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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衙行事颇为顺利,皇城中同样不遑多让,甚至由于路程的缘故,豆卢钦望等人抵达凤阁外省的时间较之代王抵达玄武门还要提前许多。
这也是豆卢钦望加入政变所带来的便利,李昭德与狄仁杰既非在位宰相,也不是凤阁官长,按照此前的计划,他们想要进入凤阁外省夺取到临时应变的制敕权,难免是要经历一番波折。
不过豆卢钦望本身就是凤阁内史,虽然今夜并不在直,可神都坊里突然传出的警鼓声又给他提供了一个极佳的借口,在右监门卫主动开门揖盗并一路护送的情况下,畅通无阻便抵达凤阁外省。
“豆卢相公何以突然归省?莫非坊间真的发生大乱,竟连相公都受惊……李、李相公?”
凤阁外省今日在直乃是新任宰相、凤阁侍郎张锡,得知豆卢钦望率众入省便匆匆出迎,这里跟豆卢钦望话还没有讲完,视线已经瞥见跟随在豆卢钦望身后的李昭德,脸色顿时大变!
不待豆卢钦望答话,李昭德已经前行一步,指着张锡说道:“今日某等与代王殿下共事起义,匡扶正道,事关国运前程,惊扰之处,容后细述!请张相公暂归别堂,事定后再请见谅!”
说话间,李昭德将手一挥,身后右监门卫将军李道广已经上前一步,口中道一声得罪,然后便亲自挟持张锡退入一侧厢室,将人推入其中,接着又吩咐同行将士分出几十人牢牢守住此处,不准张锡外出。
豆卢钦望眼见到这一幕,眸中不禁闪过一丝怒色,李昭德此举实在是有些越俎代庖,究竟是将张锡软禁起来、还是游说引入,于情于理,都该由他这个凤阁内史作主。
“请豆卢相公速登直堂,暂掌制敕,镇抚南省人心!”
处理完张锡,李昭德又对豆卢钦望说道。
他当然也知自己这一行为有些不妥,但之所以还要这么做,一则性格使然,就在几个月之前,他还是政事堂与凤阁老大,二则就是处境使然,如今的他明面上的身份只是一个流人,一旦凤阁内史与侍郎都入事中,他在后续的存在感与话语权将会更加薄弱,甚至有可能会被排斥出政变的核心层。
豆卢钦望心中虽然暗存不爽,但这会儿也知事态紧急,不必在这样的小节上斤斤计较。他阔步登堂,当即下令让诸舍人、主书毕集于直堂中,并快速发放书令,让皇城百司留直主事官员速速赶来凤阁外省集合,以待后续。
与此同时,豆卢钦望又发军令着右卫将军豆卢贞松等速往则天门待命,并调度城防诸卫快速入坊,控制坊居的武氏诸王府邸。至于其他没有调动的南衙人马,则各守所司,不准擅动。
桓彦范跟随右监门卫一同进入凤阁外省,因其乃是代王嫡系,所以被派作临时的信使前往天津桥向右金吾卫唐先择传递消息。
桓彦范受命之后,还不忘提醒一句道:“河内王执掌左金吾卫,强卒环拱,依傍东城,尤需防备,这也是代王殿下的意思。”
“国计自有宰相操持,何须你小卒置喙,速去!”
豆卢钦望闻言后,冷冷瞥了桓彦范一眼,摆手驱退。
诸多书令下达,用时一刻多钟,同样今日留直的凤阁舍人崔玄暐行至狄仁杰身后,看一眼端坐正堂的豆卢钦望,语调颇有不乐道:“豆卢相公将要与事,狄公没有提及啊……”
也怪不得崔玄暐郁闷质疑,按照原本的计划,此刻坐在堂中签署命令的本来应该是他。可是现在有了豆卢钦望主持大局,凤阁这里他就完全发挥不出什么作用了。
狄仁杰闻言后心中一叹,低头躲避着崔玄暐颇有怨念的目光,只是说道:“事发突然,不暇细述。稍后要请崔舍人你引南衙众进入大内,护引皇嗣,一定不可出错!”
听到这一安排,崔玄暐脸上的怨气才有所消散,不再多说什么。
然而狄仁杰这里刚刚说完,豆卢钦望却又开口道:“崔舍人暂留外省,等待留直朝士于此集合。我与二公即刻过则天门,入政事堂抓捕梁王,杜绝乱命泄出!”
此言一出,且不说崔玄暐脸色变得极为难看,狄仁杰也顿时皱起了眉头,上前开口道:“崔舍人日常待制内殿,由他率众入宫护引皇嗣正合其宜!”
李昭德也开口道:“崔舍人入引皇嗣,此乃与代王早定。临事换人,怕不能从容从速!”
豆卢钦望闻言后脸上闪过一丝尴尬,屈指一敲脑门掩饰道:“诸令分发,难免思计杂乱,幸得二公提醒。只是,稍后朝士群基于此,总需要有人居此策应主持,若张相公能够在堂主事,则无患……”
说话间,他视线转望向李昭德并狄仁杰。
两人闻言后心中各有气苦,没想到豆卢钦望此刻就要下绊子。
凤阁外省仅仅只是一个政变途中发布应变命令的中转场所,只要接下来快速入宫控制住政事堂、掌握了更加正式的制敕之权,凤阁外省自然降格,实在没有必要在这里留派什么要员。
豆卢钦望刚入凤阁外省,便要一反此前途中约定,狄仁杰这里还在思忖对策,李昭德已经转身向堂外走去,并对崔玄暐和李道广招手道:“南省自有豆卢相公坐镇,可以无忧。皇嗣居苑,护从寡弱,速速随我入宫拱护皇嗣!”
李道广自然跟随李昭德行出,崔玄暐看了一眼狄仁杰之后,心中略作权衡,便也快速的跟了出去。
“请相公大局为重,此夜若事不能济,则你我俱死无葬身之地!”
狄仁杰眼见这一幕,脸色也变得颇为难看,顿足对豆卢钦望说道。
豆卢钦望面色闪一闪,颇为歉然的对狄仁杰点了点头,然后吩咐在堂官员于此留守,他则与狄仁杰在禁军将士的拱从下直往则天门而去。
右卫将军豆卢贞松此时已经率领紧急召集的三百多右卫将士在此等候,至于准备更充分的右卫中郎将薛讷已经率领五百将士与李昭德等自会昌门进入大内。
眼见到豆卢贞松身后那三百不成阵势之众,豆卢钦望脸色顿时一沉,本以为李昭德只是负气一说,却没想到其人真的自作主张、先行一步。
“昭德刚愎自用,真是不顾大局!”
他恨恨低骂一声,然后又说道:“且先守在则天门,速入左威卫集众用事!”
则天门后入直宿卫者情况要更为复杂,并直接受命于政事堂,眼前只有区区三百军众,豆卢钦望没有信心能够安全的将他们护送抵达政事堂。
且途中一旦发生战斗,让政事堂留直的梁王武三思得有警觉而直接向南衙诸卫下令,那么他们的主动权将荡然无存。稳妥起见,豆卢钦望打算先在则天门停留片刻,收集一部分皇城中的南衙将士,做好恶战的准备。
“绝对不可!此夜用事,在于敌之无备、我之迅捷,进则有机可趁,顿则恶战必起!”
狄仁杰这会儿额头上已经显出冷汗,直接否定了豆卢钦望的提议,并拉着他直往则天门行入:“此夜门内在直右玉钤卫大将军权善才,同样心在正道,入门即刻招至!”
南衙这里卫府诸多,令出多门,一旦开战,则必成糜烂之势,接下来局面会演变成什么样子,谁也不敢笃言。
当然,狄仁杰也明白,豆卢钦望之所以有此想法,也是自恃他们关陇勋贵在两衙根基深厚,就算真的政令崩坏、全面开战,同样也具有着不小的优势。但如此一来,则就是自身不敢犯险,而将整个国运前程进行赌博。
眼见豆卢钦望被狄仁杰拖拉前行,豆卢贞松自有几分不满,扶刀上前道:“相公所言乃是稳重正计,狄公既然与事,怎能如此慌乱就急!”
狄仁杰斜望豆卢贞松一眼,又望着豆卢钦望凝声道:“代王殿下往夺北门,李相公已入大内,相谋者俱行于前,豆卢相公若一意留顿于此,请斩仁杰!否则,狄某亦愧见相谋共事之众!”
“走、走!速往政事堂!诸公俱尚勇义,老夫岂无搏命志气!”
听到狄仁杰如此厉言,豆卢钦望也终于痛下决心。他心里当然也明白,眼下这尴尬局面,大半是因他而起,李昭德负气先行,使得他们此刻能够动用的力量骤减。若那两方都能成事,而他在这里却被困阻不前,无疑就会遭到抛弃。
于是在豆卢贞松并其身后三百右卫卒众的拥从下,一行人快速进入了则天门内。
此时则天门内朝街上,早已经出现了许多其他南衙诸卫的仗内厢卫持殳士。这些南衙将士们并不以战斗为主,主要是因为明日大朝参礼所以提前进宫筹备,每一卫入参者都有上百众,一旦整合起来,也是一个颇为可观的数字。
“请问豆卢相公突然入宫,可是有什么急情要奏?”
很快就有南衙将领率领成队持殳士入前询问,言语中已经满是警惕,更有人直接高声叫嚷道:“请相公暂停道左,容末将先往政事堂请令导引!”
面对这一局面,豆卢钦望一时间也是颇有些哑口无言,不知该要如何回应,一路闷头疾行。
队伍中狄仁杰已经见到有玉钤卫大将军权善才也在向此而行,于是越众而出,大声叫道:“魏王、梁王等乱政祸国,在朝忠勇之士此夜相约用事,魏王已经伏诛,此行只为收取梁王性命!诸将军可有勇义,相从共事!”
此言一出,闻者哗然,在场众人无不惊乱,唯有权善才先人一步反应过来,率先大吼道:“诸王乱国久矣,某应狄公忠义,随公杀贼!”
说话间,权善才已经率领身后那百数持殳士加入到此方队伍中,使得队伍规模更加壮大。有了这一个表率,后续也陆续有人响应加入其中。
不过南衙诸卫本就人事复杂,并非人人都会响应狄仁杰的号召,加入进来的也是少数。至于其他大多数,则仍存观望犹豫,另有一些心向武氏诸王者,这会儿则已经在怒骂逆贼了。
但无论如何,有三百右卫将士打底,再加上权善才等人加入,此时队伍也扩大到四五百人,相对而言,已经是附近规模最大的队伍了。
眼见没有发生最恶劣的情况,豆卢钦望这会儿胆气也壮了起来,步履更加矫健,一边向前疾行,一边大声喊叫道:“诸将士世享国恩,当此大用之事,能作旁观!但凡从义之众,无患名爵分赏!”
政事堂位于凤阁内省,与则天门距离并不遥远,在没有南衙将士敢于入前悍阻的情况下,豆卢钦望一行仍能保持长驱直入的态势,很快就抵达了政事堂外。
这会儿,政事堂外已经有甲士在紧张的排列阵势,明显是奉了堂内命令要于此阻击作乱之众。豆卢钦望一行人到了这里,也不得不停顿下来,豆卢钦望还待要向前喊话,权善才已经先一步大声吼道:“事已至此,阻事者死!”
喊叫间,权善才自率身后持殳士冲杀入前,与政事堂外众将士展开了肉搏。由于则天门被率先拿下,并没有发出示警,所以眼下政事堂这里将士也只是紧急召集,仅仅只有三百余众。
眼见战斗已经打响,豆卢钦望也当机立断,挥手下令让右卫将士们加入战斗,自己则与狄仁杰缓行压阵,一步步靠近政事堂。
无论最初计划如何,到了这一步,那些响应举事的禁军将士们无疑是多了一份不成功便成仁的壮烈之想,而政事堂前诸将士则仓促应变,士气上已经落了下乘,兵数又不占优,本就未成的阵势很快就被冲垮,且战且退,很快就被杀入了凤阁内省的堂中,溃势也越发明显。
狄仁杰进入凤阁内省后,视线匆匆一览,很快就发现正有几十人正簇拥着梁王武三思正绕廊疾行,打算突围外逃。
“梁王还能逃往何处?豆卢相公等已经至此,代王也已夺下玄武门,北衙将士尽在掌控!梁王留此,还能不失体面,若被代王所执,则必受脔割极刑、死无全尸!”
夜空下,狄仁杰向着武三思所在的方向大声吼叫道。
豆卢钦望也大声喊道:“速速阻截,不要走脱了梁王!”
政事堂内甲众本就斗志不高,此时听到两人接连喊话,不免更加的消极,除了还有少数人仍在坚持缠斗,其他人则早已经弃械向阴影处逃窜。
没有了阻滞,入堂众人自然快速向武三思方位移动去,很快就将之团团包围在其中。
“幸得狄少卿临事劝勇,才能一鼓定势!老夫计狭,若是短留则天门,接下来怕是难免苦战啊!”
眼见武三思已经被包围起来,豆卢钦望悬着的一颗心也彻底落下来,心情大好,转身对狄仁杰承认自己的错误。
“眼下态势,已经悖离前约。李相公先行一步,还是尽快收斩梁王,并将皇嗣殿下引入此处,才可畅议后事!”
狄仁杰脸上却没有多少喜色,心里也越发感觉到豆卢钦望的不可控,尽管事情并没有完全崩坏,但也不容乐观。他是心知代王较之豆卢钦望要更加的不可控,一旦知道了他们在南省还有这样一番波折,或许还会有变数发生。
豆卢钦望听到这话,却没有再作回答,眼见到豆卢贞松等已经将武三思给控制起来,脸上喜色更甚,入前望着脸色铁青的武三思微笑道:“梁王殿下,失礼了。你等不要怠慢贵人,且先将梁王收监于政事堂。”
说话间,他也转身往政事堂行去,并第一时间收缴政事堂宰相们诸印章,所下第一道命令便是针对狄仁杰:“请狄少卿速往凤阁内省,告知大事已定!”
不待狄仁杰反对,豆卢钦望又连下几令,全都是有关南衙军众调度的内容。如今控制了政事堂,豆卢钦望才算是真正的大权在握,哪怕如今代王已经控制住了圣皇陛下,制敕不经政事堂加署,同样也是乱命。
“请相公先斩梁王,以正用事者忠义之名!”
狄仁杰又上前抱拳凝声道。
豆卢钦望闻言后,顿时皱起了眉头:“方才还夸狄少卿你勇志能决,怎么这会儿却作此愚言?梁王官爵俱是显在,岂是我等臣下能够轻决生死!我等今日用事,是为了肃清朝堂,并非使权作乱,梁王是死是活,该留圣皇与皇嗣裁断!”
狄仁杰听到这话,身形晃了一晃,涩声低吼道:“相公怎可如此……”
“此事不必多说,后续我一身担之!狄少卿速往,若误事功败,这就不是你我能够担当的责任!”
豆卢钦望眸光闪烁,抬手示意堂中几人速速护送狄仁杰前往皇城凤阁外省,及见权善才想要跟随,他则将之喝阻,道是留此还有大事要付。
豆卢钦望之所以不即刻斩杀武三思,自有他的考量。今日政变,他本就不是主谋,事发之际才被裹挟入内,能够掌握到的主动权非常少。
不要说代王他根本就控制不了,就连李昭德那个流人、自恃人事提前筹备都说走就走。如果这一情况不能扭转,他在接下来的话语权同样不高。
外坊魏王已死,如今梁王也已经被他所控制,代王如果夺下了玄武门,那么建昌王武攸宁肯定也性命难保。如此一来,武氏诸王势位最高三人都已经不成大患,接下来就是要初步确定一个新的秩序。
豆卢钦望之所以对梁王扣而不杀,主要还是防备代王。李昭德与狄仁杰对代王的势力高低全都语焉不详,豆卢钦望自然也无从判断。
如果代王不能如约夺下玄武门,那么他们在南省闹得再热闹,此次事变也不可称成功,豆卢钦望大可以与梁王达成控制,倒打一耙,将事变的大罪扣在代王头上,事实上他也真的只是被裹挟入内,没得选择。
圣皇陛下想要快速控制事变后的局面,当然也不敢对他深作追究,甚至还要加以重权。
如果代王夺门成功,那就意味着代王已经能够控制北衙军力大部分,这当然更加危险。此前还未在势时,代王已经对他流露恶意,如今裹挟北衙之势,他的处境当然更加堪忧。
留下梁王,有助于争取他们南省宰相对于接下来定势的事权,可以避免代王以北衙人势压制他们南省之众。
代王那个人,入世之初便显示出其人内心的不安分,如今入嗣孝敬又作此大事,豆卢钦望绝不相信他会自甘于复唐功佐。
眼下这场事变究竟是一个什么性质还未有定论,但代王已经先造杀业,扣下武三思,就能够让代王心存忌惮,从而让出更多的主动权。
豆卢钦望内心里,还是倾向于后一种可能,那就是代王已经控制住了玄武门。如此一来,他更需要一个把柄,让代王主动跟他来谈,无论交涉出什么样一个结果,起码能够给他整合南衙军力争取到时间。
如果更往夸张处想象,李昭德此行可能都会扑一个空,代王不只掌握了玄武门,可能就连圣皇与皇嗣都一并给控制住。
尽管这个可能很小,但见李昭德等人对代王那么快就斩杀魏王都心存惊疑,可知代王必然隐藏了一股就连几个同谋者都不知的力量,所以豆卢钦望也不得不防上一手。
无论发生哪一种情况,对豆卢钦望而言,此刻保住梁王武三思,就等于保住了他的一条退路,不至于全无选择。
豆卢钦望倒是没有想错,当玄武门打开,李潼率众进入玄武城的时候,宦官杨冲已经等候在此,并入前禀告道:“启禀殿下,阿九一行已经成功将皇嗣一家引入闲苑安置。行事所以如此顺利,多赖王妃召集的宫人诸众掩护导引……”
李潼闻言后便点点头,他并不是刻意要违反约定,只是豆卢钦望的突然加入对他而言是一个颇大变数,他总得防备被这老狐狸背后插刀,所以决定抢先将他四叔控制起来,从而给手中增加更多筹码。
不过杨冲接下来一句话却又让他陡然心绪一沉:“圣驾此夜本来留宿西上阁,但不久之前突然转驾,不知何往。王妃等亦被召入伴驾……”
“陛下已知宫外哗乱?”
李潼闻言后脸色一沉,疾声问道。
“应是不知……圣驾夜中转移,并不是偶然之事。但此前仁智院宫人频有集散,怕也未能完全瞒住圣听。”
杨冲又连忙说道:“仆已经着令宫人细致打听圣驾去向,不久之后,必有回信。”
李潼听到这话只是默然颔首,他奶奶这些年看起来凶威赫赫,其实也是警惕十足。如果按照前计,他在禁中不作更多布置,夺下玄武门后便直往他奶奶寝殿而去,趁此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会有极大可能直接控制住他奶奶。
可是现在,因为他要贪功将他四叔也控制住,那么人事的调动不免就露了痕迹。不过在没有确凿证据之前,他奶奶应该也不会对他家人痛下杀手,只要能够及时找到他奶奶藏身地点,仍能补救。圣驾转移,绝不是两三者轻松随行,无论他奶奶再怎么谨慎,也一定会留下痕迹。
眼下担心也无益,李潼先在玄武城千骑直堂中进行一些人事的调配。
他收取了武攸宁的右羽林符令,然后着令杨显宗速往北邙山军营去召肃岳军健儿出营,循北门密道南下入城,先往清化坊对左金吾卫试探虚实,若武懿宗仍在衙堂,则将清化坊先作围困,若武懿宗已经率兵出坊,则直接当街格杀!
与此同时,麹崇裕仍守玄武门,新任左羽林将军泉男产则率一千羽林军快速南下,控制住明堂后方的大业门,不准南衙兵众大举进入内宫。
至于他自己,则留守玄武门此处,等待宫人耳目回报他奶奶踪迹所在。
泉男产率羽林兵卒南行,当抵达大业门处时,恰好遭遇了李昭德一行。
彼此之间也曾谋事,当李昭德见泉男产出现在此,不免拍掌喝彩道:“代王殿下果真勇壮不凡,能托大事!这么快就定势北衙,此番大事成矣!请泉将军速速放行,容我入宫护引皇嗣殿下南面迎见群臣!”
泉男产脸上却没有多少喜色,只是凝声道:“请李相公见谅,末将行前,殿下严嘱,不见梁王首级,不纳南衙一卒入宫!”
李昭德听到这话,脸色陡地一变,又连忙开口道:“南省行事,小生波折,我此番先行……”
“南省用事如何,相公无需诉我。不见梁王首级,不得入内!”
泉男产却不听李昭德的解释,仍是谨遵代王教令,甚至让羽林将士们登上宫墙,架起了弓弩。
李昭德眼见此幕,心情不免更加恶劣,索性上前一步,大声道:“我非南衙将士,周身无有寸铁,入内拜见代王,可否放行?”
泉男产沉吟片刻,才示意兵卒们分开一条小路,李昭德回望薛讷并崔玄暐说道:“你等速速归告,皇嗣安全无忧,着豆卢相公速速斩杀武三思,首级送来此处!”
薛讷等人闻言后,便转身复往南面行去。
当李昭德被引来见面时,李潼刚刚得知他奶奶仪驾正在西面仙居院,正打算率众前往。
“代王要悖信?明明前约议定,皇嗣南面受命,为何强阻南衙众入此拱从皇嗣?北衙或有万数甲士,即便人人追从,能敌天下之众?”
李昭德本来就不是好脾气,此前已经被豆卢钦望折腾得一肚子火,此时见代王也要出尔反尔,已经忍耐不住。
军士入前细禀李昭德引众而来的情形,又听到李昭德这么说,李潼停下脚步,望着李昭德凝声道:“李相公何出此言?我若贪势,便不作前约,大事未定,岂能失信于诸公?但你等南衙用事,已经波折横生,我若将皇嗣送出,反是加害。三思首级何在?”
李昭德闻言语竭,片刻后才又说道:“我孤身前来,能不能先见皇嗣一面,确定安危?”
“我若不足托,则天下无人能托!李相公无谓奔波虚劳,且入大业门等候消息,恐你我性命、所尚道义,已经在奸贼谋中!”
说完后,李潼也不再与李昭德浪费时间,抬手示意军士将之引回大业门,自己则率领三百名千骑将士往仙居院而去。
当他们一行抵达仙居院的时候,便见到另一名千骑果毅邓万岁已经在此驻守,眼见代王行来,邓万岁遥遥叉手扬声道:“卑职奉内命入拱皇苑,请代王殿下止步容禀。”
耽误了这么长的时间,李潼本也不指望他奶奶身边还能全无设防,邓万岁出现在此地,也并不意外。
他想了想之后,便对邓万岁说道:“请邓果毅入禀陛下,慎之既然已经至此,纵有洪浪滔天,众志为堤,必护我恩亲万全!请陛下安在殿中,无需外事为计!”
他这里话音刚落,苑中已经响起上官婉儿的清脆声音:“陛下有问,殿下此夜行事,能无愧否?若问心无愧,可单身登殿来告!”
听到这话,李潼默然无语,站在原地又传令着李湛再引五百千骑将士,在邓万岁等人的布防之外又加一层防护,确保内外隔绝,然后他便往大业门而去。
一颗老鼠屎,能坏一锅粥,无论是李昭德那里所知的讯息,还是李潼目下所面对的局面,都说明把豆卢钦望这个老狐狸引入事中,真的是弊大于利。
虽然眼下他奶奶于仙居院已成困兽之态,但他现在也根本不能入内。无论出于哪一方面的考虑,他都不可对他奶奶刀兵相向,唯有通过层层施压,彻底击破他奶奶的心防,才能让他奶奶认清现实,主动见他。
能够击破武则天心防的,当然是眼下代表着她对朝局控制力的武氏诸王的脑袋。眼下他已经砍了武承嗣、武攸宁的脑袋,但这两颗脑袋加起来,都不如武三思那颗重要。
毕竟武三思乃是政事堂宰相,只有干掉了武三思,才意味着朝局已经彻底摆脱了武则天的控制。
李潼来到大业门的时候,李昭德与崔玄暐正站在隐蔽处低声耳语交谈,各自神情都算不上好,及见代王靠近,便都闭上了嘴巴。
“怎么样?是不是豆卢钦望反目在先?他要力保三思!”
李潼见状后便冷笑道。
这会儿,李昭德也没有了此前那种强硬语气,只是恨恨道:“豆卢私计太甚,无顾大局,实在可恨!殿下请稍给耐心,狄怀英已经在南省联络诸众,希望能说服豆卢以大局为重!”
“说服?为什么要说服?钦望与三思,此夜必死!否则,今夜所举义事都成笑谈!”
李潼斩钉截铁的回答道,豆卢钦望眼下敢作这种大死,一则自恃其关陇根基,二则仍然在外的庐陵王李显,三则远征突厥的薛怀义大军,自以为进退从容,自己不敢横下心来玩狠的。
可就算豆卢钦望此夜没有作死,他在李潼心目中都已经上了必杀的名单,更不要说豆卢钦望居然敢这么玩。
“可、可钦望毕竟在朝宰相,积极入世,并无大……”
李昭德听到这话,神情有些犹豫,失去了往日的果敢。
之所以会是此态,当然也是因为所处位置不同,豆卢钦望这么做,李昭德当然不爽,毕竟关系到他们起义能不能够正名,也关系到李昭德的前程与性命。
同时,李昭德又是南省宰相的思维,通过这次事变,他也见识到代王迅速平定北衙的风采。如果不加以节制,代王也会成为未来时局最大的不确定因素。所以在内心里,是有些认同豆卢钦望这般做法。
“身在高位、碌碌无为,大势未定、专擅弄权,如此鼠辈,有何可惜!若再容其苟活,才是朝堂无人!”
李昭德内心的纠结,李潼才不在意。此前之所以不打算用私刑处决豆卢钦望,是担心直接跟关陇交恶,可是现在,豆卢钦望主动包庇武三思,也会让一部分关陇时流看不清楚他的立场,真是想怎么杀就怎么杀!
李昭德还没有来得及开口,崔玄暐已经忍不住顿足劝道:“李相公,不要再犹豫!代王殿下能够速定北衙,所恃者用心专也!我等南省朝士,言则拳拳忠心,但至今仍然不能专心于一,就在于豆卢钦望这种贪势计私的国贼横阻啊!”
李潼听到这话,忍不住多看了崔玄暐两眼,暗道果然出来混总是要还的。崔玄暐这个原本历史上的神龙五王成员,在神龙革命之后被关陇勋贵们摘了桃子,如今的世道中,则成了他干掉豆卢钦望的一个盟友。
“可如今南衙兵势已经速集,除非殿下引兵南下,否则钦望已难轻松杀之……或者,请皇嗣出面,号召杀贼!”
李昭德在沉吟许久之后,便又开口说道。
李潼闻言后则笑起来,摆手道:“我要除宗枝败类,今日已经竟功。所遗三思一人,位居政事堂,已经不是我的势位能够加害。至于皇嗣,其与钦望还有亲谊的瓜葛,我不忍心皇嗣入世便涉此伦情恶事。李相公,仔细想一想,若我奉皇命南去杀贼,意义已经不同了。”
李昭德听到这话,脸色顿时又是一变,失声问道:“殿下已经入拜圣皇陛下?”
对于这个问题,李潼自不回答,而是转头望向另一侧的崔玄暐。
“代王殿下此夜已经劳苦功高,安忍再扰!高望诸公或有惜身之谋,卑职领受国恩久矣,愿前驱杀贼!”
感受到代王眼神中的鼓励,崔玄暐抱拳说道。
李昭德闻言后,也蓦地将牙一咬,沉声道:“宫中尊贵者不可轻涉乱局,但请殿下使我千骑百员,入坊迎接公主殿下,共杀政事堂二贼!”
李潼听到这话便笑起来,举手着千骑分出百员,各乘良骥护从李昭德等二人向南而去。
目送李昭德等人消失在宫道间,李潼也忍不住叹息一声,觉得豆卢钦望等这一批关陇勋贵们真是不行。
关陇勋贵的根基还在于北魏六镇作乱的武川镇,那时候北魏迁都造成阶级断层,六镇苦卒起兵造了那些过了黄河装贵族的鲜卑上层人物的反。
但关陇发展到现在,其实也已经出现了明显的断层,类似豆卢钦望等上层权位在享,观风望势的本领学得比魏晋以来那些世家大族还要溜,已经非常的不接地气。
他们醉心于权术,早已经失去了立足的土壤,但又执迷于旧年成功的路径,老想法跟不上新变局,越能折腾,被抛弃的就越快。
当李昭德说出将太平公主引入事中的时候,李潼就知道豆卢钦望这次算是死定了。
原因很简单,豆卢钦望保住武三思也是借了一部分时流迷茫、不知接下来是武还是李、索性先作观望的心理,可太平公主这个身份要更丰富,时流站队所付出的代价也更小。只要太平公主站出来,豆卢钦望与武三思就会瞬间被抛弃。
至于太平公主有没有这样的胆量?想到临行前他姑姑将周身首饰抛在前堂的那份果决,李潼觉得这是根本不需要怀疑的事情。
李昭德等人离开一个多时辰后,再返回来时,已经有南衙兵众千余,一身男装的太平公主赫然在镇,绕过明堂,行至大业门前,太平公主便策马行出,远远示意两人各提一个首级随她入前,仰头望向大业门上对李潼喊话道:“慎之,你姑母不辱使命,三思、钦望,俱已授首!”
李潼见状,转身下了城楼,让人将太平公主并那两个首级引入宫门内,稍作验看之后,他便将皇嗣目下所在告诉了太平公主,并说道:“请姑母自往护引皇嗣殿下出宫面见诸朝士,我要归护祖母。”
太平公主闻言后,眸光又是一闪,望着李潼背影低声道:“慎之,你甘心?”
李潼回过头来,对他姑姑笑一笑:“旧言唯情活我,非祖母关爱提携,几有小儿弄事余地?请姑母速往,不要让皇嗣久困惊扰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