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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红头船停靠在下尾码头,徐渭和唐保禄便见那特意清出来的栈桥上,两队衣甲鲜明的士兵整齐列队,一队手持崭新的鸟嘴铳,另一队则打着‘潮州海防游击将军’、‘潮州卫海门千户所千户’、‘镇海营统领’、等常常一串花花绿绿的旗号,显然是迎接他们的仪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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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蓝底红字的‘林’字大旗前,一名穿着蓝色武将官袍,胸前补着熊罴的白面小个子,在一群穿着介于军民之间,有些不伦不类的男子簇拥下,正含笑向大名鼎鼎的徐文长拱手致意。
“哈哈哈,足下可是青藤先生?久仰久仰啊!”
“正是老朽,林将军这厢有礼了。彼此彼此啊。”
徐渭知道,他一定就是那林道乾。此人十年前就出道,想来至少也得三十出头,但许是眉清目秀、皮肤白皙的缘故,看上去也就二十来岁,比他的东家赵昊也大不了几岁。
“从小听闻先生的传说,真是如雷贯耳啊,今日得见,足慰平生了。”林道乾抢上前,扶着徐渭走下船来,一副很是崇拜的样子。
“哪里哪里,林将军英雄少年,名震南北。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滩上啊。”徐渭笑眯眯的跟他说着拜年的话,一派宾主融洽。
看得唐保禄一愣一愣,心说原来青藤先生会好好说话啊,还以为他是不怼人不舒服斯基呢。
引见双方随员后,林润一挥手,十六名轿夫抬上一顶大的过分的大轿。
他热情邀请徐渭同乘,徐渭也来者不拒,上轿坐定。卫队长高喊一声‘起轿’,十六名轿夫便稳稳抬起那顶大轿,穿过热闹的街道,向着位于城中央的游击将军府行去。
“怎么样,我这小地方还入得了先生法眼?”林润颇为自得的眯眼问道。
“很是了不起啊。”徐渭看着街上店铺林立,商旅往来的太平景象,跟潮州府别处兵荒马乱的画面形成鲜明对比,让人搞不清哪里是王化之地,哪边又是大海主管辖的地面。
“早就听闻四方百姓纷纷投奔将军,看来传言不虚,将军真有过人之处啊。”
“谬赞了,不过是因为我收的保护费,远远低于朝廷的苛捐杂税。还能约束手下人,不盘剥欺压来投奔的百姓罢了。”林道乾淡淡道:“与其说本将有过人之处,不如说是因为官府太过黑暗,让百姓的日子过不下去,才会纷纷投奔我庇护罢了。”
徐渭含笑点头,一副好好先生模样。心中却暗道,这姓林的看得通透,真不是一般人物。
但对他来说可不是好事儿,这样的主难对付啊。
一旁的林道乾也暗暗嘀咕,都听说徐渭恃才傲物、眼高于顶,怎么跟个慈祥的老太太似的?莫非他爆蛋之后,性情大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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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话间,大轿在游击将军府门前落下。
林道乾大开中门,请青藤先生入正堂上座,设下丰盛的酒宴款待贵宾。
席间两人互相吹捧,气氛很是融洽,一直喝到过午,这才宾主尽欢而散。
徐渭小憩醒酒之后,傍晚时分被请到了书房中,两人这才谈起了正事儿。
“实不相瞒,老夫是帮新任潮州海防同知赵守正,来给将军送信的。”徐渭从袖中掏出一封信来,递给林道乾。
林道乾这个海防游击,至少名义上是归海防同知节制的。当然他连省里都不鸟,鸟不鸟赵二爷这个名义上的上司,就全看心情和需要了。
他双手接过信封,当着徐渭的面打开,抽出信纸展阅起来。内容无非就是曾贼入寇府城,府尊下落不明,我等佐贰文武守土责无旁贷,请林将军务必出兵协助,具体行动可与青藤先生商议云云。
信写得很客气,让人如沐春风,就像赵二爷一贯给人的感觉。但林道乾品了品,味道还是淡了些,没有他预想的那样。求爷爷告奶奶求他出兵,或者疾言厉色威吓他,不出兵就怎样怎样。
一句话,没让林将军爽到。
甭管是威逼利诱还是哀求,你得凸显出如今潮州局面,都在他一念之间的感觉来,才能让林道乾满意。
他便不动声色将信纸装回信封,笑道:“此事容我三思。晚宴已经备好,先生,咱们喝酒去。”
“哎,你我意气相投,堪称忘年之交。有什么不痛快就直说,别藏着掖着。”徐渭却摇头笑道:“公事就是别人的事,犯不着坏了咱们的交情。”
“呃……”林道乾脑袋差点宕机,险些没搞清楚孤蛋画家是哪边的师爷。
“哈哈,先生说的是。”他勉强笑笑,重新坐定道:“既然如此,那我就不把先生当外人了。”
“好好。”徐渭欣慰的含笑拢须。
“我不想趟这浑水。”林道乾也知道,跟徐渭这种人兜圈子打哑谜,纯属班门弄斧,索性开门见山道:“青藤先生当年在胡公幕中,力主招安过净海王。但后来汪直前辈是什么下场?我不是指责先生,但这件事,官府干得太不地道!”
“汪直的事情是老夫毕生遗憾,我恨不得捏死王本固那死捏子!”徐渭也是一阵咬牙切齿道:“朝廷的信誉让那厮毁于一旦,为大明埋下无穷的祸患。”
“恐怕不只是一个王本固那么简单吧?”林道乾冷笑道:“相信没人比先生更清楚,朝廷对我们这些海寇是个什么态度。所以先生若设身处地为在下想一想,我该不该替朝廷去对付曾老倌呢?”
“不该。”徐渭呷一口与绿茶风味迥异的北苑乌龙,毫不犹豫道:“唇亡齿寒的道理硬的很。”
“先生真是名士风范啊!”林道乾不禁心折道:“往常聊起净海王的遭际,下面人都说先生其实也有责任。但我每次都会说,以您的智慧,断不会干那种糊涂事,更不会算糊涂账……”
“别急着给老夫戴高帽,我话还没说完……”徐渭却笑眯眯的摆摆手,慢悠悠道:“我只是说你不该替朝廷去对付曾一本,但没说你不该对付曾一本。”
“这……”林道乾不禁面色一沉,旋即重新微笑道:“这有什么区别么?”
“区别大了去了。”徐渭正色道:“为自己可以豁出命去,为别人就得斤斤计较利害了。”
“为自己?”黄昏的日光照在林道乾那张英俊的脸上,让他的脸色有些阴沉。“为自己的话,就更不该去干那种同类相残,亲者痛仇者快的事情。”
“非也非也。”徐渭断然摇头道:“林将军你如今拥兵自重、富甲一方,四方豪杰慕名投奔,真可谓鲜花着锦、烈火烹油,跟那到处乱咬人的丧家之犬曾一本一比,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将军可想过是什么让你们的处境如此不同?是个人奋斗吗?”
“当然离不开个人奋斗了,但主要是还是招安后,我有了个合法的身份。”林道乾皱眉道:“说起来,我能有今天,主要还是得感谢曾老倌。要不是他数度进逼白鹅潭,闹得太大了,朝廷担心腹背受敌,又怎么会招安我?而且还允许我保留部队,听调不听宣?”
顿一顿,他再次强调道:“因此还是那句话,曾老倌得好好的,我才能有好日子过。所以我去打他,就是自毁长城。先生怎么能说我为了自己,该去打他呢?”
“第一,老夫没说让你去打他。”徐渭却依然云淡风轻的竖起一根中指,然后又竖起一根。“第二,成千上万的弟兄性命悬于你一身,你不能只看眼前,还得多想几步啊——是,曾一本对你很重要。但他跟你不一样,你是喜欢求稳定,图安宁。他却是那种到处攻城略地、打家劫舍的极恶匪徒。这些年,他把能得罪、不能得罪的人都得罪遍了,连老巢都丢了,到处流窜。这样的货能长久吗?是你不想让他完蛋,他就能继续下去的吗?”
“……”林道乾被徐渭这话,击中了心底最大的隐忧——曾一本完蛋后,朝廷腾出手来就会收拾自己,自己又该何去何从?
“闽粤两省联合进剿,还加上佛郎机人,依然没能奈何曾老倌,我看要他完蛋也没那么容易。”他给自己增添信心道:“再说他这次只要打下潮州城,自会恢复实力,声势大振,让官军绝望的。”
“哈哈哈,将军不会以为那帮乌合之众能攻下潮州城吧?”徐渭却不以为然的大笑道:“他这次攻打潮州,不过是想趁乱偷鸡,眼下我们赵司马已经入城组织防守。有他在,潮州军民必然众志成城,坚守几个月不成问题!曾一本这次是注定了偷鸡不成蚀把米的!”
“那赵司马又何苦多此一举,偏劳先生绕道来下尾呢?”林道乾忍不住揶揄道:“独立退敌多风光,又何必向我这种人求援呢?”
“我方才就说过,看问题眼光要放长远。我请赵司马写这封信,不是为了解眼前之围,而是为了潮州和闽粤的将来,当然也包括将军的将来。”徐渭忽然意味深长的笑道:
“哦对了,瞧我这烂记性,忘了告诉林将军,老夫的东家不是赵司马。”
说着他掏出一张烫金的名帖,递给林道乾。
林道乾接过来一看,只见上头用漂亮的行书写道:
‘江南集团战略与决策委员会副主任委员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