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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旦这样的忍功涵养,不独对咄咄逼人的母亲不作抗争,甚至还安慰李潼这个少辈的家门败类,李潼真是自认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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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有大望,才能大忍,这话放在李旦身上也有些不合适。起码其人无论在失意时还是得意时,为人做事都没有发生太大的转变。
对此李潼也只能感慨,他爷爷和奶奶这样的人居然能够生出如此恬淡不争的儿子,也实在是异数。
由于李旦态度温和,没有厉斥李潼所作所为,殿中气氛倒是没有了最开始的那种尴尬。
不过当李潼言及来意时,心里多多少少还是有些不自在,毕竟龙门典礼乃是篡唐的重头戏,与去年的洛典差不多。
李旦对此倒是看得开,闻言后只是叹息道:“家门诸长,唯幼最劣,乖事催逼,忝在此位。神皇陛下襟量宏拟天皇,只憾儿辈不器,不得不勇负重任,让我能够清静养生。请三郎转诉神皇,具乘随礼则可,并无别样索求。”
李潼听到这话后,一时间也是感想复杂。他也明白他四叔眼下这个状态,也实在没有什么可以折腾的余地,但就这样一副甘心认命的态度,也实在是让人不得不感慨大唐国祚传到这一代,真的是有点后继无人的意思。
“臣恭领皇命,一定谨呈神皇。”
李潼先应一声,然后又不乏好奇道:“往年惭愧自隐,不敢轻扰圣在。或是恪在礼中,但也难免疏远伦情。今日奉令趋入,传诏之余,也该再拜人情。否则娘娘知我礼亲有缺,必要怒斥儿辈凉薄。”
“高墙之下,人情鸿沟,这并不是儿辈的失礼,只是亲执简慢。三郎有此殷情,可见嫂子是真的教养不怠。”
李旦听到这话,脸上也浅露和煦笑容,片刻后却又略有黯淡:“皇后近抱小恙,不愿你们儿辈见丑。不过你的几员弟、妹,即便三郎不言,也要将你引见,让他们知我门中俊幼得体,才不会放任自己任性。”
李潼也知皇后刘氏父族遭诛未久,心情肯定悲伤至极,倒也不想去骚扰,主动提起这个话题,主要还是想见一见他四叔家里那个小三郎。
但他还是离席而起,退在殿外向着皇后寝居遥拜,礼毕起身时,便见到中官引领几个幼男幼女沿廊殿向此行来。
二圣四子,讲到人丁兴旺,还属最小的李旦。虽然皇帝做的不是很开心,但日常生活倒是很丰富,到如今已经有了五个儿子、七个女儿,单单今年一年就生了三个。
但就算是这样,武则天这一支跟高宗其他两个儿子比起来仍然不算多。萧淑妃所出李素节,单单儿子就有十几个。另一个李上金,也有九个儿子之多。可见政治上不得意,也只能专心耕耘生产了。这么大的数量差,武则天又怎么会容得下这两人。
至于李潼他们这一支弯道超车,还要等到他二兄李守礼小马达彻底开动起来。不过现在李守礼连媳妇儿都还没有,看样子也不太上心,未来还能否有此辉煌,倒是不好判断了。
李旦儿女虽多,但年龄却都不大,就算是嫡长的皇太子李成器,也不过十岁出头,比李潼都还小了好几岁。
中官将几人引入殿中,一个年在五六岁、长得虎头虎脑的小家伙儿拉住前方比他高了几分的孩童大声道:“阿耶急传,要见什么贵客?我同二兄弹棋,只差一点就能获胜!”
李潼刚归席中,循声转眼望去,只见小家伙儿高还不足三尺,戴着一顶虎纹浑脱帽,身穿一件厚织的对襟锦袍,本该贵气逼人,但因按比缩小,显得小巧玲珑。
小家伙儿腿还不算长,步伐却快,相貌也是肤白唇红,乌溜溜的大眼珠子显得很有精神。观其年纪,李潼已经猜到这小家伙儿应该就是他四叔的第三子,楚王李隆基了。
“顽童劣态,且在舍中。令兄登门,还不收敛见礼!”
李旦口中薄斥,但脸上却有笑意,他转望向在席中立起的李潼,并指着最前方略显文静少年笑语道:“这便是三郎你那名不副实的少弟了。”
“哪里来的三郎?怎么又有一个三郎?”
李隆基年纪不大,却是活跃,听到父亲这么说,跳着脚从两名兄长身后跃出,扬起头来望向李潼。
“臣河东王宝雨,见过太子殿下,见过诸位大王。”
李潼年纪虽然大,但爵位却比眼前这几个太子和亲王们低,上前一步先作揖礼。
几个少男少女见身材挺拔的李潼走进,都是愣了一愣,不乏好奇打量。而李旦也从殿上行下,皱眉道:“这是你们伯父门下、兄执行三,还不快作见礼。”
几人或是少见生人,再听父亲语气严厉,几个年纪仍小的怯态后移,不敢说话。
倒是皇太子李成器并恒王李成义这两个年纪稍大一些的,闻言后便下意识拱起手来,但李成器手举到半途,似乎有所醒悟,又将手垂放了下来,颇为秀气的眉毛皱了起来,望向李潼的眼神隐有不乐。
“我听过这名字,前日姑母来见,夸少王宝雨,娘娘怄气退席!”
小家伙儿李隆基嘴巴挺快,指着李潼颇有惊喜:“娘娘不许奏弹的美调《逍遥王》,是你所作?原来还是我家亲徒!”
李潼嘴角挂着淡笑,心里则一遍遍告诫自己、熊孩子不必一般见识,不过由这童言,他也听出来在他四叔家里,他的风评也实在是差得可以。
他四叔李旦或许不会怪罪他,但皇后刘氏很明显没有这样的度量,再联想其父刘延景早前对自己的不善态度,便可联想到刘皇后对他这个家门败类的厌恶。
自家孩儿失言,李旦脸色也有几分尴尬,他上前对李潼说道:“妇幼计狭,少略生人忧事,三郎你是长才俊逸,不必放在心上。”
李潼转过头对李旦笑了一笑:“不需大家宽慰,臣浅活至今,总有三分情感能隐。伤我心者,羡此天真,怙恃不待,遗此孤魂。潦草求生,本已不敢再妄求众宠。”
李旦听到这话,脸色变得更加严肃,板起脸来望着长子凝声道:“向你三兄见礼!”
李成器抬眼看了看父亲,又瞥了一眼李潼,却又低下头眼瞅住靴尖。然后只听啪一声脆响,李旦竟然气得甩手一个耳光,直接将他抽倒在地。
“儿辈又是怎样显赫人物?你父才是真正窃势家贼,我兄、我……”
李旦气得脸色涨红,待转过头来望向李潼,还未及开口,李潼已经先一步跪了下来:“俗眼不敢窥运,恳请大家勿因小臣、失守清趣。”
他这里话音刚落,远立殿外的韦团儿已经疾行奔入,她并不清楚前因后果,只道皇帝刁难少王,上前一步拦在少王与皇帝之间,望着李旦便说道:“不知圣人因何生怒?妾惶问因果,回奏神皇。大王才事俱佳,本非侍殿走使,神皇常有令赞,取此一才,不谓门庭无人。意在庄重,因使大王走问圣人,名王尊体,怕是不能殿私论非!”
闻此一番疾言,李旦脸色又是青白不定。李潼见状,便也顾不得礼数,起身拉了一把韦团儿,并凝声道:“神皇使我,正是恩亲传诉,拜亲敬长,不在名位高低。多谢韦娘子良言复警,让我更觉此行不是寻常驱用。”
韦团儿见少王眉头微锁,张扬的姿态才收敛起来,想是当中有了什么误会,这才敛裙礼向李旦并垂首道:“大王捷才缜密,妾却自迷分寸,请圣人降罪。”
李旦只是冷哼一声,转又望向李潼,张张嘴却不知该说什么。
李潼也没想到一时偶念想见见李隆基个熊孩子竟会引出这场风波,李旦妻儿不待见他,但他对这个叔叔却没什么恶感,稍作沉吟后又举手说道:“在人在事,急不如缓,臣旧年何尝不是孟浪失行。大家本就清雅笃静,言传身教,无忧短时。庭中子弟,春秋悠长,纵有炽念,不必骤表当时。
枝上桃李子,回溯本一源。五指或参差,血肉自相连。今日恭闻言教种种,已经是甘霖恩降,大慰枯禾饥渴。臣但有一二能为大家所知所念,感恩肺腑,言不能及。伦情是罗网,能够侧身此中,不为世道遗孤,臣已经……”
“三郎不必再言,你阿叔真是羞不敢闻。神皇陛下赏鉴深刻,庭门得此,不谓无人,良言也!”
李旦上前拍拍这个侄子的肩膀,眉眼之间有赞赏、有落寞。
待到退出庄敬院,李潼只是垂首默行,这一次见他四叔一面,气氛算不上好,也让他感慨良多。
当然这份感慨最主要还是因他四叔而生,这个皇帝做的实在是太憋屈了,被他母亲死死压制,以至于李旦从内心里都不觉得自己是这大唐社稷的主人。否则哪怕再豁达的人,都不会对他表示亲近。
韦团儿跟随在后,见大王只是默然无语,终于没忍住低声道:“妾自知妄言失礼,但见大王、实在是忍不下!”
李潼转头,见她面有柔怯,已经不复此前在庄敬殿上的骄横,展颜一笑:“韦娘子发声助我,小王深有感谢。但世事繁密,不止表层,很多时候,不可强争一时气盛。气蕴在怀,尚有寰转,勃然于外,却难收回。须知人情瓜葛如蛛网,生人从不独行,世道也绝非为我一人而设,如果不能了断瓜葛于顷刻,还是应该缜思而后行。”
韦团儿听得认真,口中喃喃细语,片刻后则露齿一笑:“如果不是从行大王,妾哪里去学这些道理。”
李潼不敢细问她究竟听出了什么道理,不过再想到刚才殿上一幕,又忍不住笑起来,你有熊孩子,我有悍娘子,撕逼起来,看谁没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