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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巳节转瞬即至,这一日天公作美,晴空万里,春日和煦,气候不寒不燥,让人出游的兴致更加高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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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城南少陵原上,杨柳抽青、蒲苇新翠,草地更是如同翠锦织就的地毯,脚踩在上面缓步行走、松软舒适,更有夹杂着花草清新气息的春风扑面而来,徜徉此间,哪怕什么都不做,都是一副让人心动陶醉的和美风光。
  当然这样的良辰佳节自然不可能闲散无事,由京畿及周边乡野汇聚而来的民众们聚集在此周边,各有所乐。孩童们或骑着竹马、追逐嬉闹,或趴在草丛中挑选韧蒲斗草。
  老人们则呼子携孙,手持竹杖、健步如飞,若是当道遇见相识的故友,那便要在近处寻一平坦草甸席地而坐,随身携带的笼匣里取出酒食摆定,菜肴未必精致、无非咸蒟菜干,酒也谈不上美酒、几坛自酿的浊汤。但即便如此,也要尽兴畅饮,比一比人丁多寡、收成优劣,并将酒量斗上一斗。
  壮丁闲汉们同样乐趣满满,力壮者角抵夸勇,手有余钱者围坐樗蒲、呼卢喝雉。城里乡间那些鸡寮狗舍也都应时应景的架起栅栏,便在草野间斗鸡斗犬,勾人前来下注博采。
  至于妇人们,也都换上自己最心仪的衫裙,未必是多珍贵的料事,但哪怕是不经浸染的素纱,也要整洁大方,绝不露怯人前。
  而在整个曲江池周边最为活跃热情的群体,还是少男少女们。上巳节祓禊除恶之外,还有一个重要的意义,就是未婚男女们相会水边,彼此娱情。唐人重上巳节,而宋人则重七夕节,所以上巳节也可以说是当下的情人节。
  女子十五及笄,除了一些意外情况比如十五之前便许嫁早婚、婚前便行笈礼之外,大多数女子都要选在三月三上巳日、由父母亲长们主持笈礼,因此上巳节又被称为女儿节。
  少年男女们,本就情窦初开,对异性、对未来都充满了憧憬与畅想,适逢如此佳节,自然也都不肯安心禁足家门之内,或跟随着亲长们、或相约好友出游踏青,眼下自成了曲江池周边一道最为亮丽的风景。
  民家女子们无论贵贱,今日俱盛装打扮,一袭衫裙或红或翠,粉黛轻着,笑靥如花,姿容未必尽是美艳,但浑身上下洋溢的那种青春气息,也足以令人动容陶醉。
  这些女子们三五成群、逐水而行,手持香草,兼采田野间那些散落开放的野花,或插在鬓角、或结成花环,装点自身之余,也会投向一些心仪的男子。兴之所至,或引吭高歌、或翩然起舞,那画面更是美不胜收。
  至于年轻的男子们,今天更是兴奋得不得了,天还未亮的时候,便早已经披星戴月的走出了家门,十几好友相约而行,家道殷实一些的策马扬鞭、招摇过市。
  哪怕是贫寒一些的家境,并没有太多外物可以装点行仪,也都极尽所能的张罗,手里捧着大簇大簇的勺药,踏歌而行。就算没有太多的音乐细胞,也要扯着嗓子唱着闲来听学的几句社戏,务求招摇出众。
  在发现到心仪的女子之后,这些浪荡侠少们则更加的激动不已,紧紧追从于后,手中的勺药花不断抛出,或恃才弄艺,或搞怪耍宝,只盼能得伊人一顾。
  长安士民无论男女老少,咸有所乐。虽然按照社会地位的高低,也都略分出一些内外的区域,但无论在内还是在外,娱乐的内容也都大同小异,无非更靠近曲江池的富豪权贵们享乐的器物更显精致一些。
  各种各样的喜乐,又透露出一个最显著的特点,那就是全都充满了竞争元素。无论是孩童斗草、老人斗酒,还是男人竞技赌博、女人争巧斗艳,甚至就连少年男女们那彼此取悦,与同伴们之间也都充满了较量竞争。
  这一点也将唐人风气体现的淋漓尽致,那就是争强好胜、不以平庸为美,凡在力所能及之内,务求做到最好。无论男女老少,俱以优人一等为乐,不行中庸之道。
  正因为民风如此,所以一些充满竞技与对抗的娱乐也风靡上下各个阶层。在各类歌舞娱戏还没有正式开始的时候,那些斗鸡斗狗以及马球蹴鞠等竞技场周围便聚满了看客,频频的欢声雷动。有投注其中者自因输赢而悲喜不一,就算没有投注的纯粹看客,也都在场地外看得如痴如醉。
  这其中,斗技场周围人气算是最高。鸡作为寻常可见的家禽,算是日常中最熟悉的事物之一,当其斗性被培养并激发出来,无论观赏性还是代入感都是极强。
  斗鸡的历史也是源远流长,自春秋战国开始便是贵族们消遣娱乐的主要项目之一。进入大唐之后,更成了上至达官贵人、下至贩夫走卒,全都钟情于此的一种斗戏。
  这一点从当今圣人兄弟三人的小字就能看得出,就连一国之储君对此都难以抗拒,而且李贤本身还并不是一个玩物丧志的无能纨绔,由此可见斗鸡对人的吸引力之高。
  所以许多达官贵族家中不只养着一批斗鸡,更重金礼聘一些擅长培养斗鸡的技人。一只驯养得宜、好斗成性的斗鸡,往往能卖到数千上万、乃至于几十万钱,价格之高昂简直令人咂舌。
  不过也并非所有人都钟爱此戏,比如当今圣人。据说有次某外州刺史访得斗鸡名种使专员入供大内,过了一段时间递书再问品质如何,圣人答曰肉质柴韧、不如贡鹅!
  这样的段子真假如何无从追究,但也体现出圣人对于斗鸡这一娱戏实在并不感冒。所以在今日圣人将要出席的曲江集中,许多朝士们即便钟情此戏,也都存着几分小心,不敢过于恣意。
  上午时分,皇帝与太皇太后并宫中妃嫔们还未正式出宫的时候,朝廷再遣知顿使前往菡萏园检查场地布置情况。集英馆直学士裴光庭作为知顿使之一,主要负责菡萏园南水殿外的水域巡查。
  眼下仍在春时,曲江池北岸除了岸边杨柳抽出新芽以及一些临时转移到此处的各类花草栅圃之外,水面上植物并不丰盛,一览无余。再加上湖池中不断的有甲士乘船巡弋,所以在经过一番简单的查看后,裴光庭便完成了自己的任务,着员奏告殿中监、同王李光顺之后,裴光庭便闲了下来。
  虽然如今在朝中官爵品秩已经不低,但裴光庭也只是一个刚及弱冠之龄的年轻人,这一闲下来,再听到周边各种嘈杂嬉闹声传来,不免便心痒难耐。急匆匆赶回水殿,确定暂时并没有他的差遣后,便先作告退,直向曲池坊而去。
  眼下的曲池坊中,也是人头攒动,热闹不已。裴光庭离开皇苑后,好一通寻找,才在人群中发现了早已经等候在此的自家家奴,碰头之后便急不可耐道:“我的金喙、鹰眼两大将军带来没有?”
  “阿郎连作叮嘱,怎么敢怠慢?”
  家奴闻言后便笑着指了指后方那帷幔垂掩、车架极高的轩车,旋即又苦着脸说道:“恰好今早主母也选这架高车入宫,阿郎叮嘱一定要用高车运送,仆无奈只能撒谎大娘子已经取车先用……现在两大将军是送来了,但大娘子还在邸中未能出行呢……”
  “两大将军虽然通性,但终究与人有异,怕此喧噪。至于娘子、唉,我还是托付中官一声,让大内使车去引罢。”
  裴光庭娘子郑波罗密乃皇后同宗堂妹,今天是一定要在命妇班中陪同皇后观礼,尽管与自家两大将军会师之后,心里已经急不可耐要去大杀四方,但还是强忍冲动,抓住一名皇苑外的中官侍者叮嘱入坊去将他娘子引来,然后便急冲冲的向坊内而去。
  曲池坊中园业众多,今日多数园业也都人满为患。而这当中位于南曲东南角落里一处小园中,喧哗声最为热烈,小园外停满了车马,裴光庭乘车至此后不耐烦等待,两手各提着一个用绸布罩住的鸡笼,下车后吩咐家人自己停车,而后自己便匆匆往园内行去。
  小园面积并不大,此时略显狭窄的庭院里早已经站满了人,而在园中厅堂外,则凌空搭建起一座斗鸡高台,周遭人无不仰望台上两鸡激烈互啄的画面,不时拍掌喝彩。
  “战况如何了?”
  裴光庭提着鸡笼的两手高高举起,用力的挤进人群中,寻到他们集英馆几名同僚,凑近询问道。
  同僚们听到这话,神情都有些不好看、羞于答话,而另一侧一个人高马大的中年人则指着神情灰白的集英馆众人们大笑道:“怎么样?你们集英馆还有没有斗士出场?我们鹰苑已经连赢七场,好歹凑上十场,也能满满炖上一锅!”
  听到这气焰嚣张的挑衅声,看客们无不哄然大笑。集英馆作为圣人新设馆堂,无论是在馆学士还是馆生们都是圣人亲自挑选出来,于皇城百司中可谓风头无两,更被时流又羡又妒的称为小政事堂。但这一份风光多多少少是让人有些不爽,所以在场众人们也乐得看集英馆众人在豆机场上吃瘪。
  “我不过晚到片刻,你们竟已经输了七场?是拿肉鸡上场吗?”
  裴光庭听到这叫嚣声,望着同僚们一脸失望的说道。
  “裴郎不要看萧贼叫嚣太狠,场上胜点并不在他。鹰苑有一个狠人,是从安西入值宿卫,名叫做高舍鸡,携入京中有两只高昌种,长斗长胜,让人头疼……”
  说话间,场上一斗鸡悲鸣一声,便被另一只斗鸡啄下了高台,人群中另有一人悲呼道:“我的飞骑尉啊……”
  台上那斗鸡战胜对手后,抖擞羽毛,引吭高鸣几声,更引得斗台下喝彩连连。而那个集英馆众人口中所说的萧贼,鹰苑老留级生萧嵩更是抓着自己一把大胡子,兴奋的连对集英馆众人作鬼脸嘲讽。
  裴光庭见此一幕,气不打一处来,不过在见到那高昌鸡种的英勇后,一时间也不敢放自家两大将军上台,只小声道:“先去别处,寻两寻常鸡种,把我鹰眼大将军凶性激出。”
  好的斗鸡就是越斗越勇,见血才燃,裴光庭因有此说。然而他这话一说完,馆生裴耀卿便阴恻恻笑道:“不必了,鹰苑众人嚣张不到几时!竟然引番种杀害我的巽郎将,这个仇一定要报!”
  听到裴耀卿这么说,裴光庭还有些不解,可是突然小园围墙外传来一声惊呼:“平阳公来啦!”
  听到这呼喊声,园内众人神情无不一变,靠近门口的转身便夺门而走,更有甚者直接翻墙便跑。而原来还在叫嚣不已的鹰苑众人也都慌了神,大胡子萧嵩更紧张的指着台下盛放博彩钱财的笼筐大吼道:“你们跑前先把各自斗彩取回!老子没钱去付太府盘剥……”
  这会儿自然没人理会萧嵩的喊叫,各自逃命要紧。他们之所以这么紧张,还是因为日前不久太府少卿武攸宜又把黑手伸向了京中的博彩业,上书奏请相关业务加课重税,从而督整京中民风。
  不过这种风靡上下阶层的博戏哪能禁止得了,一旦强课重税恐会直接影响市井秩序。所以朝廷也是采取折中之计,凡京中赌业相关,一概限时前往有司办理业牌,不能执此作业、便以聚闹论罪。若官人及官学生员有涉其中,则加罪一等。
  这样既保证了相关娱戏有存在的空间,可以让人不失所乐,又不至于滥无节制、沉湎于此毁家废业。不过这种事情监管起来并不容易,虽然太府也办过几案,但还是没能树立起足够的警示作用,大多数时候这规令还是形同虚设。
  当然,法规严肃与否,终究还是要看执法者是谁。眼下是太府少卿武攸宜亲自到场,哪怕皇亲国戚也别想轻松逃过,所以小园中才如此混乱,谁都不想落在武攸宜手中。
  “平阳公是你唤来?”
  裴光庭这会儿也有些慌,瞪眼望着裴耀卿喝问道。而裴耀卿则根本不理会他,只是望着手忙脚乱收拾局面的鹰苑众人拍掌大笑,乐不可支,同时有些不满道:“平阳公执法,还是有些粗暴啊。若能秘密入坊,再置眼线于此,细计赌资,几人能逃?”
  对于裴耀卿拼着自己落水也要报复鹰苑众人的行为,裴光庭已经无力吐槽,只是顿足低吼道:“我的两个大将军,可还都在笼中,若被困在园中,咱们谁也别想逃!”
  说话间,大胡子萧嵩已经从厅堂里扛出一方鼎灶摆在庭中,连连叫嚷道:“快生火、拔毛,咱们烹食鸡汤,平阳公入舍分他一碗!”
  这时候,裴耀卿才望着裴光庭嬉笑道:“听到没有?要鸡还是要命?”
  裴光庭听到这话,眼眶里霎时间泪水涌动,他为了运送两只大将军,娘子都丢在家里不管,可见溺爱,怎么忍心下手啊!
  与此同时,武攸宜的声音也在园外响起:“封锁四周,不准一人逃出!检点财物,所有离身之财,尽是赌资!”
  听到这喊叫声,裴光庭不免更加的绝望,眸子一转,抬腿便向门外飞奔而去,同时口中大吼道:“我要见平阳公,我要戴罪立功!”
  “集英馆诸奸,最是无义!”
  听到裴光庭这话,还趴在鼎下正慌忙引火的萧嵩抬头怒骂,溅起的火星沾上髯须兀自不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