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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到雍王这么说,在场一干陇右官员们,脸色多多少少是有几分不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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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去这些年的时间里,朝廷内外局面都不够平静,他们这些陇边士民也感受很深。特别是吐蕃崛起的势头越发迅猛,所带来的困扰与压力也越来越大。
但在这样的情况下,朝廷却一反此前对西域的经营策略,于四镇陈设重兵,这无疑又给他们增加了一个大大的包袱。安西四镇驻军,就像是一个胃口无穷大的吞金兽,不断的抽取着陇边的人力物力。
这还仅仅只是一年多的时间,若长此以往的维持下去,负担无疑会越来越大。
此前朝廷内动荡频频,就连宰相都朝不保夕,他们这些外州官员既不敢非议军国大计,也担心就算进言,未必能够达于天听。现在雍王亲临陇边,正给了他们表达的机会。
可是现在听雍王言中意思,似乎也赞同继续维持安西四镇的驻军,这自然让他们大感失望。
李潼将众人神情变化俱收眼底,他心里也清楚,既想让马儿跑、又想让马儿不吃草,这并不现实。
因此在稍作沉默后,他便又继续说道:“安西驻军,不容置疑。但因此所带来的边务负担,朝廷其实也有计略。我眼下身兼陇右军务,同样不能置身事外,集会众位,当然是要商讨出一个能得两全之法。”
闻听此言,众人不免又打起了精神,就算安西不撤军,但既然雍王肯愿意谈下去,就意味着情况还有改善的可能,起码跟朝廷对此边情况不闻不问要好得多。
“生民养息,尤重衣食,耕桑不误,生产随时,无饥寒之困,民自心安。陇边地近腥膻之所,处境较之内州本就多了几分凶险,庸役更重,更兼资输军机的负担,所以我是打算奏请朝廷能酌情减免一部分陇边诸州庸役。脚直之费,也略作减免,以敷助各州州事。”
众人闻听此言,也都各自流露喜色。若能减免庸役,无疑对治中民众们是一大喜讯。陇右本就不算太平,所以民众们要频频参与各种军防建设,力役方面的确是一沉重负担。
至于各种脚力,那就不用说了,单单运送各类助军的物资,从年头到年尾几乎没有停歇。而且近年来,随着朝廷用度困难,又开始流行脚力折钱,名义上不再需要外州官府组织派遣脚力运输资货,但是需要折钱上缴。
可陇边情况如此,脚力钱要收,脚力一样要用。反正一旦贻误军期,那就是大罪。
雍王能够在这两个方面进行一定的减免,这就绝对不是口惠,一旦能够实施起来,对当陇边下诸州县官府的状况一定会有极大的改善。
当然,也有人对此持不同看法。比如河源军的夫蒙令卿便开口道:“吐蕃凶势欲炽,备贼防患,仍须加力。若减免陇边庸役,这会不会影响到河源军机?”
军方与政方,从来都存在一定的竞争,各自都想掌握更多的国家资源。文官贪名,武官贪功。像夫蒙令卿虽然也在诉苦,但其动机与州县官府并不相同,更主要的还是作为军镇,有些不忿于安西四镇享有更多的资源,希望能够为河源军争取一定的待遇。
可如果民众庸役免除,这所影响到的是整个边军体系,自然还是要强调一下。
李潼闻言后便微笑道:“吐蕃凶恶,我大唐士民俱受困扰,多感疲敝。陇边诸胡,能无贡献?此前除微薄土贡之外,诸胡部尚有傍城助军的职责。可胡卒胆怯羸弱,不堪使用,若非如此,安西又何必重兵镇之?既不能披甲为战,那索性为奴为婢。诸州官府各自括胡为吏,生口充用,可补庸力不及。”
不给胡人太优渥的生存空间,这是李潼在针对边事问题上的一大思路。此前大唐征服诸夷投入那么大,但对战争红利的开发却不够细致具体。现在既然崛起新的边患,自然没有让唐军顶在前边拼命,胡虏龟缩于后安心发展的道理。
诚然,胡人所组成的城傍武装是大唐控制边地的一大助力。但胡人战斗力普遍不高、或者说立场不够坚定,这也是一个普遍的事实。
特别是在安西四镇的得失方面,这个问题体现的尤为明显。从大非川之战前夕,围绕安西四镇,吐蕃与大唐针对西域霸权展开了争夺。
四镇几次易主,两国都是客军作战,在这种角逐的过程中,这些西域诸胡便也逐渐意识到他们对两国胜负拥有着不弱的影响力,继而便因此滋生骄心,不乏人打着左右逢源的念头。
早年朝廷决定放弃四镇,依靠西域本地胡人来抵抗吐蕃的入寇。结果这些胡人根本不足用,除了带路党之外,剩下的都被打得抱头鼠窜、纳头便拜。
既然如此,那不妨把四镇驻军的压力转移一部分在这些胡人身上。所以李潼又继续说道:“诸胡州府,依其大小,各置吏户,随征调用,一年三番。三番俱不足数,即撤其州府,收其土地、牧场!”
此言一出,在场众人又是变色,甚至就连首先诉苦的段达都忍不住说道:“贞观旧制,推尚宽大。显庆以来,用役渐繁,滋生突厥复逆。如今吐蕃狼视于畔,抱戈待攻,一旦诸胡不能恭役,滋生内乱,恐怕……”
“敢于滋乱者,诛其族、绝其种!”
李潼闻言后便冷笑道,接着他又正色说道:“诸位,凡所用事,随时就宜才是当然之法。方今世道,先有所施,遂有所得。故制或美于当时,但却并不宜于当下!”
贞观时期,大唐立国未久,正需要积极扩大影响力,以自身为中心建立起区域秩序。一手大棒,一手萝卜,只要周边诸胡肯俯首听话,基本不会赶尽杀绝,这一策略也极大的促进了以大唐为中心的羁縻秩序的建立。
可是现在,基于宽大而建立起来的羁縻政策给大唐国力带来的增长已经微乎其微。特别是随着与吐蕃的斗争渐趋白热化,谁是敌人、谁是朋友,更该要认清楚。
至于说这么做会不会将众多胡部逼向吐蕃一方,这完全是多虑了。吐蕃眼下所奉行的是一种相对纯粹的军国路线,是要通过战争吞噬敌人从而强大自身。
这个崛起于高原上的政权,本身并不具备维持一个大帝国的底蕴与造血能力,需要的是能够直接吞食的目标,而不是貌合神离、苟合一时的盟友。
不要说眼下李潼仅仅只是决定将诸羁縻州的力役征发从临时性质转为定制,就算政令再严苛数倍,相对于吐蕃而言,仍然非常宽容。
眼下的吐蕃,还远没有达到中唐之后盛极一时的强大,本身又不具备模仿大唐崛起的底蕴,很难通过宽大的政策扩大其影响力,甚至就连佛教这种高消费的宗教都玩不起来。那些边胡们也不是傻子,跟这种穷横玩意儿混在一起,能有什么好下场?
当然,任何改变也都阻力难免,需要有一定的条件配合。就算要加强对羁縻州的管制,也需要先解决眼下的战争危机。
李潼眼下之所以提出这样的构想,主要还是为了安抚这些陇右官员们,办法总比困难多,我跟大家一条心。顺便,我帮你们,你们也得帮我。
“我新执陇右军务未久,所言诸事只是浅论。眼下还是需要专注陇边军机,但请诸位放心,使我能居关内、兼直陇右一日,一定尽力促成此事!”
他这番话又是两层意思,首先这件事不该我来过问,毕竟我只是兼领陇右军权、并不负责政务。但就算是这样,我也愿意设身处地为你们着想。其次,只有妥善解决了眼下的事情,我才能掌握更多话语权,让你们缓解困境的梦想照进现实。
众人听到这话,无论各自感想如何,但望向雍王的眼神中还是带上了一些认同感。虽然雍王所提出的方案未必尽善尽美,但起码指出了一条路线,这比朝廷置若罔闻的态度要让人安心的多。
与此同时,他们也终于体会到何以逃向陇右的那些长安人家为什么提起雍王来都要恨得咬牙切齿。雍王这里还没有进入陇右地界,已经打算要对那些羁縻州府下手了。
但也不得不说,雍王这种对人事内外分明的态度还是颇合众意。类似的解决方案,其实他们各自也都有存想,但一则人微言轻,二则牵涉到大唐对整个羁縻秩序的调整,他们也都不敢轻易建言。
但其实私底下,也是不乏官员暗暗加强对羁縻州府的管控勒取。此前或还担心这么做一旦引起骚乱,可能会受到朝廷追责,但现在雍王跟他们一条心,底气无疑就壮大许多。
不谈大势大局,雍王这种行事勇健的作风,还是颇合他们这些边州官员的脾性。毕竟他们才是直当前线,承受压力的一个群体,所感受到的困扰要更加真切直接。
这一场会谈,李潼主要听取了陇右诸众的诉苦,也提出一些自己的设想,算是初步达成共识,彼此还算愉快。
因知雍王远来疲惫,所以众人并未久留,沟通一番后便纷纷起身告退。至于刘幽求等亲信,自然是留了下来,要向殿下进言更多细节问题。
等到众人离开之后,一直敬坐末席、颇为安分的郭元振蹭蹭上前,于雍王席前大礼作拜并大声道:“仆蜀中下吏、不才卑员郭元振,叩见雍王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