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久别重逢的刘禺兄弟被突厥大军围困山谷、负隅顽抗,而远在近千里之外的北征大营中,则又是另一番光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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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征以来,除了在西受降城北部围杀突厥小可汗默棘连所部之外,大军主力一直未遭大的战事,甚至就连此前一战都是由前锋别部完成。
所以从战争局势来说,北征大军一路北行、可谓畅通无阻,几乎是兵不血刃的便抵达了突厥牙帐南部的浑义河。
永徽旧年,唐将高侃北上攻灭据地反叛的车鼻可汗,此地曾置浑州就近安置车鼻降众、受辖于狼山都督府。
几十年间,人事俱非,当大唐北征大军重临故地的时候,原本的浑州城池早已不复存在,只在积雪冰封的河湾一侧还剩下一些风雪摧残的土围子。
过去这段时间里,大军主力虽然无遭大战,但也一直在保持高强度的行军。抵达浑州故地后,距离突厥牙帐所在已经只剩下千数里路程。
剩下这段路程,随时都有可能遭遇突厥本部大军的迎战,所以大军主帅张仁愿便决定在此短驻数日,让将士们体力稍作回养,同时汇总整合前锋以及诸别部人马各自人事资讯,为接下来的大决战做足准备。
张仁愿行事果敢、雷厉风行,一俟驻定便分遣军使传告诸路人事入此沟通商讨资讯。诸军主将也都深知这位出将入相的朝廷大员的行事风格,闻讯后自是不敢怠慢,纷纷遣员通告。
不过彼此行军路线不同、路程有近有远,各路使员入营时间也都有早有晚。
安北参军李伷先抵达浑州大营的时候,便见到诸营垒间已经是行李整定、拔营在即,心知要遭。军书验定被接引入帐的途中,他还不忘抽出随身佩刀修割打理一番须发仪表。
本来已经抵达晚了一些,若再因为风尘仆仆的糟糕仪容玷污观瞻,少不得要遭受一番发落。沿途营中诸文武官员们眼见李伷先一副手忙脚乱的模样,也都不免忍俊不禁。
行至帐外未及立定,早有行营文吏站在帐外询问道:“是安北军使?速速入帐禀事!”
李伷先这里刚刚还刀入鞘,正打算抬手拍打一下襟前碎须,闻言后便也顾不得,忙不迭拔腿便往帐内行去,入账后便向上方叉手恭声道:“安北参军李伷先,拜见大总管……”
说话间他抬头望去,却发现帅案后空无一人,转头再作打量,才发现帐内左侧角落里一群人箕坐一团,当中一个须发凌乱打结、仪容较自己还要糟糕的老翁正向他招手道:“不拘俗礼、入此话事。”
李伷先几次入河朔走禀军机,也常风闻张仁愿日常风格,所以在入帐前一刻还在忙碌打理仪表,此时见到这一幕情景,愣神片刻才勉强认出那老翁正是让内外从事官员都头疼不已的张相公。
不独李伷先感到诧异,哪怕张仁愿京中至亲好友见到他眼下这幅姿态、若不仔细打量的话,只怕都要认不出。
张仁愿作此风格改变也是事出无奈,虽然北征大计筹备数年,但当大军真正踏上行程,还是会有各种层出不穷的小困扰涌现出来。
困扰大军征程最大的问题无疑是后勤补给,难以做到在镇时的面面俱到。将士们异域跋涉,哪怕是一些寻常的疏漏困扰,在情绪上都有可能加倍放大出来。
但在见到平日里一丝不苟的张仁愿都是一副不修边幅的邋遢模样,此一类情绪上的困扰多多少少也能得到些许舒缓。
用张仁愿自己的话说,那就是“几十年风格维系毁此一朝,若能籍此补我士气,亦是一幸”。
大唐内外掌军臣员,各自风格韬略俱不相同,有的爱兵如子、有的执法如山,但若说只凭仪容邋遢便能疏解将士怨情,张仁愿也算是独此一例了。若换了王孝杰作此形态出没营中,大家兴许还要议论大总管干净整洁的让人受不了。
李伷先来不及深作感慨,凑近过去一看只见众人围坐当中是一张硕大的行军地图,地图上还摆放着一些土木模型以表示地理变化。眼下周围尚空一席,正是安北都护府如今所在的金山东麓。
眼见如此,李伷先也心有了然,走入那个位置坐定下来,再望向地图时便不免有种身临其境的具体感受。
待到李伷先坐定之后,张仁愿便抬手丢给他一根木杖并开口道:“安北诸军现驻何处,你来指点一番。”
相对抽象的文字记忆要转换成地图上具体方位需要极高的联想能力,李伷先也是观察并沉吟许久,这才拿起木杖在地图上指划起来。
安北都护府本来是大唐在漠北设置最高的军政衙署,只不过高宗晚年随着后突厥骨笃禄兄弟起事闹大,渐渐的形同虚设。到了高宗宾天的垂拱年间,更是直接撤掉了这个已经对漠北丧失领控羁縻的都护府。
神都革命之后,为了展示革周归唐的气象,诸多武后临朝时所裁撤的内外衙署官司重新设置起来,安北都护府也在此列,并归当时的陕西道大行台管辖。
时封雍王的当今圣人西进关中时,便有北庭大都护的领衔,这是为了掩饰安北名不副实的尴尬。当时洛阳朝廷将此付以行台,大概也是存着几分让行台外事纠缠、无暇回顾内务的心思。
等到默啜入寇河朔被击退之后,安北都护府才又重正其名。只不过复设的安北都护府仍然难以重归漠北行政,主要的职责是羁縻管制众多从漠北南迁内附于漠南并河朔的胡部。
所以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朔方大总管并安北都护府长官并是一员。一直等到今上入洛定乱称制,原单于都护府也并入安北,安北都护府才又有独立的衙司人事构架,但仍在设于西受降城。
之后大唐国力渐壮,安北都护府治所也屡经变迁,甚至可以说安北都护府的变迁就显示出大唐国力的恢复。等到贯穿漠南的参天可汗道重新修建起来,安北都护府也终于行出碛口,重归漠北。
只不过朝廷北征大计屡遭搁置,所以安北都护府也并没有直辖太多兵员,只是作为漠北牙帐周边仍然存德怀义诸胡部的一个联络处。草原商贸恢复发展后,安北都护府便又移镇金山东麓,负责西域与碛北的人事沟通。
虽然在北征前夕,朝廷也从安西、河朔抽调一部分甲力增补安北兵力,但今次北征主力仍然是自漠南河朔北上的大军,安北则与安西军负责唯独突厥向西域逃窜糜烂,并且为抵达漠北的北征大军就地解决一部分给养。
眼下李伷先凡所指点的安北军力布置,主要还是漠北诸部落的归义仆从军,诸如葛逻禄、拔野古、同罗、仆固等漠北乌古斯部落。
乌古斯在漠北即就是部落联盟之义,是有别于突厥阿史那族直系亲领的漠北杂胡部落的一个统称。此前大唐攻灭东突厥并薛延陀,制霸漠北,这当中相当一部分部族南迁内附于漠南,即就是铁勒诸部。
乌古斯与铁勒俱是部落联盟,只是在外在内、生胡熟胡的区别。
彼此间的势力变化也颇为复杂,比如原本作为乌古斯的回纥阿跌部因不堪重返漠北的突厥凌辱,在原河朔总管契苾明招抚下举部南迁,如今已然是漠南归义大部。而原本旧附漠南的回纥药罗葛部,则不满大唐朝廷的欺压怠慢,越来越频繁的出现在乌古斯盟会中。
抛开这些生胡熟胡的区别不说,等到李伷先将诸部族兵力布置指划完毕后,张仁愿便皱起了眉头,指着地图西北方位那一片极大的缺口说道:“此方竟无卒员布设?”
李伷先看了一眼地图后便连忙说道:“此境旧为贞观之季坚昆府,自曲漫山北俱黠戛斯诸部世领。此诸部虽短受安北节制,然终究离国甚远,开元初年默啜北行即索其部女子为侍,授其三部酋首俟利发职,去年更将诸部归于其子北部特勤同俄,都护府虽有遣员联络,但却始终无从接触其机要人事……”
张仁愿自知安北都护府因无强军在镇、做事难免掣肘诸多,对此也并未深究,不过牙帐西北出现这么大的一个空挡漏洞也需要正视起来。
“向者诸军环置取义围歼,今默啜退路早谋,征计并不可唯守周全。吾辈志力仍壮,勿遗频繁征扰于后世子孙,功此一役,不准贼首走脱!”
虽然说北征军事大体框架已定,但远在长安的朝廷也只能偏于自身情势制定征计,漠北真正第一手的情势都要大军入境之后才能体现出来。所以在这框架之下,还是给主将留下了极大的临机应变的余地。
此前张仁愿的计划是通过前路诸军的不断侵扰,逐步引诱突厥主力南来,尽量在郁督军山南麓进行大战,将突厥牙帐所覆的战略纵深化作大军追歼围剿的余地。
之前战争情势的发展,也在逐步应和张仁愿这一战术思路。牙帐南部的特勤杨我支率军南来截堵前锋各部人马,已经逐渐脱离牙帐整体的攻防体系,也让突厥牙帐出现了一个极大的漏洞。
接下来便可以通过前路人马的交叉围堵,将这一路突厥人马引入预定的战场中,以此作为诱饵将更多的突厥人马引入此中。
但安北都护府传递的消息却显示出,突厥默啜除了固守与主动迎战之外还有着第三个选择,尽管这个选择未必是好,但却能给默啜提供一定的苟延残喘余地。
这自然是张仁愿所不乐见的,战争进程如果被拖延下去,不独国中要承担更大的战争压力,而且越作拖延,变数就会越多。
他眼望着地图默然不语,帐内诸将也都敛息凝神、不敢打扰他的思路。
如此压抑的气氛持续了好一会儿,张仁愿才又开口道:“中军加速行程,直歼特勤杨我支部、勿使回援。而后精骑直冲牙帐,不失贼酋走脱!”
“如此是否过于激进犯险?今胜数在我,只需缓进摘夺。若军机骤变,各路人马分在诸方,难能及时应从。其牙帐甲数仍众,若只中军突进,胜负恐生莫测……”
听到张仁愿这么说,诸将自不敢擅持异议,一名监军官员则忍不住开口说道。
“诸军之所环置,所贪无非策应之劳,两国夺胜仍仰中军。今中军之所缓行,并非胜数有差,只为兼顾周全,知贼势允战允走,若再循故计,是以枢机而就枝节,智者不取、勇者亦不取!”
若是旁人部将质疑,张仁愿根本懒得解释,但见是监军开口,他还是耐着性子稍作分讲。毕竟当年他在安西担任监军时,就曾告过王孝杰的黑状,让王孝杰白身典军了很长一段时间。
“牙帐之所覆领,方圆亦足千里,其左右两厢领兵,诸察各有典掌,真能近拱牙帐之军,不出万数。凭我五千胜军,亦可直捣生擒,其首脑既破,手足纵有叫嚣、亦是余波!”
如今大唐各路人马也都分散漠北诸方,嫡系的各方唐军还有着清晰明确的军令传达系统,但那诸胡仆从则就很难在极短时间内传令集散。再考虑到他们各自助战之心急切与否以及私欲相关,那就更做不到短时间内的集散调度。
张仁愿对此也有考量,接着又开口说道:“传告诸部胡军,不必急就牙帐,自此以后一个月内,功簿不作细录,凭其诸军掠取。一月期满,不赴牙帐听令者,我并诸军共讨之!”
原本李伷先还觉得这次见面张仁愿风格有改,在听到这一桩军令后不免又是心生凛然,只觉得这位大总管仍是杀性十足。
若张仁愿只是传令诸胡人马前往牙帐会师,那么各路胡军或是不想损失太大、或是意存观望,多多少少都会有所拖延。
可现在张仁愿作此命令,便等于说自此以后一个月时间内不再对诸胡军队再作管束,任由他们在草原上劫掠自肥,这无疑会极大的激发出诸胡部伍的凶性。
今凡所助战的诸胡部伍,未必人人都怀德尚义,所图更多还是趁着两大强国交战、跟在大唐后面分润一些突厥倒塌的血肉油水。
诸如当年跟随在大唐身后联合攻灭东突厥的铁勒诸部,势力明显的就要比漠北的乌古斯诸部更加壮大。以至于后来骨笃禄兄弟起兵反唐,都要从这些部族身上刮取油水打秋风。
现在张仁愿作此声令,无疑是在说突厥牙帐主力自有大唐中军困堵交战,那些意欲趁火打劫的胡部们这段时间能抢多少,都归他们各自部族私有。
如此一来,那些部族还不会发了疯一般的上手抢夺寇掠?而等到突厥各个部族都遭受疯狂寇掠时,他们又能有多少人会满腔忠诚热血的放弃自己父母妻儿、牧场牲口,奔赴牙帐勤王救君?
对此张仁愿也有自己一番逻辑:“漠北此境,地不能补我国用,人不能供我长驱,毙其一凶、复起一凶!昔者薛延陀、回纥之类皆食前而肥。量功而酬,只会更肥胡中壮者,唯群蛆蜂拥、争相蚕食,能断突厥余烬祸根。群相争啖、世代血仇,多寡不公、睚眦丛生,彼此无相统属、锱铢必较,才会长需强力仲裁,久御此方。仁者,君子治世之道器,若无由普授、华夷不分,则道衰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