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之令脸色灰白地站在窗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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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汗水打湿的发梢黏糊糊地脱落在额际,而身上多日未洗澡发出的汗酸臭味挥之不去。
换了以往他这个本来好洁净的性子,也早就无法忍受了,但现在一切都无所谓了。
命都快要没了,还在乎这个?
外间堂中人依然在吵吵嚷嚷,却他无动于衷。
竖子不足与谋!
一帮只知道自家槽里那点儿食的蠢货,只有当乱军冲进城里来,刀架在颈项上,才会明白到那个时候谁和他们有约定都只是一张废纸!
也不想想这些乱军见了财货会忍得住手?
真以为那摇天旗在外边儿有点儿信誉就能令行禁止了?
笑话,连边军都做不到,他能做到?就算他能做到,他手底下那些人呢?他约束得住?
还有那些不属于他管得其他几股乱军呢?
想到这里,夏之令就忍不住想要仰天长叹。
外边的乱军人数越来越多了,实际上不是乱军,而是那些来自各地的灾民、流民、饥民!
他们打绥德城,被击退,冲击米脂城,被打得落花流水,去葭州,更是被边军撵得狼奔豕突,可自己这吴堡却没有这样的好运气,也没有这个好条件啊。
这些乱军乱民都是听到了吴堡城即将被攻破的消息,从四面八方赶来的,就是为了讨一口食,填饱肚皮。
葭州,绥德,米脂,青涧,甚至还有不惜冒着被黄河水吞噬,从山西临县那边乘坐羊皮筏子漂过来的,人数与日俱增。
夏之令也想不明白,怎么连山西那边的流民也往这边儿跑,陕西情形可要比陕西糟糕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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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也就是冲着这糟糕的情形而来吧,只有一切被打烂搞乱,这些灾民才有机会。
想到这里,夏之令脸色越发难看。
绥德、葭州、米脂虽然也乱了,但是起码人家州城县城还算是稳定,还牢牢掌握在官府手里,但吴堡孤悬在黄河岸边,在周围其他几个州县自顾不暇的时候,在延安府更是束手无策的情形下,一切只能靠自己,但现在看来,自身的力量却是难以解决当下的厄难了。
依靠手中的衙役和民壮,再联合了逃进城里乡绅们的家奴家丁,在城外乱军发起进攻之际,夏之令咬紧牙关率领全城人打了两仗。
夏之令也知道自己指挥得很烂,他本来就是文人,又从未习过武事,全靠着一腔热血和勇气来鼓起大家的斗志守城,还好,城外的这些乱军表现更糟糕,两仗打下来,乱军丢下了一二百具尸体退了下去,这两日便一直没有再发起攻击。
据城里消息灵通的人士说,他们应该是在商讨协调如何联合进攻,还在等待更多的乱军乱民到来。
想到后者,夏之令就更觉得绝望。
他已经向延安府、榆林镇和陕西都司发出了求救信。
问题是后者他根本不抱希望,本来就是一个摆设,训练的全省卫军情况烂得一塌糊涂,夏之令自己都不信。
而前两者,一样有点儿远水解不了近渴的感觉。
延安府远在肤施,而且同样面临着鄜州、洛川、宜川乱军的威胁,南面乱军势头更猛,延安府那点卫军自保都够呛。
榆林军看来是唯一可以依靠的,但是榆林军似乎只满足于其周边的葭州、米脂、绥德、安定、保安这一线不受到威胁,不肯轻易跨过这条线,而远在葭州、绥德和米脂以南的吴堡却不在其防御范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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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间的吵闹混合着窗外知了叫声越发让人心烦意乱,夏之令原来曾经幻想过新任的巡抚能够迅速赶到陕西来力挽狂澜,但是现在看来自己是撑不到那个时候了。
他是光山人,虽然在陕西为官,但是他早早就接到了昔日同乡永城练国事的来信,信中称冯铿极有可能会出任陕西巡抚,而练国事和冯铿是同窗好友。
对冯铿他知之不多,但是也知道这是一个如彗星划过天际般崛起的政坛新星。
据说也是北地青年士人的领袖,不但练国事在信中推崇备至,便是同为河南老乡的侯氏兄弟与冯铿并不太对路,但是在信中提及冯铿时,也要承认此人是一个文武全才。
若是论起来,自己也勉强算是北地青年士人,但是要比冯铿大十来岁,也比冯铿早一科,永隆二年的。
不过他运气不好,三甲吊尾,加上性格也不讨上官喜欢,观政时就遭人嫌弃,所以观政结束就被一脚踢到这里,一直在这偏地苦熬。
原本还指望着能熬到冯铿到任,自己好生表现一番,也能挣个出头之日,谁曾想这陕西旱情如此严峻,布政使司应对无方,让整个局面乱成这样,延安府更是重中之重,拖累着自己这吴堡县也难以幸免。
“大人,外边有客人求见。”幕僚一脸死灰模样进来。
“这等时候,还见什么客?不见!”夏之令不耐烦地看了自己幕僚一眼,“他们外边儿吵得怎么样了?”
“还不是那样,不肯把所有人都集中起来,尤其是城中那帮士绅,应该是早就和城外那些乱军有了勾连,寻了路子,一门心思要想保着自己出去,……”幕僚脸色呆滞,双目无神,显然也是对眼下的局面束手无策。
夏之令咬牙切齿。
他知道自己的威信还不足以压服这帮士绅商贾,之前完全是因为乱军的威胁迫在眉睫,那些逃入城中的乡绅才勉强帮着自己打退了那些乱军。
但是这些城中士绅和乡绅们不一样,他们的财产多集中在城中,诸如店铺、货物,不像乡绅那样在乡间的庄园早已经被洗劫一空。
这些乡绅早已经对乱军恨之入骨,而城中士绅们自认为还能通过收买外边乱军的方式离开,进而逃往山西那边。
应该说这也并非没有可能,之前已经有一些商贾通过这种方式逃离城中,但是夏之令却清楚,若是想要携带大量财货离开,那纯粹是痴心妄想,没有谁会放任如此大一笔财货离开。
“那大人,外边客人我就去回绝了。”幕僚叹了一口气,然后又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对了,大人,外边来的客人称他们是从东边过来的,……”
“东边?山西那边?”夏之令仍然不太感兴趣,这个时候他对任何人都不感兴趣,“干什么的,见我做什么?”
幕僚摇头,“来人不肯多说,只说见了便知。”
夏之令一下子来了兴趣,这个时候居然还有人来见自己,还神神秘秘的,想了一想之后才道:“那就见一见,等这帮人继续吵着,若是无趣之人故弄玄虚,撵出去便是。”
冯紫英一行人在外边等了一炷香功夫,才被带到了后院。
前堂的吵闹声不绝于耳,县衙大门外也是乱糟糟的,这里边是还在讨论着什么大事儿。
进了门,李桂保和刘定峰都被禁止入内,显然夏之令也怕被乱军派来刺客趁机谋刺制造混乱。
李桂保当然不肯答应,这要进去了,出个什么意外,谁能说得清?
还是冯紫英折中,就让李桂保站在后院门外,隔墙可闻,双方才同意。
夏之令从对方一踏入自己花厅内那一瞬间就明白眼前这个人绝对不是什么商贾士绅之流,而肯定和自己一样是官员,而且对方举手投足流露出来的锐气丝毫没有因为对方面色黢黑而影响,反而让对方多了几分霸气。
一时间夏之令心念急转,他想不出对方是谁,难道是榆林军的军将?
有点儿像,但武人中又有几分儒雅气息,这可太难得了,边军中这种人罕见,他从未见过。
都司来人?可能么?那帮废物贪生怕死,怎么可能自陷险地?而且他们来又能起到多大作用?
难道的河西兵备道的人?可自己应该见过才是,新来的?
也不像啊,河西兵备道的人哪里需要这般鬼鬼祟祟的?
河西兵备道那边所在的庆阳也是自顾不暇,根本顾不到延安府这边来才是。
这人气势如此之足,根本不可能是寻常人士,若是兵备道主事,那就是参议佥事了,此人如此年轻,怎么可能是布政使司参议或者提刑按察使司的佥事?
猛然间夏之令想到什么,脸色煞白然后迅速转为潮红,站直身体,就欲行礼,却被冯紫英挥手制止,用眼神示意。
夏之令这才回过神来,对自己的幕僚沉声道:“你先出去,我和这位先生有话要说。”
幕僚莫名其妙,看这样子自己东翁应该不认识才是,怎么却突然要单独密谈了?
只是见东翁神色严肃,他也不敢多问,一拱手赶紧出去了。
待到幕僚出去,夏之令这才猛然一拱手作揖行礼,冯紫英含笑扶住对方,“没想到我们素未蒙面,夏大人却能一眼认出我来。”
“君豫和若谷若木都曾经和我来信,提及大人,而且君豫前月给我来信就提及大人可能巡抚陕西,今日一见大人英姿,下官就确信无疑,这等守候敢独闯虎穴的,也只有大人才能如此了。”
夏之令这番话倒是由衷之言,这个时候敢单身进吴堡城的,没点儿胆魄真还做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