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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朝堂上所关心的自然都是家国大计,尽管宰相狄仁杰及时叫停了门下所出问政策对,皇帝陛下也制告守选官员们专心备应铨选,但这样一个话题还是传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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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舆情一旦参与进来,结果也确如薛稷所料,朝堂内外的声音并非众口一辞的支持行台用武,仍有相当一部分在朝在野的官员主张与民休息。
  毕竟从高宗后期以来,朝廷用疾便越来越严重,已经成了一个深刻困扰朝事的问题。甚至一些朝臣们的生活都大受影响,不乏等米下炊的窘迫状态。
  就连官员群体都是如此,民间饥困也就可想而知。雍王此前用兵青海,当中还有一个朝势更迭、诸夷蠢蠢欲动的背景。既然已经大胜扬威,许多人觉得应该还是见好就收,接下来的朝事重点不应该再继续放在边戎军计方面,维持现状、全力休养民生才是当务之急。
  但讨论面如此广阔,各种不同的意见也都不绝于耳,而且这些各持所见的还都不是普通人,多为在职的官员以及将要参加铨选的选人。舆情不能统一,这也直接干扰到了朝廷对此要持一个怎样的态度。
  对此,主持朝廷政务的狄仁杰也是大感无奈。皇帝这么做,倒不好直接作论称之昏计,这思路本身不乏可采之处,可问题是选择的时机和问题不对。
  且不说将会直接受到影响的陕西道贡赋解运问题,单单此前分设行台,已经让朝廷所控权势有所分割。眼下朝廷最需要做的,就是抛弃所有不必要的争端,团结聚集一切人事,以强化朝廷中枢的唯一性。
  现在铨选在即,皇帝却抛出这样一个本就容易引发分歧争议的问题,看起来是能从优录取一批倾向于朝廷的官员,但实际上是在主动的标立异己,主动的制造纷争与裂痕。
  这等于就是在向天下人宣告,就算他们才器不为朝廷所赏,还有一个陕西道大行台可以作为选择。大行台割据陕西的状态虽然是一大隐患,该要加以重视,但却不该表现的如此外露。
  因为朝廷本身就是宗法大义所在,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从来也不存在逼人站队的问题。从前皇太后虽然也常常使用这样的手段引诱逼迫臣子表态,但她首先是确保自己与朝廷紧紧站在一起,她就代表着朝廷,然后她要谋求一个超然于朝廷的更高形象。
  皇帝效法行事,得于皮毛、失于真髓,大行台本就是朝廷所册授封建,虽然拥有一定独立行政权,本身也必须要听从朝廷的制敕命令,能有什么样的分歧需要交付群众舆情去讨论?
  现在铨选在即,如果朝廷罔顾其中一部分人的意见态度,直接向大行台宣告制令。那这一批持有异议的选人们对于接下来的铨选还有期待的必要?还要参加的必要?直接收拾一下去西京长安吧!
  所以眼下朝廷并不适合再作表态,起码也要熬过今年的铨选,再想办法将此事进行淡化处理。这一通盘算,并不能直接让雍王众叛亲离,但却让朝廷在年前不必再妄想陕西贡赋能够入都。
  而且皇帝这一举动,还暴露出其与中书省并不亲近的事实。因此这段时间以来,弹劾攻击狄仁杰的奏表也陡然增多起来。
  宰相受到攻击,这本来也是很正常的现象,毕竟本身就是一个风口浪尖的位置。可现在,狄仁杰身当铨选的责任,却受到如此大范围的弹劾,那他所支持的铨选结果,又是否能够公正且服众?
  狄仁杰有感于此,但也没有什么好的计策去扭转,几次上表请辞铨选的职责。
  皇帝李旦在搞那件事情的时候,也根本就没想到此举还能给现下朝情带来这么大的撼动与影响。
  虽然他也有意逐步架空一批老臣,在政事堂组建一个自己能够信用的班底,可起码眼下是没有直接要换掉狄仁杰的意思。而且他也根本没有合适的人选,能够取代狄仁杰眼下于政事堂的作用。有了王孝杰这个前车之鉴,他也实在不敢在不了解清楚的情况下贸然拔授什么人进入政事堂。
  因此对于狄仁杰的请辞,皇帝一再否决,并通过各种恩宠方式,以塑造一个君臣和睦的假象,消除这一不利影响。
  比如豫王傅是李昭德,而其他几名皇子,则俱以狄仁杰为师,并在铨选前夕着令几名皇子出阁,在诸公卿大臣见证下举行了一个拜师礼,算是一定程度上维护了狄仁杰在朝中威望,得以继续主持今年的铨选。
  这样一番举动,自然让底层群僚感慨狄公果然是所受恩宠无双,甚至还要超过了前宰相李昭德。
  但仍有一部分阅历深厚的老臣,感受到这位皇帝陛下大权骤得后的轻率毛躁,或是大计不失,但却分寸全无,任人任事都用力过猛,不懂得留下一个回旋的空间余地。
  在这样一个氛围之下,选人陈子昂的一些策对言辞也流传出来,很是激发了一部分时流的共情。朝廷章制完备、且不乏名臣,但却给人一种乱七八糟、全无头绪的感觉。
  反观西京长安的大行台,虽然只是草设,但却运行的井井有条、内外有序。这当中的高下区别,清晰可见,但这样的话题,自然也没有人敢在公开场合进行讨论。
  相对于行台所挑起的川西问题的争论,在皇帝的非常规操作下,获得了朝野人士的广泛关注。可随之一同入都的另一道奏请,关注的人则就不多,或者说干脆就是无人问津,那就是为汉王家眷请赐封命。
  皇帝或者是真的没有精力关注此事,或者是存有别的心思,奏书入都后甚至都没有发给有司进行商讨。
  “皇帝年过三十,仍是赤子啊!”
  上阳宫自然远不如大内那样热闹,春夏时节还有草木繁盛,可到了这秋冬之交,则就萧条尽显。皇太后武则天闲卧于暖阁中,样貌上虽然老态毕现,但精神却还不错。
  近日朝堂上一些风波,虽然没有人会专程入上阳宫来奏报,但武则天也多多少少有些耳闻,对于皇帝这段时间的所作所为,给出了这样的评价。
  皇帝当然不是赤子,甚至在朝情的推动之下、在雍王所带来的压迫当中,已经具有了一些权谋智慧。能够借着行台分设这一机会,将强臣李昭德踢出政事堂,也算是可圈可点。
  但皇帝这些手段计谋,在武则天这样的高段位选手看来,评其为赤子、不失老天真,已经算是比较客气的说法,毕竟那也是自己的儿子。
  皇太后可以随意的点评皇帝陛下,但殿中其他人自无这样的胆量,诸如上官婉儿虽作恭听状,但也只是据案细筛香末,不敢回应。
  虽然得不到什么回应,但武则天仍是叹息道:“朝情若再如此持续下去,是会出大问题的。身在此位,为人待事是要心存三分险计,不谓害人制人,只为能让自己不要过于惬意。长谋短计,存意两可,这一点慎之做得就很是不俗。皇帝那一份情急,人人都已经看在眼中,但其实讲到急迫,关西局面才是危困。若不然,何以连一介蕃女都容纳下来?”
  “殿下传书只说要借那蕃女铺张一些局面,可并没有……”
  另一侧韦团儿忍不住开口纠正道,对于皇太后这一点口误,心里比较在意。
  武则天闻言后呵呵一笑:“我孙人物绝佳,能享世人爱慕理所当然。蕃女举身投献,既享铺张之惠,难道还真能容其称寡为藩?终究不能让其生离唐家国门,不能容其划分彼此。”
  讲到这里,她又转过话题,不无好奇的问道:“王妃近日勤走,忙碌汉王家事,事情办的如何了?”
  听到这一问题,上官婉儿才抬眼说道:“仍然没有什么进展,如今掌管内苑事乃豆卢贵妃。因豆卢相公前事,宫人狭计投好,不肯转籍宗正寺。宗正少卿薛曜,亦正色端礼,不肯循宜。”
  人走茶凉,在任何情况下都是不可避免的。雍王如今虽然分陕势壮,但于朝中势力却几乎已经是荡然无存,以至于就连雍王妃亲自出面奔走,事情处理起来仍然波折重重。
  “汉王不弃旧好,抬举细人,是宗家难得多情、专情种,在这种事情上加以刁难,涉事者也实在是蠢!”
  武则天闻言后叹息一声,语气已经颇为不满。
  仔细算起来,汉王李光顺是她的庶长孙,此前因为人物平庸,武则天关注不多,可在得知汉王深情专意要独守一人,武则天脑海中关于这个庶长孙的记忆才重新拾起,并对之好感大生。
  这样一个专情笃守的孙子,可远比那个人前唯情活我、人后磨刀霍霍的小滑头可爱得多。
  在了解到宫人有意刁难以后,武则天稍作沉吟后又说道:“着豆卢贵妃到上阳宫来见,我要问一问她,她那伯父罪迹确凿,是否要因此迁怒天家儿孙?她配吗?她若不来,着潞王收拾观风殿,我要登殿垂问,天家添息,究竟取厌何人,竟如此阻碍我孙家事!”
  上官婉儿与韦团儿听到这话,并是一惊。皇太后幽居上阳宫以来,唯是深居养性,偶尔点评一些时局人事,也都是用一种超然于事外的态度,少见动怒,如今却为了汉王家事而肝火大动。
  特别观风殿此前乃是皇太后临朝召见群臣的场所,随着皇帝一家入居大内便被封存了起来。如果再作启用,那所传递的信号可就太惊人了。
  不过在惊讶之后,韦团儿却是一喜,连忙点头应声,然后便步履轻盈的出殿安排人前往大内传讯。她与汉王将要收纳的细人出身仿佛,俱为官奴婢,如今皇太后肯为这样一位细人发声,日后她在雍王邸内自然也能受益,不会受到下人冷眼看轻。
  韦团儿退出后,上官婉儿则叹息道:“皇太后陛下以身犯险,圣人应是感恩……”
  “只怕他仍是所感老物不死更多。”
  听到上官婉儿这么说,武则天只是叹笑一声,语调中不无失望。
  如今朝情混乱难当,皇帝面对这一局面也是全无头绪,行事过于急躁、大失周全,越忙越乱。武则天的存在,对朝廷而言是一个隐患、一个震慑,她这一动弹,必然会令朝情肃然、群众警惕,不敢再生太多杂想,全心防备皇太后卷土重来。
  皇帝如果能够抓住这一契机,借着朝臣们对皇太后的警惕畏惧而将局面重新掌握回来,之后行事用功自然也能有条理得多。
  而如果一些人心中本有乱计暗持,或许也会受此鼓动而主动跳出来,正是加以肃清的好机会。这当中危机并存,只看皇帝如何应用。
  当然,武则天也必将因此更受防备,甚至有可能连眼下这种荣养状态都不能维持。说到底,她只是一个丧权失势的老妇人而已,所有的威胁都是建立在理论上,没有一个落脚点。
  “无论圣人感想如何,雍王殿下应是感恩。”
  上官婉儿见皇太后情绪有些低落,又开口说道。
  “天皇家国托我,当中所历、一言难尽。只盼慎之不要让他祖母等太久,让我生见国托能者。”
  如今朝廷与行台对立的气氛太浓厚了,已经干扰到了各自的运作根本,如果皇太后的威胁变得强烈起来,朝廷对行台的针对也会有所收敛,稍留余地。
  武则天身在当中,可以作为一个支点,用以维持一种相对的平衡,尽管这个平衡很脆弱,但也是她眼下唯一能做到的事情。
  “如果稍后情势转劣,你们也就不要再留神都,且赴西京。”
  武则天讲到这里,又垂眼望着上官婉儿正色道:“今次解决汉王家事,婉儿你的籍名宫卷一并销去。但你久傍宸居,不是寂寂无名之人。天家守此麟种,可以托大,很是不容易。不要让私情的迷乱,败坏了他的名声。”
  上官婉儿听到这话,脸色先是一羞,旋即黯然,接着便目泛泪花道:“婉儿刑家孽种,一介贱身,幸在皇太后陛下拣选收养,此身能活。绝不敢贪男女情趣而加害殿下……此生只伴陛下,不再贪望其他。”
  “但慎之他,不是一个轻舍之人……”
  武则天又意味深长的说道,不为上官婉儿戚容所动。
  上官婉儿闻言更恸,拔簪刺指,以血为书,叩地悲声为誓:“此身若得发遣,永匿江湖,绝不在以前朝情孽纠缠殿下!若再踏足内苑,不得好死、人神共唾!”
  武则天又是默然半晌,好一会儿之后才叹息道:“你起身吧,且如此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