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涌金门城楼上,明皇朱玉澹很少见地扶着护栏,眺望着远处的市井阡陌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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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的事情一桩接着一桩,不能说不棘手。失了陆行远这个臂膀,也许会一时短痛,不过陆氏一族的势力年年渐增,长此以往难保不会变成第二个慕云氏,到那时再要收拾只怕不易。倒不如趁着这次的南华岛之事快刀斩乱麻的好。
枝繁叶茂了,总是需要修剪的,治国也是如此。
好在凌儿对国事已是熟稔得很,若不是肚中有了孩子有心无力,这次的事应该也不用自己亲上抚星台来料理,权当我这个当母亲的体谅她吧,毕竟这江山迟早也得交于她,想来她将来必是会孝顺的。
想到这里,明皇不由心情松快了不少,遥指着远处说道:“你们看,城下湖中的荷叶已经都变绿了,今年的春天竟是这样暖和。”
宫女们见明皇脸上难得有笑意,也都纷纷凑趣道:“是呀,春暖花开,别处的梨花都还没落,咱们这里的荷叶就已经等不及,定是圣恩眷顾,才有这样的好兆头呢。”
另一宫女也十分乖巧,道:“听说双泉亭的新龙须也安好了,很是精致,今日天气这样好,陛下何不去那里散散心,那里的荷叶才好看呢。”
明皇听了,也颇有兴致,笑道:“也好,那便去双泉亭坐一坐。”刚上了帝辇,似想起了什么,吩咐道:“你们去趟清辉宫,把银泉公主也请来,朕要与她一同赏泉。”
宫女应声而去。
从涌金门城楼到双泉亭,须得绕过流芳门,上了太瀛岛,再穿过内湖。明皇的帝辇晃晃悠悠了小半个时辰才到,银泉公主朱玉潇竟然已经先候在紫竹林前了。
“你来得这样快。”明皇有些诧异。
“我正要去寻姐姐,半道上碰到了姐姐宫里的宫女。”朱玉潇笑了笑,神情却有些不寻常。
明皇显然是心情甚好,并未在意太多,玉手一抬,帝辇便稳稳地落了地。
“你们都守在外面,不用进来伺候。”
说完,明皇便执着妹妹的手,一同入了双泉亭前的紫竹林去。
“听凌儿说,苍梧那边又派叶知秋出使来了碧海,已是过了滨州境。”明皇慢慢地踱在九曲桥上,随口说道。
“叶知秋要来?他来做什么?”朱玉潇不解。
“凌儿没有说。不过我心里猜着,还能有什么事,左不过是为了联姻。大约是见我一直没再提,觉得贸然派了婚使过来太唐突,才托以出使为名。这点小心思,倒不是为了瞒我,是想瞒过世间之人,给它苍梧留些体面罢了。”明皇轻轻掀起路旁垂下的柳条,露出一条青石小径通向池边的假山后。
朱玉潇淡淡地回道:“我之前见过洁儿,她似是对苍梧太子颇有好感。”
明皇一皱眉,道:“我瞧那苍梧太子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洁儿果然相人不淑。虽说与苍梧的太子联姻,也不算辱没了我碧海公主的身份,可先皇定下的失衡之策已是渐见成效,他苍梧国不出数年必生内乱,把她嫁过去,后果难以预料。何况,洁儿有好感又如何,皇裔之女谈婚论嫁,岂能凭她一人好恶?”
朱玉潇默不作声。
明皇忽觉身后朱玉潇并没有跟上来,方醒悟到是触及了妹妹的痛处。当初先皇逼着朱玉潇嫁去苍梧,也未曾顾及妹妹的好恶,可这又有什么办法呢?皇室贵胄,本就不能如民间那样情投意合便可你嫁我娶。
明皇心情本是极好,不想坏了气氛,便转了话头问道:“你与那叶知秋应是见过,他为人如何?你可观过他?”
“人是个稳妥之人,只是城府太深,既不与人结交,又深居简出,清心寡欲,我也不曾观出什么。养出来的孩子倒是不错。”
“怎讲?”
“姐姐见过的,前几日在抚星台上向姐姐细说南华岛的苏晓尘,那是叶知秋的外甥。叶知秋膝下无子,是把他当成儿子养的,还送他到慕云佑处受教。那孩子天资聪颖,性子也温良,慕云佑教得很是尽心。”
明皇恍然大悟,点头道:“原来是他,当日嘉德殿上见了一次,抚星台上是第二次见,我观他两次,也觉得器宇不凡,隐隐间竟有王公之相,是个英才。可惜……”言下之意,不能为己所用。
走到小路的尽头,便是双泉亭了。明皇依着亭子自坐下,又道:“叶知秋二十五年前曾来过碧海,当时他只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侍郎,我便未太观他。我依稀记得他总是跟在慕云铎的身后,不太说话,难道不善言辞?”
“礼部尚书,怎会不善言辞。慕云佑和我说过,若论起朝上议政,叶知秋这么多年来,说过的话里就没有一句是能被挑出刺儿的。苏晓尘对答如流的本事里,聪明的这一半是受了慕云佑的教,稳妥的这一半倒是他舅舅的濡染。”
“这样的人物,我竟然错过了。想必出身也是望族,几世传承下来的好门第才有这样的出息。”
朱玉潇摇摇头道:“他的出身我也不知,反倒是他夫人……听说与他是同乡,举止言行却颇有些……”似乎一时不知该怎么说。
“他夫人?”
“我也说不上来,我曾经见过他夫人几次,总觉得他夫人身上气质不凡,与我很有些相投之意。”
明皇咦了一声,她知道自己的这个妹妹心高气傲,平日里甚少能有人入得她眼,便是阴牟国的公主黎太君在她口中也不过是南蛮之女,今日说起这个叶夫人怎得如此高抬。
两人站在亭边朝外望去,荷花池中清波碧叶,引得几只红头蜻蜓立在上面。远处两尊龙石像依然盘在碧玉般的柱子上,龙口处的两撇龙须晶莹剔透,比原先的样子又略长了一些,更显威武。
明皇叹了口气道:“凌儿是好意,为了我把这亭子里里外外整修一新,只是没了原先的模样,着实有些可惜,这新的龙须造得确实很好,难为她费心了。”
朱玉潇脸上却没什么喜色,她寻了张石凳,缓缓坐下,终于开口说了自己心中最想说的一句话:“赵钰之事,姐姐便这样了?”
明皇闻言脸上添了些阴郁,她知道妹妹不会作罢,但这件事她也已决了心意不会再变。
“那依你说,你想怎样?”
“他是冤死的,我知道你已升了他儿子做了尚书,也革了陆行远的职,可为何不能替他正名将他重新厚葬?”
“如何正名?南华销金举国皆知,便是冤也冤了二十年了,世上谁还记得他?如今骤然再替他正名,母亲的英名何存?我朱氏皇家颜面何存?”明皇有些不快,都是皇裔一族,自己所想所为,怎么妹妹就是不能明白。
朱玉潇却不在意她脸上阴晴几何,继续说道:“好,你如今也终于肯认了,他是被冤死的,为了顾全母亲的英名,不能翻案不能厚葬。我不与姐姐说这些,可我就想问一句,母亲那样睿智多谋,区区一个陆文驰是如何能骗过母亲的?姐姐当初在这双泉亭中不是说,母亲除了吃过慕云氏一次亏之外,一生中何曾误判过一次?难道南华销金案也是误判?”
明皇这才听出她的意思来,原来醉翁之意不在酒。
妹妹不是替赵郎来喊冤的,而是替她自己来喊冤的。如今自己刚刚承认了赵钰是冤死,便是承认了当年母亲是误判,可自己又说母亲不曾有过误判,那便只剩一个解释:故意为之。
妹妹何等聪明,若无陆文驰之死,也许还想不到这一节,现在水落石出了,怎会醒悟不过来。
明皇正思虑该如何好言相劝方能安抚妹妹,朱玉潇又开了口。
“姐姐如此难以启齿,我便替姐姐说了吧。是我,当年去了苍梧日日想着能早些回来,母亲得知心有不安,唯恐我坏了她的失衡之计吧?于是她便觉得,只要没了赵钰,我在苍梧也就不得不死心了。可赵郎那样一个老实人,克己奉公谨小慎微,母亲想要寻他个罪名,怕也是不易,是不是?”朱玉潇的话语中尽是讥讽,冷笑一声:“恰逢陆文驰包藏祸心,母亲便故意让他得了手,我可有说错?”
见明皇低头不语,朱玉潇站起身来,面对着龙像边氤氤氲氲的雾气,继续说道:“好一个人证物证俱在,我听说母亲当年还仔仔细细地拿着户部呈上来的半年的账册瞧了整整一夜。我起初还道是母亲生怕冤了他,所以瞧得仔细。如今想来,母亲分明是怕这账册有什么纰漏不足以掩饰真相,不然到了后世,若有人用证物来诋损她误判,坏了她识人断物好名声,她怎会肯?”言罢忽然拍掌大笑起来:“母亲哪里是为了他才看了一夜,分明是为了自己啊!母亲那样的性子,我早该明白的。”
明皇听得脸色已是发青,然而朱玉潇说的句句犀利,且每一个字都戳到了实处,她一时也无从驳起,只好劝道:“母亲这样做,也是为了江山社稷。女帝摄权本就不易,她为君为皇,事事都要顾全大局,你是我朱氏儿女,怎会不明白母亲的用意?”
朱玉潇听了再难自已,泪如珠落:“为了江山社稷,她把我远嫁八千里,为了江山社稷,她杀了赵郎,可她再狠心怎能骗我这么多年,在她眼里,我究竟是她女儿还只是一颗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