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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官婉儿最终还是没有向神皇陛下坦陈,一番说辞将这疑问搪塞过去。
她不是贪求永安王这一首联绝诗名,只是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一开始没有向女官们说清楚,没想到发生这种余波,如果要讲清楚,还不知要费多少唇舌。而且在场女官诸多,未必人人坦荡、与人为善,无谓因此勾动阴祟唇舌。
神皇对此也并未穷作追究,眼下的她正值人生最关键时刻,抽出时间来飨宴新旧女官,已经是难得的恩赏犒劳这些肱骨帮手,转头还有朝野诸多事务要操劳,自不会对宴席上一两首闲趣小诗念念不忘。毕竟诗作再怎么出色,也没有《慈乌诗》所蕴含的那种特殊的政治意义,不值得再作牵挂。
上官婉儿匿下此事,但也不好就此当作无事发生。她不好往仁智院走动太勤,而且因为被神皇评判自己诗作大不如永安王,一时间也羞于相见。
心内暗忖良久,上官婉儿觉得还是要有所表示,趁着职务之便,借着封赠曾参的余韵,派人往仁智院送去一些儒义典籍,其中便夹杂着《文选》之类的诗文汇集,希望永安王能受教前人、更益诗才。
虽然神皇的点评让她心中略生挫败之感,但一首诗的失手、又不是在她擅长的领域之中,也并不因此就觉得低人一等。
才情天生,学养却需要经年的积累,永安王有这样的禀赋,上官婉儿觉得若不培养发掘出来,实在有些可惜。至于对自己窃诗的歉意,自然也藏在这一点用心中,羞于直言,希望永安王能有领会体谅。
上官婉儿送书之举,太妃房氏大为感动,亲笔回信道谢。
一家人幽居禁中,朝不保夕,房氏虽然也出身名门,但现实处境已经让她心力交瘁,对子女教养难免疏忽,心中也因此不乏愧疚。
迁居仁智院后,家人处境有所改善,特别幼子巽奴经历奇异,性情大改,甚至让房氏生出家事有人分担的感觉,因此对于子女的教育也真正重视起来。
收到上官婉儿的赠书,房氏便让人将子女召来,指着那些书卷正色道:“你们父亲即便不言显贵出身,也是朝野咸称的博学才盛之人。生为人子,绝不可因自身的浅薄累及先人的名誉,为人讥笑。厄难缠身,唯以自强,之后每日都要在此学经,如果学的不好,便是不孝!”
房氏语调颇为严厉,面前四名子女,李光顺只是恭谨应是,其他三个闻言后则是脸色一苦,特别李守礼已经忍不住捂脸哀叹:“每天拘在院舍,生人不见几个,闲乐都是无聊,娘娘何苦为难!”
小女郎李幼娘不敢违逆娘娘,只用头拱着近来好感大生的李潼,希望这个越来越有主见的三兄能够说服娘娘,让他们免于每天习文练字的辛苦。
至于李潼,每天分析局势、思忖出路都累得头大,更没有心思每天埋首纸堆。
但是对于房氏的这一点想法,他倒很赞同,少男少女精力旺盛,不学习就要惹是生非。特别李守礼这个活宝,随着近来饮食越好,每天在院舍间上蹿下跳,甚至作死到爬墙头张望仁智院外禁卫值守的千步阁廊桥,看得李潼心惊肉跳,生怕哪天一支流矢飞来,射死这个精力过剩的小子。
本着死道友不死贫道的想法,李潼反手按住李幼娘发丝顺滑的头顶,正色道:“家风在于谨学,人不学不立,才不养不彰,娘娘安排学业,我是完全赞成。只是娘娘也知我……唉,温故虽可知新,但总也比不上从新求索。”
“三郎不必随学,但每日需作一策。”
家无夫主,房氏便是主母大家长,讲到家教问题,那是不容置疑的,瞪了叫苦不迭的李守礼一眼,转又对李潼说道。她是深信李潼魂游,也不觉得自己的教育能比亡夫更好,但也好奇李潼学识如何,还是布置下了家庭作业。
李潼闻言顿觉头大,如果房氏考校他的诗才,他能每天不带重样的屡出佳篇,可是让他每天作策,那真是要了老命。
汉代察举需经策问,把政事、经义问题写在简策上让人作答,后世逐渐定型便成一种固定文体称为策文,也就是古代的议论文,对人的综合素质有着很全面的考验。
李潼有大学专业的积累,汉赋骈文、散文笔记之类名言警句倒是能顺手拈来,制策不难,或是唬不住真正的大学问家,但应付一下嫡母房氏也不难。
但难就难在,他能记住的古文那必是能够经得住千百年岁月洗练、震古烁今的名篇,怕是一不小心就树立起高山仰止的形象,突破房氏的认知极限。
但见房氏神态肃穆,并不给他拒绝的余地,李潼也只能硬着头皮答应下来。本来想以普通人的身份跟你们相处,换来的只是怀疑,算了,不装了,摊牌了,我就是才华与颜值并存的状元之才!
房氏坐言起行,当即便屏退室中闲杂人等,展开了教学,教的是《礼记》,并给李潼布置作业,可以自由抽题试策,用屏风给他单独隔出一片区域,就在房中完成。
李家子弟学识其实也并没有那么不堪,在李潼所接收的记忆中,他们的启蒙都由亡父李贤负责,哪怕最无心于学的李守礼,基本的识文断字还是能做到的。
抛开凄惨的际遇,李贤绝不仅仅只是一个只懂得斗鸡走狗的纨绔,特别在当上太子后其所主持的《后汉书》注释,拥有着很高的学术水平,虽然主体由诸学士完成,但李贤作为主持者同样功不可没。章怀注哪怕到了后世,仍然具有研究采用的价值。
原本历史上李守礼作为李贤硕果仅存的儿子,大难不死后苟延残喘,锐气全无,醉生梦死,更被时流讥笑门风败坏,大失乃父之风格,不得不说是一种悲哀。
以往只是故事,如今却身临此中,李潼也不愿见兄弟再放纵自己,哪怕不能成为什么世道表率,基本的素质还是应该保持。
李潼独坐房中一角,一边搜肠刮肚翻捡脑海中古文功底,一边听着房氏在外讲学,偶尔透过屏风缝隙看一眼神情呆滞的李守礼,不免莞尔,自觉也是一种奇特体验。
古代女人在理学昌盛、彻底沦为家庭附庸之前,无论社会地位还是家庭地位都非常的重要。
这种地位的获取,倒跟眼下女主当国的政治现象无关,后世多有田园女权赞颂武则天,但其实武则天本身还真的不是什么女权主义,她是一个典型的封建帝王思维,甚至在某种程度上还刻意压制女人在社会中的权益保障。
女人地位的获取,一者在于本身经济地位的独立,唐人有厚嫁之风,大凡稍有家底的人家,在女儿出嫁的时候一定要准备一份看得过去的嫁妆,以此来增加女儿在夫家中的话语权。
在一些唐人笔记中,不乏有女人因没有妆奁而嫁不出或者遭到夫家怠慢的事迹。即便不谈财产的分配问题,这种态度也说明对女性的尊重,将女儿视作正式的家庭成员,而不是赔钱货或是待价而沽。
另一方面,就在于女人在家庭生活中的重要性,主母的地位既有道德保证又有法律保障,宠妾灭妻甚至将姬妾扶为正室,既会遭到道德非议,还会触犯相关律法。
也正因此,明清之后再观前世妇女争取自己合法权益的行为,将之蔑称为妒妇,这其实是一种男权企图摆脱维系正常家庭关系的思想作祟。
当然女人如果太强势,家庭关系也不正常。且不说眼下的武则天与之后的中宗皇后韦氏,房玄龄的吃醋夫人外,还有一桩轶事。
唐末宰相王铎,南下防备黄巢乱军,赴任之际将夫人留在长安,只携带姬妾随行。结果夫人气势汹汹南来问罪,王铎惊慌询问幕僚:黄巢渐以南来,夫人又自北至,旦夕情味,何以安处?幕僚戏言不如降黄巢。
这自然只是戏说,王铎也没有投降黄巢。但言谈间已经将夫人与凶名赫赫的黄巢并论,可见王铎也是的确惧内。
这种家庭关系自然不正常,但也只是异数,故事如果不猎奇那就没有传播的价值。其实大多数唐人家庭关系,还是比较正常的。
像眼下房氏教育子女,也是女人在家庭中所担任的重要角色。史上不乏名人丧父,被孤母教养成才的例子,可见女人在家庭教育中的重要作用。
唐中后期讲人生大幸是娶五姓女,除了五姓世家所拥有的社会名望之外,优良的家风也是一个重要原因。
特别李唐皇室家教一言难尽,娶公主就意味着一个定时炸弹,日常骄横摩擦还是小事,不定什么时候就遭殃。在上层婚姻圈子中,更反衬出来五姓女的可贵。
娶妻求贤淑,谁也不希望家里日常供奉一个活祖宗。宗室女子虽然尊贵,但却是下下之选。那么家风严谨又具有社会名望的五姓女,自然就成了求婚的上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