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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佑听得心中打了个突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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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怪只怪李梦初自己择徒不善喽,选了这么个禽兽之人承了衣钵。不过他泉下有知,也该谢谢我罗布,若不是我先重金购得了左卷,他的这幅焦荷图便永世都不得与右卷复合了。”
“偏生是此等背叛师门的恶徒还能得了重金过逍遥日子……”苏佑颇是忿忿不平。
“王侄儿放心,此等恶徒我罗布儿又怎会放过呢?我可是个善恶分明之人呐。他拿到了右卷来,我就把他杀了,怎么还会付金子给他呢?”
“……你杀了他?”
“是啊,”罗布一脸无辜相,“是他贪得无厌,害得传世珍品左右分离,我罗布最恨这号人了,自然是要杀了他替他师父出口恶气。”
“明明是你唆使他去挖得墓穴……”
“他要去挖,是他的罪孽,我罗布可不干挖人墓穴这般伤天害理的事,何况我连墓穴在哪儿都不知道。”
苏佑心中暗骂,此等无耻之人竟然还自诩清高,明明是不知道墓穴所在才以重金先购得左卷,引那弟子生出更多的贪念,这才诱他回头挖了师母的墓穴。只可怜了那李梦初的一世痴心,原是为了亡妻才作的画,却引来横祸,死后亦不得安宁。
“王侄儿啊,你可喜欢这幅画?不如王叔送你?”
苏佑胸中有种说不出的难受,摆摆手道:“不用。”
他疾步走出那间库房,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残阳渐沉,霞缕如织。
罗布见他脸上不喜,笑道,“王侄儿既是不中意,那咱们且再看看别处去。”说着,往邻接的库房一指道:“那里定能找出一些好玩意儿。”
两人进了第二间库房,这次房中的壁上挂着的是些书法名帖。
苏佑想起小时候常看舅舅与舅母写字品帖,颇受熏陶,大有兴趣。可待到要学时,叶知秋却不让他学,只道说:“不过是年长之人打发光阴的闲情之好,你年岁尚小,把功夫花在该花的地方才是正经。”
这该花的地方,自然是指跟着慕云佑学习兵法了。
所以苏佑在书法上的造诣极为普通。
但这不意味着他没有兴趣,舅母叶夫人见他背着舅舅悄悄翻看字帖,一看就是一个时辰,便暗中在旁指点,教他鉴赏。
在所有的字体中,苏佑最爱的是草书。他生性洒脱奔放,心境平和,与草书的趣旨颇为相投。虽然自己写得不好,但遇上好的书帖总是爱不释手。
这件库房中,壁上的名家之帖为数不少,而苏佑的目光独独被其中的一幅狂草书帖吸引住,再不能转睛。
“这是……这难道是……”苏佑越看越是瞠目,口中惊疑得说不出话来。
“王侄儿好眼光啊,这正是人称落第秀才章启生的手笔。”
苏佑点头喃喃道:“绝不会错,这正是章启生的狂草,他的书帖字形奇变百出,奔逸洒脱,却又暗含篆草的工整和隶草的雅致,堪称包罗大家。只是我不明白的是,听闻章启生一生郁郁不得志,以致英年早逝,留传下来的字帖并不多,我虽不敢说品帖无数,但他的书帖每一幅我都细细揣摩过,如何从未见过这一幅?”
罗布眯着眼睛看着那幅字帖,脸上颇是得意,他指着帖首念到:“《露吟》……此帖乃是章启生的辞世之帖,写得极为隐秘,确实见过的人不多。”
“辞世之帖?”苏佑不解。
“这还得从章启生此人生平说起。章启生出身贫苦,又是家中唯一的男丁。难得的是其父母虽身为耕农,竟然不让他下田劳作,全家省吃俭用只为供他读书,指望他将来能出人头地。”
苏佑点点头,他听说过此人自幼清贫却勤奋好学的故事,于民间也颇为流传。
“然而章启生此人虽然书法资质奇佳,却不是个读书的料,乡试三次都不曾考上,遭到旁人与同辈的讥笑后,得了个落第秀才的诨名。章启生心中郁闷,又无人可诉,只能靠写字纾解。说来也怪,他越是郁闷,写出来的草书便越是精彩,各大名家但有见过的,无不称赞。他父母见他的书帖颇能卖钱,倒也高兴,一时间他的狂草可谓一帖难求。”
苏佑笑了,这些事舅母也曾与他提过。舅母说章启生的笔意甚是多变,或毕露、或内敛、或荡气、或丝连,但并非所有的书帖都精彩绝伦,有些字写得甚至平庸得如同赝品。
罗布继续说道:“可这章启生偏偏又是个倔脾气,考不上就不服气,别人求他字他又不肯写。于是又考了数次,终于在二十二岁那年考取了个举人,得了个九品县官的官职。他家中只道是苦尽甘来,可算是熬出了头,嘿嘿……殊不知啊……”
苏佑追问道:“殊不知如何?”他只知道章启生二十五岁便死了,并不知道是何原因。
“此人的书法名气虽大,但挂任了县令,不过区区九品,官场之中又岂会被他人放在眼里。他为人清廉,还算刚正,既不结党营私,也不鱼肉百姓,自然也不太通晓如何迎合上司。他所辖县属州府的知府也是个爱书法的,起初还敬他几分,不料数次求字不得,瞧他越来越不自在,便换了面孔常常寻些怠政不勤的由头去呵斥他。有时呵斥完后,章启生心中烦闷,就去写字,时不时地便会写出些令人赞服的狂草书帖来。如今流传下来的,大多都是那几年里写的。”
苏佑叹道,“原来如此,我道他为何字虽如矫龙游凤,可隐隐间总有一股怨气,却是为了这个。”
罗布点头道:“他那个知府上司派人暗中偷了几幅他的字,如获至宝。然而终是人心不足,那个知府察觉到斥责得他越是厉害,他写得便越好,于是暗地里生出个念头来。”
“那知府待要如何?”
“那一年恰逢州县中生了涝灾,知府调度各地人手前去填堤,章启生所在的县有些偏远,路上赶来时遇上了大雨,耽搁了两日,未能赶上修堤。偏偏那是场百年不遇的涝灾,冲垮了堤坝后淹没良田无数,还死了不少人。那知府趁机上奏朝廷,将决堤之责怪到了章启生的头上。朝廷知道其实他只是一个县令,耽搁了这两日也不会改变决堤的结果。但见他就是个九品,并未深究,就轻描淡写地革了他的职。那章启生十数年寒窗好容易博了个功名,又兢兢业业做了三年县令,不料一夜之间尽成朝露,转眼皆空,心中悲愤得难以复加。”
苏佑心中一紧,似隐隐已猜到了结局,忙问道:“然后呢。”
“章启生一生未娶,时值父母也皆已亡故,孑然一身。被革职前,他已先得了京中传来的消息,心中万念俱灰。那一夜,他写完这幅《露吟》之后,便不知了去向。县衙内的衙役起初寻不着他,后来过了几日,在那决堤的堤坝旁,有人发现了尸首,方知道他是投河自尽了。最后,那知府终于如愿以偿,得了这幅章启生一生中写得最好的一幅字。”
苏佑紧锁眉头,如鲠在喉的感觉比方才看那幅《焦荷图》时有过之无不及。他朝那幅《露吟》细细看去,字里行间正是怨气冲天,笔画游走得脉断筋连,如泣如诉。
他忽然盯着帖末处的两句看了良久。
“叶濡初成露,如饴如甘珠。
不及朝夕死,却识人间苦。”
他指着最后的一个“苦”字颤声问道:“那个苦字……为何……为何忽然笔画生涩,回笔如勾?不仅不像是草书,更不像是……用笔写出来的。”
罗布笑了笑,点头道:“具体原委我也不知道,只是听说尸首打捞上来时,那章启生右手的无名指少了一截……”
苏佑闻言大骇,他抬眼看去,那个“苦”字果然还透着几分非朱非墨的黑紫色,顿时惊得几乎要站不稳脚下,忙伸手扶住身旁的柱子。
罗布却不在意似地品头论足道:“这知府的手段虽狠毒了些,不过若非如此,怕是也逼不出这般好字来。这章启生单凭这一幅字便可流芳千古,如他只是平平庸庸地当一辈子县令,又有谁能记得住他呢?所以成败祸福,有时不过是就是一念之间呐。王侄儿啊,这样好的字,我罗布虽有些舍不得,但只要你想要……”
苏佑伸手一止,接着紧闭双唇面色苍白地朝库房外走去。
罗布见状大为失望,他原本以为他这里所藏的珍品总有几样是苏佑能看得上的,不料他却一点点想要收下的意思都没有。
在他看来,珍宝就是珍宝,那些作画写字的人生几何不过就是命中注定,何须太在意?何况他们比起那些碌碌无为一生不闻的寻常人来已是不知道要幸运多少,至少只要有字画在,他们就不会被遗忘。
然而撇开字画不说,眼下把苏佑拉到这棘岩城的最大目的就是取悦他,如今眼看他最爱的字画都不如意,这又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