知道该去哪里找部队,知道哪里不能丢,知道敌军从何处来,知道怎么应对。”

      那金将听到前面还在冷笑,但听到后面,却是渐渐严肃。

      “就好像眼下。”温敦思忠抬手指向火光冲天的外面。“河东城一共六个门,四处仓储,一个府衙,一个县衙,两个留守司公房,三个军营,除了六个门分布均匀外,其余全都偏东,而且都有咱们女真主力看管……这也是你不知道如何来救,又救何处的缘由……但若是我来作乱,必然要分兵作乱,趁着夜色放火,佯攻东面这些要害,然后暗地里集中精锐在最远的两个西门,万事不管,直接夺门、开门,引宋军入城……”

      金将心下拔凉,脱口而出:“如此说来,我在军营中知晓作乱的时候,就已经来不及了?”

      “这么大城,必然来不及了。”温敦思忠摇头以对。“你想想就知道了,汉儿军兵力与女真兵马相当,外面又有王胜数万大军,存心作乱,如何能挡?唯一能让你有所作为的,怕正是此处,因为汉儿军中必然有少部分想着继续能被宋人任用的,不免会想着府衙这里,准备捉了我去换功劳。不过,这种人必然是少数,不敢在计议时多事,只会在乱起后偷偷汇集起来,再来寻我。而若是这般,你早已经误打误撞过来了。”

      话音刚落,宛如印证温敦思忠的言语一般,外面的金军忽然发一声喊,便有刀兵声在府衙外响了起来。

      那金将一时站起,却又颓然坐下,扭头相顾温敦思忠:“敢问留守……太祖还教了二太子什么?”

      “太祖还说,为将者要懂得上头真正的意图,也要懂得周边局势。”言至此处,温敦思忠终于哂笑起来。“当时太祖还夸奖我,说我是最懂他真正心意的,所以才做了他传军令的行人……你知道不?咱们大金国有些军将,委实愚蠢,太祖传旨让他去打哪座城,他就去打哪座城,结果打下了城,却任由城中辽军逃了出去……殊不知,太祖本意其实是让他困住那城中辽军,不使辽军逃出去。”

      “这倒也是。”

      “这话说清楚了,其实便是要晓得为何要打仗。”温敦思忠继续感慨道。“为什么要打出河店?是因为大金要立国!为什么要不顾危险,强攻关卡,进取西京?因为要灭辽夺土,以成基业!为什么要南下打宋人?因为粘罕没有争到国主之位,想要南下扩充自家势力,而国主与诸位太子无奈,只好抢着出兵,分他形势……所以,二太子在河北进军时才那般迫不及待,而粘罕也干脆扔下太原,锁城南下……唯独,彼时哪里能想到东京城是这般富饶?宋人又是那般懦弱?”

      “也想不到宋人如今这般硬气。”金将无奈随之感慨。

      “不是宋人硬气了。”温敦思忠摇头道。“我也想了,更多的是咱们不中用了……当年是什么日子,如今是什么日子?一般享受,宋人如此懦弱,咱们自然也会跟着懦弱,还是太祖当年做的对,好生将燕云十六州卖给宋人,各自安稳,都是粘罕为了一己之私,坏了金国大局。可恨,我当时分得那般多金银子女,居然一度怀疑起太祖的眼光,直到今日陷入死地,才又晓得太祖的英明。”

      “……”

      “然后再说外面的事情。”温敦思忠继续给自己倒了杯茶,却居然主动为对方也倒了一杯茶,然后方才平静言道。“我今日为何不动?之前又为何一直酗酒颓丧?不是因为我对大金国不忠心了,而是我当时便已经晓得……大金国就是要我枯坐在这里,也是要你枯坐在这里,尽量拖住宋军大队,尽量拖延时日。而等到眼下,援军已无可能,上头就又多了一个意思……你晓得是什么吗?”

      那金将一时黯然:“是要我们死……死前尽量拖些人。”

      “但他们不晓得,我一开始浪战便损失了小半兵力,想拖延也拖延不下去。”温敦思忠也终于黯然下来。“其实,当日太祖还教导二太子,说为将者,要懂得团结下属,使上下一体……这点我压根就没学到,否则,便是今日我也能为一二事的。”

      “果真无救了吗?”金将苦笑不及。

      “果真无救了。”温敦思忠正色道。“我再问你一件事,你想过为什么这些汉儿军一朝起势,咱们连风声都未曾闻吗?”

      “是因为……咱们平素就不把他们当个人?”金将愈发苦笑不停。“双方本就隔着几堵墙一般?”

      “正是,但又不止如此。”温敦思忠眼神飘忽。“我这些天也在想,何止是女真兵不把汉儿军当个人?大金国里,近支宗室不也跟远支宗室有隔阂吗?不然粘罕如何拉扯起的西路军?还有女真人之下,渤海人稍高一等,比契丹、奚人要强一些,契丹人、奚人又比燕云汉人强一些,燕云汉人又看不起两河汉儿,一层一层的。可若是把汉儿当奴,又何必用他们?若是用他们,又何必当奴?”

      “留守平日可不是这般言语的。”那金将摇头不止。

      “是我错了。”温敦思忠干脆以对。“其实今日这个局面,如我所料不差,不仅是汉儿军反了,便是城中那些汉儿出身的文官,也都反了……咱们不是没有监察汉儿军的手段,却正是靠这些汉官,而如今汉儿军忽然这般齐整反了,只能说这些两河出身的汉官早早在其中合流。至于燕云汉官,要么也反了,要么就是故意不言语,想首鼠两端,求个出路。”

      金将想了一想,一时无法反驳,却也愈发颓丧:“这些汉官掌握仓储、行政,还跟城中大户有关系,有心算无心,灌醉几个军官,怕是仓储也要失守……”

      “不一定。”温敦思忠不以为然道。“城中仓储是功劳不差,但关键是要献城,若我是这些人,只怕会把心思放在隔绝这些要点的道路上……你从中心军营过来,走的是大街,但你想过没有,为什么只有你一人来找我?”

      金将摇头不止:“如此说来,河东城果然无救了吗?”

      温敦思忠举杯相对:“不然我为何在此处不动?”

      金将一时默然,但还是勉力出言:“留守,事到如今,我也没有救下此城的意念了,但咱们毕竟是女真人,你是太祖帐中人出身,我是都元帅帐中人出身,都该为大金尽忠才对。依着我,此时外面来袭府衙的汉军已经被击退,你跟我一起出去,咱们沿途聚集自己人,能杀一人是一人,能烧一舍是一舍,让宋人晓得我们没有失了锐气又如何?”

      温敦思忠失笑相对:“你果然是在粘罕身边学的事情,脾气也都跟他一样。”

      “留守。”那金将继续叹道。“不光是都元帅,便是太祖尚在,又会如何呢?难道会坐以待毙吗?”

      温敦思忠沉默片刻,摇头相对:“你我如何跟太祖相比?若太祖在此,又哪里需要你劝?你想去杀便去杀,我自在此处待宋军围困了断便是。”

      金将见对方锐气已失,不由摇头以对,直接扶刀而起,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而此人刚刚出得府衙,便闻得远处西面两个门一起轰然起来,远远都是喊杀声,且声势远超之前城中动静,俨然是被温敦思忠说中,宋军已经从西面进来了,此城从暴乱一开始就根本无救。

      可即便如此,这金将依然发狠,乃是聚起自己本身的谋克,外加几队凑起来的部属,顺着大街向西面宋军大队杀去,而且沿途放火,不论老幼妇孺,官职白身,但见宋人便直接砍杀。

      待到黑夜中与宋军部队相撞,其人借着一股悍勇决死之气,外加本部乃是值夜部队,披挂整齐,居然让他一时冲动了宋军阵脚,将宋军连连杀退。

      但很快,宋军反应过来,集中重甲长斧精锐数百,沿着大街方向推进,其人终究不能支撑,便是本人胸口也被长斧砸了两下,血气不稳,狼狈后退。

      一路逃回,中心军营不能守,左右狭道不敢入,最后干脆又回到了城东居中的府衙前,然后这名金军猛安借着火光环顾左右,发现只剩下区区十几人相随,情知事再不能再有所为,便干脆一咬牙,踉踉跄跄提刀二入府衙去了。

      “你看你这是何必?”

      温敦思忠依然在厅中枯燥,见到对方狼狈回来,当场摇头。“不还是要回来吗?”

      那将点点头:“留守料事如神,果然才能十倍于我。”

      温敦思忠一时苦笑,便去端茶。

      但那金将一句话说完,却是干脆挥起一刀,将毫无防备的温敦思忠砍翻在桌上,然后又补上数刀,弄得满厅满桌都是血,犹然愤愤喝骂尸首:

      “平素骄横刻薄,目中无人,一朝受挫,颓丧至此,还要看不起人,这等性子,便是才能胜我十倍又如何?”

      言罢,方才颓然弃了刀,坐回到尸首对面,然后翻出血淋淋的茶杯,也不嫌弃,直接又给自己斟了一杯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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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结果,不喝茶水还好,一口喝下,之前巷战中胸腹被长斧砸到的地方便疼痛难忍起来。而此时,府衙外杀声已近,他勉力想要起身,却又觉得胸口如什么裂开一般,委实难忍,根本站不起来。这名金将彻底无奈,便从腿上寻得一个匕首,就在桌前将自己咽喉划开,随即直接扑倒在桌上。

      倒是与温敦思忠相映成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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