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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液城,流芳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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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条青石小路在月色下蜿蜒而行,路侧两边皆是浅溪,水光粼粼。小路行不过半里,便遁入一片竹林。从外看去,风雅别致,引人入胜。但凡是能入得太液城的文官武将,无不知晓此处的厉害。平日登城至此,都躲得远远的,唯恐避之不及。
这便是碧海国中最森严的牢狱所在,碧波水牢。
水牢,顾名思义,就是在水中的牢狱。流芳门下临着的是太液三岛间万顷的碧波湖水,水牢的入口掩在竹林深处,先是从一段螺旋的石梯深通地下,而后穿过在湖底长长的隧道,才是牢狱。入口和牢狱门口处都设有机关,连为一体。倘若犯人想要从内强行打开狱门或是有人想从入口处突入劫狱,另一头的机关便会发动,致使顶上湖水灌入淹没隧道。
所以碧波水牢虽然守卫不多,却万无一失。被关入此牢的,多半也都是罪无可赦之人。二代明皇于平反皇城谋逆之时,一时间几乎将此牢填满,不过很快便都被问斩,水牢也被清空。
之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都没什么犯人,直到某日进来一个一品大员,名唤赵钰的,也只关押了三日而已。
而今日,水牢的狱卒们迎来了久违的犯人,一位年长的狱卒依稀想起这犯人穿的服色和上次那个叫赵钰的一模一样,正暗叹这世间无常,忽然犯人身后现出一个如小山一般的黑影,唬得众人倒退了几步。
“今日所押的乃是钦犯,滋事体大,监国公主殿下命我亲自在此守卫。”那人说完,完全不理会狱卒们作何反应,把背后的两根梨花枪一拔,再往脚边潮湿阴冷的地上一插,如巨灵神一般挡住了入口,目不斜视地看向外面。
众人面面相觑,都惊咋得不敢出声,赶紧牵着陆文驰手上的铁链往通道里送。年长的那个狱卒陪笑道:“不知澄浪将军今日亲临,能有将军亲自把守,我等真可高枕无忧了。”
铁花瞪了他一眼道:“你敢枕一个我看看!”
吓得狱卒忙摆手道:“不敢不敢。”肚中却暗骂,这女人定是没读过什么书,怎跟城中那些伊穆兰的蛮人一般,连成语的意思都听不懂。
不一时,押陆文驰进去的狱卒回来了,禀道:“将军大人,犯人已被押入水牢,一切稳妥。”
铁花只点头示意知晓了。众人见她言语寡冷,又不敢招惹,都退得远远的去里间吃饭。期间有那老狱卒送些吃食出来,铁花也不碰,只要了一碗酒喝。
待到众人都酒足饭饱,铁花指着那老狱卒忽然说道:“你方才说,你等要高枕无忧?”
老狱卒暗自叫苦,心想怎么还惦着这一茬儿啊。忙道:“不敢不敢,将军说笑了。”
铁花指了指里间说道:“去,去枕!”
老狱卒一愣,问道:“枕什么?”
“枕着睡觉啊!”
老狱卒心下念头闪过,莫不是方才喝了我一碗酒,脸上挂不住,体贴我等,才让去睡觉?忙陪笑道:“将军美意,我等心领了。但看守之责在身,不敢懈怠。”
话音未落,只听“当啷”一声,梨花枪的铁柄猛然砸在地上。铁花怒目吼道:“叫你们枕你们就枕!本将军最烦站着的时候有人在跟前晃来晃去!难道你们觉得本将军守不住这个门吗!”
众人听了抖如筛糠,刚要鼠窜回里间,铁花左手一摊:“拿来。”
“将军要何……何物?”还是老狱卒敢勉强上前回话。
“钥匙!”
“是是是……”
钥匙被恭恭敬敬地举过头顶,铁花朝下伸手一抓,说了声“去吧”。老狱卒如遇大赦,赶紧爬回屋里。心想,这女人便是体贴人也如此凶神恶煞,吓得人要折寿。
夜色如凉,浓云似遮。远处钟楼的夜报声传来,已是二更。
青石路的尽头忽然出现了一个人影,披着斗篷,藏着身形。只见那人低头走到水牢的入口处,方露出一张苍老的脸庞,正是沛国公陆行远。
铁花见了陆行远,也不说话,只略点了点头,便将钥匙递了过去。陆行远接过钥匙,会心一笑,轻轻打开身后的牢门,很快便无声无息地消失在地道的尽头。
昏暗的地牢中,陆文驰席地坐在角落里,惶恐地缩成了一团。分明昨夜还躺在梨香阁的软榻上,一边让侍女修着脚趾甲,一边听着歌姬的弹唱,逍遥无比。怎的忽然便被丢到这样阴冷潮湿的地方来,真是恍如隔世。
他抱住额头,想到今日抚星台瀛泽殿上,柳明嫣忽然发难,一道道催命符似的奏折递上去,不由咬起牙来。
天底下竟有如此心思歹毒之人!就算我陆文驰平日没把你南疆总督府放在眼里,何必非置我于死地不可?这样一个年轻丫头,已是有权有势掌着南疆,无非是没什么油水。
对!定是瞧着我把着宝泰局日日出金入银,却流不到她的腰包里。我若死了,南华岛上的一切就都彻底归了她的了,这才生了歹意。没想柳詹那个老乌龟,养出来的女儿竟然这样狠辣。
还有那个什么苍梧国来的姓苏的小子,究竟收了柳明嫣多少钱,帮着柳明嫣一通胡说!真是什么人都来分一杯羹!你要钱我有啊!她柳明嫣能给得起的,难道我陆文驰还给不起吗?!
说起来还有那个鲁秋生!平日里蠢得像只狍子,今日却咬得我如此狼狈。他只消说一句,当年金矿之事年代久远,还需唤矿师询问,先把今日给搪塞过去,我也不致被关到这水牢里来。可恨!实在可恨!待我日后出去了,看怎么与你算账!
可日后……还有日后么……
陆文驰忽然泄气起来。不管是南华销金案还是私吞金锭案,哪一个都是必死之罪。那鲁秋生不就是看着自己翻不了身才落井下石的么?
父亲……父亲你在哪里。
眼下能救自己的,也惟有父亲了。
对,父亲应该能救得我。不,父亲一定能救得我!
陛下接了私吞金锭的奏折不也连看都没看就收起来了么?若不是父亲拿乌纱作保又搬出兄长来,她怎会不打开看?定是还顾忌着父亲,顾忌我陆氏。虽无血脉相连,但陛下也还是我的嫂子。她总要顾及兄长之情的吧!
想到这里陆文驰又精神一振,忘了肚中还饥肠辘辘,朝牢外望去。可除了滴答的落水声和昏黄的烛光,什么都听不见也看不见。
这里是碧波水牢……父亲,你果真能进得来救我么?
时间就像一把挫刀,一点一点地磨灭着陆文驰的信心。感觉又过去了很久,陆文驰饿得有些恍惚,耳边似是听到了轻微的脚步声。他靠着湿漉漉的墙壁勉强抬头看去,看到一个身披斗篷之人站在那里,脸上满是关心,不是父亲却又是谁。
陆文驰一下子觉得清醒了,连滚带爬地冲了过去,把着牢门呼道:“父亲!真的是你!你果真来救孩儿了。”
陆行远隔着牢门哀怜万分地看着他,喃喃道:“你受苦了,孩儿你真是受苦了啊。”言语声中带了几分呜咽。
陆文驰一怔。
今日自己闯下如此大祸,父亲还知晓了我先前骗了他二十年之事,该是劈头一阵乱骂才是,怎反倒如此温和。
是了,定是觉得我从未受过这样的委屈,被关在这种地方,太心疼我才是。兄长没了以后,我就是他的长子,还是嫡子。所有的弟兄中,我也是最出息的一个。他自然是要关心我!
想到此处,先前的沮丧之情竟减了几分。勉强笑道:“父亲,孩儿不孝,让父亲担心了。”说完,又上下打量了陆行远一番,低声道:“父亲可带了吃的?孩儿饿得慌。”
陆行远未料到他会突然讨要吃的,先是一呆,然后一脸苦相道:“父亲从来仪宫来,行得匆忙,竟没想到这个。他……他们没给你吃的么?”
陆文驰摇摇头。
陆行远心中暗骂,这铁花,真是个粗心的,好歹吃食总该送些进来,万一饿昏过去了怎么办。
陆文驰忽然问道:“父亲说方是从来仪宫来?可是去见了陛下?可是替我去求情?陛下说了什么?是不是赦了我的罪?”迫切之情溢于言表。然而父亲隔在门外,烛光昏暗,看不太清他脸上的神色,心下有些慌乱起来。
只闻陆行远一声低叹,说道:“儿啊,你这次可真是闯下大祸了。南华销金陷害栽赃,私吞国库三十万金锭,陛下已尽皆知晓。你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为父只知你在南华岛颇有夹私,哪知道你虎狮之口竟然吞了三十万!”
陆文驰心中一惊,道:“原来父亲早知道我从南华岛私运金锭……”
要知道陆氏一族虽然富可敌国,但父亲在官场上确实是两袖清风从不贪恋一分财物,对自己的约束也甚是严格。故而私运金锭以来,陆文驰瞒他瞒得极辛苦。所有南华岛之事都亲力亲为,绝不假手于人。金锭每次都先是运到几个掌控着商盟的弟弟们的岛上,再以商盟的收益为名运回太液,或藏于各个陆府之中,或赠予其他族人。
父亲也曾问起过家道富裕的缘由,自己只说执了户部,有些事于商盟的弟弟们行了些小方便,其实都是弟弟们经营有道,父亲也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