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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心堆前唐军布置的暴露,让坡上蕃军将士们感受到了压力,此前那种急于出战的躁乱很快便消失无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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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说这些蕃军将士们也都各以勇武自诩,但前路人马的惨败还是给他们带来了不小的心理阴影,一旦察觉到唐军的挑衅举动是有着实际的力量作为支撑,顿时便觉得这口气似乎也不是不可以忍耐下来,还是应该以大局为重啊!
诸将士虽然变得安分起来,但主将韦东功心里却生出了许多的忧虑。他察觉到了对面唐军略显诡异,自然不免要深思当中的缘由与目的。
站在坡顶的烽堡外向下俯瞰,蕃军所修筑的堤坝将赤水河道截断,一边早已经河水干涸、露出了泥泞的河道,另一边则积水满满,在阳光的照耀下波光粼粼。
赤水作为区域当中最重要的河道,有多条支流沿着起伏蜿蜒的山势汇入进来,使得上段河流水位不断的上涨。
尽管蕃军在制定此计时也对变量进行了充分的考量,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河水逐渐暴涨起来,已经给河沟堤坝造成了不小的压力,因此蕃军也不得不继续增派劳役,继续加固增高堤坝,也在挖掘新的沟谷用于蓄水分流。
毕竟青海地域水无常势,回暖之际冰雪融水任性流淌,今年或许只有三五道支流,明年这个数字可能就会翻上一倍。蕃军就算能够控制主要的河道,但却做不到从源头处进行彻底封锁。
已经变得极高的河堤上,成群的蕃人劳役们如蚂蚁一般努力修筑着堤坝,韦东功视线在此流连片刻,然后又转移到周围几处山头。
思绪流转间,韦东功已经可以确定,牛头堆下唐营中应该是在虚张声势,就算有甲兵驻扎,数量必然也不会多。
虽然他也难以派遣斥候游弈进行系统性的侦查,但有的因素却是实际存在的限制。赤水断流,没有足够的水源维持,唐军绝难大规模驻兵于此,哪怕人能够稍忍饥渴,但那些牛马畜力却必须要足够的水分进行补充。
没有足够的骑兵机动力,唐军的战斗力必然大打折扣,若大规模聚集于此,无异于待宰羔羊,唐军主将想必不会如此愚蠢。
可如果唐营只是虚张声势,那其目的又是什么?难道只是为了给牛心堆上的蕃军造成一定的震慑与骚扰?
作为韦氏的出色族人,韦东功智勇双全,同时也擅长将自身代入敌人的视角进行分析。随着蕃军控制住了此境主要的水流,唐军的战争环境已经变得极为被动,在这样的情况下,任何人力物力的举动都必须要慎重,容不得浪费。
对面唐军布置营垒,的确也给牛心堆守军带来一定的影响,但归根到底,主动权仍然掌握在蕃军手中,出战还是坚守,并不由唐军决定,那唐军这一番举动也就显得意义不大。
易地而处,韦东功觉得自己若是唐军主将,是绝不会做这种意义不大的事情,除非另有其他的措施配合进行。那唐军真正的杀招,又是意指何处呢?
沉吟一番后,韦东功举起手来,招过几员亲信吩咐道:“传令周遭几营,一定要严加防守,切勿松懈……”
他这里话还没有讲完,脸色却陡然一变,因为视野中出现一道狼烟,正从牛心堆东北方向一座山峰滚滚升空。
“果然、果然是这样!”
眼见到示警的狼烟升起,韦东功眸光微微升起,自觉得已经把握到了唐军主将的真正用意,这是打算分兵将蕃军防线逐个击破!
牛心堆周边山岭同样有数量不等的蕃军驻扎,一是为了控制山涧水源,二就是与牛心堆彼此呼应,构成一道完整的防线。
现在唐军在牛心堆正面的平野上虚张声势,用以吸引此方的蕃军注意力,却将真正的人马分散其他各处,想要攻克其他的据点进行突围,此刻示警的狼烟正是最直接的证明!
察觉到唐军的真实意图后,韦东功非但没有慌乱,心里反而松了一口气。看不见、猜不透的威胁才是致命的,可若奸计败露,积极应对便是了。
而且,唐军的这一意图可以说是中规中矩、不算什么异想天开的奇谋,这样的反应也在蕃军的预料之中,并且预备了几套方案进行应对。
周遭那些据点驻守的兵员虽然没有牛心堆这么多,但本身也并没有牛心堆依傍赤水源的限制,所以在位置的选择上便充分发挥了地形地势的优势,多为易守难攻,同时又紧扼要点。
各个据点的示警标准也不尽相同,并非遭遇敌情后便立刻示警,而是需要守将进行实际的甄别考量,确定来犯之敌确实能够造成威胁才会示警。这也是为了避免唐军小股流窜、不断侵扰,让蕃军疲于奔命的策应各方这种情况发生。毕竟山道崎岖,对双方都是一个不小的考验。
一道狼烟升起,这意味着彼处唐军攻势凶猛,守将已经感觉到有失守的危险。因此韦东功便即刻下令,着令牛心堆营中分出三百人、携带弓矢器械进行支援,同时又在牛心堆上生烟着令其他据点就近策援。
韦东功还在有条不紊的安排事宜,可是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却让他不再淡定,逐渐变得惊慌起来。
一道示警狼烟升起,仿佛一个信号般,接下来在极短的时间内,牛心堆周边各个方位接连有烟号升起,每一道直冲天空的狼烟,便意味着一处正在厮杀惨烈的战场,竟然有十几处战斗同时打响,几乎囊括蕃军在此区域中的所有据点!
“唐军这是疯了吗?”
韦东功刚刚还在笃定猜测唐军不会大股逼近,旋即便被现实打脸,这十几处战斗同时打响,意味着唐军兵分十几路,且每一路都让守军们感受到了极大的威胁。
抛开士气与战斗力等各种难以量化的因素不提,单单兵力的投入,起码也要两万余众!而想要在短时间内覆盖如此庞大的战场氛围,那么提供机动力的战马又要倍数于参战的兵卒!
自牛心堆坡顶四野环顾,视野所及、天地之间足有几十道烟柱冲天而起,这烽火狼烟的画面看起来可谓是蔚为壮观。但落在坡上诸蕃军将士们眼中,则就不免透出一股如有实质的压力与威慑,军心震荡,惶恐不定,诸将士们下意识便向主将围聚而来请示该要作何应对。
当然,这么多道示警求援的烟柱同时升起,本身就透出一股诡异。须知蕃军在周边驻守的据点也仅有十几道而已,其他多余出来的,无疑又是唐军的迷惑之计。
如此重要的军机传讯方式,想要进行混淆也并不容易。蕃军的狼烟燃料进行了特殊配制,一旦燃烧起来,不但烟气十足,烟色也有着特殊的标识,很容易就能辨识出来,大凡率军之将都有辨认的常识,自然不会被四处放烟的唐军给迷惑住。
可是一旦这惊恐的氛围营造起来,普通的蕃卒们却并没有太高的理智辨识,他们只会觉得唐军发起全面进攻,各处据点无一例外的遭到了攻打,哪怕本身视野中并没有唐军士卒出没,心情也顿时变得惶恐起来。
刚刚有所稳定的牛心堆营地中,随着狼烟次第升起,再次变得躁闹起来,多名蕃将行至韦东功面前,连连发声询问该要如何应对。
韦东功这会儿倒是还能保持些许的淡定,虽然那几十道烟柱极为晃眼,但他也清晰的辨认出几个重要的据点附近仍然没有警号传递出来,这意味着唐军看似汹涌的攻势仍然存在着极大的漏洞,对于蕃军的整体防务布置认识不足。
但即便如此,韦东功的心情仍然颇为沉重,唐军突然投入这么多的人马作战,这已经违背了他此前的猜测,眼下尽管思绪纷杂,仍然不能把握住唐军的战斗思路,以至于就连刚才的一些判断都忍不住在心底推翻。
部将们闹哄哄的连番请示让韦东功烦躁不已,他站在坡顶上走来走去,几次视线都忍不住望向那个刚才被他判断为空虚的唐军大营,眉头皱得越来越深。
诸处据点同时遭受进攻,让韦东功不敢再擅作判断,眼下最让他感到焦灼难断的就是救还是不救?若是不救,几处重要据点被拔除,蕃军所布置的防线便被破坏,单凭牛心堆一处也难长久防守。可若是分兵救援,又怕唐军虚虚实实的把戏,一旦唐营中存在着数量不菲的军队向牛心堆发起进攻,牛心堆也必将危在旦夕!
“唐军分兵杂乱,多有虚张声势,传令诸方,且作坚守,援兵不久便至!”
韦东功强打起精神,打算先安抚住各方守军,只不过唐军所搞起的声势实在太大,他也不知道这安抚之计能够收效几分。
归根到底,牛心堆此处安危与否才是最重要的。一旦牛心堆不守,那么蕃军此前各种计略布置都将成为无用功。虽然韦东功心里仍然倾向于对面唐营是一座空营,但眼下他却不敢冒着风险分兵救援各处。
那些据点就算示警,未必就守不住,即便守不住,所带来的损害也比不上牛心堆重要。有那么一瞬间,韦东功甚至还想收束部伍,将各处驻守人马向牛心堆集中,放弃枝节、唯守根本。但这是在情况极度危急下才需要采取的策略,眼下似乎还……
韦东功视线一转,视野中又有一道新的烟柱升起,这一道烟柱浓重粗大,所升起的方位也近在牛心堆一侧,正是宽涨河道对面的沙棘岭!
“嗬……沙棘岭也遭进攻?这、这……怎么会?这是怎么回事?”
沙棘岭发出示警的烟号已经让韦东功震惊不已,然而更让他感到惊惧的是,这烟柱升起不久,突然被拦腰截断,没有了后续的烟气补充,原本升起的烟柱也在半空中快速消散。但是沙棘岭峰顶,却仍被众多的烟雾弥漫笼罩起来。
这一幕显然是守军升起了示警的烟柱,然后又被不知道什么样的原因扑灭了。难道是沙棘岭危情已经解除、敌人已经被击退?
韦东功一脸的凝重神情,脑海中不受控制的生出这样一个近乎奢望的念头,因为他心里明白这是不可能的,蕃军示警与解除示警都有严格的形式规令,绝不会是当下这种情况。
而发生这样诡异的一幕,最大的可能就是沙棘岭守军察觉到失守的危险后即刻发出示警,然而在接下来极短的时间内烽堡便已告破,冲入的敌人扑灭了蕃军传信示警的烟号!
沙棘岭疑似失守,仿佛一记重锤重重的砸在韦东功心上,情绪激动之下,喉结也在频频的颤抖着,又过去十几息的时间后,他才用沙哑的语调吼叫道:“传令诸堡,不要再与敌军纠缠,即刻回防牛心堆!鼓令之内不能返回者,杀!”
沙棘岭的失守,给韦东功带来巨大的心理震撼,不仅仅因为此处距离牛心堆近,更在于他心中深知沙棘岭地势之险峻,在周遭所设置的所有烽堡据点中都名列前茅。就连沙棘岭都这么轻松的被唐军攻破,其他那些遭受进攻的据点情况必然也是堪忧。
与其再恋栈那些据点而分兵于外、被唐军各个击破,不如将分散各处的人马集中于牛心堆,确保牛心堆的安全,再向后方进行求援、争取能够防守更长的时间。
随着韦东功一声令下,牛心堆烽堡上顿时便升起一股远比别处更加粗壮的浓烟,在热力的鼓动之下滚滚冲向天空,同时浑厚的鼓声响彻山间。这是最高等级的集结令,一旦发出这样的军令,区域内的蕃军无论在做什么,都必须放下一切向牛心堆集结。
交战以来,唐军对于蕃军的号令系统也颇有了解,随着牛心堆大营号令传出,唐营中也有了新的反应。
一路千数名兵众簇拥着前军主将郭知运自大营中行出,径直行向牛心堆下方的防线,隔着蕃军所挖掘出来那道深深的壕沟摆列阵势,并且架设起强弩等重型的攻杀器械,一副有恃无恐的模样。
牛心堆范围区域极大,区区千名甲卒即便拉开阵势,必然也是单薄脆弱,甚至都禁不住对面骑兵一轮的冲锋便要告溃。唐军这样的举动自然是目中无人、张狂至极,但此时坡上那些蕃军早已经惶恐不已,自主将到小卒完全没有心情理会唐军再次的挑衅。
“敢有翻越沟壑者,一概射杀!”
郭知运好整以暇的下达军令,同时策马游行于单薄的兵列后方,视线望向那些狼烟翻滚的山岭,嘴角已经挂上了得计的笑容。
战争中形势虽然波诡云谲,但总有一些根本的元素不会有太大的变化。韦东功最开始猜测唐军大营中只是虚张声势、并没有太多的兵力驻扎,这一点是没错的。
眼下郭知运所率领的这千数名卒众便是唐军大营中的所有兵力,虽然大营中看起来还有其他的卒力集结,但那都是扎营劳役的役卒充当,战斗力非常的低微,仅仅只能击鼓吹角、扛旗游走,实实在在的虚张声势。
没有充足的水源维持,唐军大队人马一进一退都受到了极大的制约,除了那些分派进攻蕃军各处据点的人马之外,大营中实在难以再驻扎更多的人马。
所以眼下唐军也确实是倾巢出动,如果刚才那些试探的蕃军真的冲到大营近前,那么唐军大营的空虚自然会被一眼看破,而郭知运能做的也只有弃营后遁,凭这千数名卒员实在难以守住大营。
可是蕃军终究没敢试探到底,那么现在随着底牌掀开,自然就到了郭知运耀武扬威的时刻。
当然,郭知运率众逼近牛心堆,也不仅仅只是为了继续挑衅蕃军,还是为了防止蕃军狗急跳墙,从山坡上冲杀下来。
千数卒员看似数量不多,但却携带了充足的弓弩等远程武器,蕃军的拒马、壕沟等防事,现在则就成了唐军的坚固防线。只要坡上蕃军胆敢靠近此处,便要遭受猛烈的劲矢射杀!
防线拉起后,后方大营中那些役卒们分发的旗帜、鼓角等器物也都被收缴起来,继而便驱赶着许多牛车、马车从大营中驶出,车驾上则捆绑着众多的木桶、陶罐等器皿,沿着平野向牛心堆周围的山岭而去。
蕃将韦东功认为唐军难以大举来犯,这在正常情况下的确是没错的。但眼下唐军仍然投入数万战卒,向蕃军十余处据点一起发起了进攻,这就是因为郭知运拟定了一个“饮马敌营”的策略:大军不再顾虑是否有足够的水源补充,只要攻下那些敌营据点,这些都将不成问题!
赤水源虽然是区域内重要的河流,但却并不是唯一的。此间山岭之间还存在着许多的山涧泉眼,虽然唐军因为客军作战的缘故、对此做不到了如指掌,但蕃军驻守设防于此,自然要己方的用水需求。
所以只要盯准了蕃军那些据点进行攻打,只要攻克这些据点,水源所带来的制约即便不能完全化解,必然也能得到极大程度的缓解。
此间虽然地域广阔、战略纵深极大,但当双方争夺的目标锁定在水源这一项,那就是真正的狭路相逢勇者胜!
郭知运有胆量孤注一掷,分遣各路人马同时向所有已经查探到的蕃军据点发起进攻,但蕃军却没有胆量依托业已构建完整的防线严守、从而击退唐军的汹涌进攻。孰胜孰负,自然分明!
随着那千余名唐军士卒借助蕃军牢固的防线、将坡上蕃军牢牢的堵在山坡上,运水的车队便可以肆无忌惮的在平野游走,驶向那些被陆续攻打下来的水源地。
此时的坡顶上,眼见唐军摆出这样的架势,韦东功终于后知后觉的洞悉到唐军的所有意图,自是心情抑郁、面若死灰。可是现在诸军向牛心堆撤回的军令已经下达,各方防守人马离心已生,即便再改变军令也已经于事无补,只会造成更大的混乱!
蕃军各路人马陆续的撤回了牛心堆,而唐军的各路人马也不短的有捷报传回,并且开始忙碌的在蕃军所放弃的烽堡附近水源地饮马并取水运输。
这样的运输方式效率难免低下,但起码能够保证眼下人马的水量消耗,让前路人马得以在牛心堆下站稳脚跟。
结束战斗之后,除了一部分人马留守于几处险峻之地,其他人马便陆续的押运着水车返回牛心堆前,平野上原本空空的大营也变得充实起来,即便坡上的蕃军再想攻来,也是难如登天,单单他们所挖掘的那些沟堑便成了一道鸿沟!
郭知运在沟前布武一番后便返回了大营中,开始汇总各路人马的战报。这一场战斗从多方打响,唐军作为攻坚一方,为了在极短时间内便给蕃军营造出一种大势已去的压迫感,各路唐军也都是奋勇作战,同样的伤亡也是极为惊人。
这当中,损失最为惊人的还是李祎所率领进攻沙棘岭的这一路人马。沙棘岭因为地近牛心堆,位置颇为显要,同时地势也非常险峻,因此郭知运安排了足足两千多名精兵前往进攻。
但即便是这样,郭知运并众将仍然不认为李祎所部能够攻下沙棘岭,心里只盼望李祎的攻势能够与各处一同对蕃军形成压迫,但却没想到李祎所部竟然如此悍勇,不只一战攻克沙棘岭,就连用时都在各路人马前列。
郭知运虽然没有亲自掠阵观战,但也能够猜到,沙棘岭的失守必然给牛心堆蕃将带来极大的压迫感,所以之后才有了召集各路人马回守牛心堆,让唐军在之后进攻变得无比顺利。因此郭知运心中也在评判,此战首功应该记在李祎所部头上。
战果如此辉煌,战斗自然也是极为惨烈。李祎率领两千余名精兵参战,可是当后路人马抵达、清扫战场的时候,剩下的甲士生者却只有不足三百人,且人人负伤,甚至就连李祎都头部中刀,扑倒在了沙棘岭烽堡门前。
眼见沙棘岭山道上亡者堆积,一个个死前都还怒目圆睁、恨不能生啖恶敌,前往打扫战场的唐军将士们无不感怀落泪。
“亡者自有殊功壮烈,妥善收殓,伤者一定要尽力救治,生受圣人褒奖!”
郭知运也亲自来到沙棘岭下,望着那些死伤将士们虎目泛泪。
李祎头部中刀,创口从头侧延伸到左眉,肩胛处同样也有深深的创伤,足见在攻夺烽堡的时候战斗之惨烈。郭知运亲自上前探望,李祎那被血痂覆盖的嘴唇颤了一颤,望着主将颤声道:“贪、贪功如命,视死、如归,请问、请问将军,此功壮否?”
郭知运上前抬起手来,却不敢触碰李祎伤痕累累的身体,只是沉声说道:“安心养伤,后续袍泽继力,贼伤我一指,必灭其满门!此间血泪,一定会百倍、千倍的索回!”
蕃军各处据点失守之后,各方人马退守牛心堆,虽然赤水源仍然保持着干涸,但整个战场形势已经不同。如果说此前的蕃军还因防线完整而优势明显,可现在那种自缚手足的劣势却越来越清晰。
唐军在拔除蕃军各处据点后,由于提前便布置好了营地,得以顺利驻扎于牛心堆下的平野上,死死的盯住了坡上的蕃军。不过唐军将士们也并没有就此闲住,除了日常取水之外,还有就是继续挖掘沟渠,牛心堆下的沟壑被加深、加宽了一倍有余,使得蕃军困势更加严重。
同样的,赤水源东段的河道也在不断的拓宽,虽然暂时还没有水流灌满,但唐军役卒们仍然还在不断的用工。
山坡上,蕃将韦东功望着唐军各种忙碌的举动,始终一脸的苦色。他们这里还在竭力封锁唐军的水源,但唐军却已经在为防备水患而作各种布置了,这不得不说是极大的挑衅与讽刺。
虽然赤水源最大的隘口乃是牛心堆,但对岸还有一个沙棘岭。只不过沙棘岭地势奇险,离岸太高,在蕃军的守卫之下,很难从峰岭上靠近河堤进行破坏。
可是沙棘岭的东侧还有两条支流流注赤水河道,此前为了分流蓄水,蕃军在此挖掘了一个池沟,可现在此处的陂堤已经被唐军破坏,流水全无阻滞的灌入赤水之中,使得上游水位增长更加迅猛,水线越来越岌岌可危。
韦东功自知是由自己的错误命令导致眼下的劣势,虽然山间取水仍要消耗唐军大量的人力,但已经不能阻止唐军在近前驻扎。特别当他下令人马回防、区域内所有蕃军都聚集在了牛心堆时,直接被唐军反包了饺子,除了死守此地已经全无反制之力。
而更要命的是,由于周遭据点的失守,唐军已经可以从各处对牛心堆守军进行围堵,让他们进退不得。
在韦东功看来,眼下最稳妥的做法就是开堤泄流,趁着蓄水的冲击,给牛心堆守军争取一个撤军的时机,或许还能保全这一路人马。
可若是这么做的话,无疑意味着蕃军困阻之计彻底失败,这是坐镇后方积鱼城的赞普所不能容忍的。擦布卡巴等前路人马的惨败已经让赞普恼怒不已,韦东功如果为了保命而罔顾大计、率军后撤,哪怕他出身韦氏豪族、又是赞普爱将,赞普多半也不会饶过他。
既然撤退不能,那么就只能继续坚守牛心堆。可是牛心堆守军不只要承受唐军的战场压力,还要承受蓄水泛滥的压力。特别是后者,随着时间的推移,情况变得越来越严峻。此间那些劳役已经不足以维持堤坝修缮,甚至就连那些精锐战卒都不得不卸下坚甲,投入到堤坝的修固加强中。
这样的态势自然不能持久,在焦灼权衡几日之后,韦东功不得不传信后方,希望赞普能够继续增派援军,以确保困阻之计的维持。
蕃军的这一困境,自然是唐军所希望达成的。在杜暹的点拨下,郭知运意识到蕃军断流固守的策略不只是与唐军为敌,更是在与天时为敌。
所以唐军在拔除蕃军各处据点后,唯独留下牛心堆这一处孤立之地、只围不打,就是为了诱使蕃军持续不断的就此进行投入。
这是全无花巧的明谋,蕃军要么放弃此前的困阻之计、放弃此前所进行的各种投入,任由唐军长驱直入,要么就继续加大投入,用更大的代价来维持这脆弱的困阻。
蕃军就此投入的越多,就更加的站在天时的对立面。水火无情,蕃军借法共工,妄图能够操控洪波,可这计略维持的时间越长,一旦爆发出来,给蕃军所造成的反噬就越大。
唐军之所以要奋力推进,无非是为了消灭更多蕃军,更快的结束战斗。可现在蕃军妄图与天作对,唐军人马甚至不需要继续向前,就能逼迫得蕃军在与天时对抗中投入更多,那么一时的进退反而不必过于强求。
积鱼城方面在接到了牛心堆的求援信之后,旋即便展开了一系列的讨论。蕃国并非人人痴愚,有的人已经意识到凭借对水源河道的把控来困阻唐军的行程有些不靠谱,但他们却也拿不出一个更加巧妙的方法出来。
毕竟眼下山南与后藏的军队才刚刚进入了东域,距离积鱼城还有将近二十天的路程。只有这些人马抵达,蕃军才能获得兵力的优势,无惧与唐军展开决战!
因此在一番权衡、特别是在老臣韦乞力徐的强烈建议下,赞普还是下令增派一万甲卒、三万劳役前往牛心堆,务必要封锁赤水的水源,给国中大军会师争取弥足珍贵的时间。
与此同时,赞普又下令催促噶尔家的海西人马向战场靠近,为了逼迫噶尔家加快行动,甚至以违反军纪为借口,下令处斩两名跟随钦陵来到积鱼城的噶尔家子弟,其中便包括赞婆的一个儿子。
积鱼城中,如今守卫最为严密的,除了赞普所居住的王帐之外,便是囚禁大论钦陵的院落。
赞普对于大论钦陵的忌惮可谓深入骨髓,反应在行动上就是对钦陵的看守已经严密到堪称变态,不独院舍内外甲兵林立,甚至就连居室内都昼夜有人看守,钦陵的日常起居几乎没有死角。
不同于赞普的畏敌如虎,钦陵深处这严密的防守中,倒是一派处之泰然、或者说是已经认命,并没有太强烈的情绪波动,饮食睡眠也都极有规律。
这一天,钦陵用餐完毕,退坐在居室中,正待伏案假寐片刻,一名赞普近臣却缓步走了进来。
钦陵抬眼看了对方一眼,神情并没有什么变化。而对方眼见这一幕,眸中却是闪过一丝厉色,默立片刻后才冷笑道:“老奴红宫旧人,久事主上,不知大论可有印象?”
钦陵闻言后又瞥了对方一眼,随意的摇了摇头,并没有与对方交谈的意思,索性转过身去面墙而坐。
“大论高眼,不识老奴,老奴不敢见怪。但当年追从主上求庇大论的岁月,我却至死不能忘怀。如今总算有机会报答大论,请问大论刚才所食肉脯是否味美甘甜?”
那赞普近臣望着钦陵后背,脸色变得妖异激动起来:“这也是一句废话,血脉相连的骨肉又怎么会不甘甜?老奴亲自割取大论族中儿郎血肉,细细烤炙、进奉大论……”
钦陵双肩微微一颤,旋即便没了其他的声息动作,任由那名赞普近臣辱骂讥笑。而那赞普近臣见钦陵始终没有什么反应,渐渐的也觉得索然无味,冷笑着转身离开。
时间仿佛在这居室中停顿下来,钦陵保持着这样的坐姿一动不动,一直到了入夜时分,守卫几次入前探问,他才站起身来颤颤巍巍走入内舍、登榻和衣而眠,只是在这漆黑的夜中,他眼中泪水无声横流,两唇张合状似自语,但除了些许吐息声,并没有明确语调传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