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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达率,这信里写的什么?”
道慈见黑齿常之面色有异,开口问。
黑齿常之没有回答,手捏着那张从木筒里取出的信,好像走神了。
时近午时,天空阴云密布,偶尔有几缕光线穿透云层落下,恰好投在他的身上。
这一瞬间,他仿佛化作了寺庙中的大佛。
道慈正想再问,黑齿常之微微一震,清醒过来。
他若无其事的将信折好收起,向道慈道:“没什么事。”
然后向左右环顾道:“快午时了,传令让前锋先稳住阵脚,困住敌人即可,前队警戒,后队埋锅造饭,轮换吃饭。”
虽然对黑齿常之这个命令感到奇怪,但身边人也松了口气。
老实说,突然来一封熊津城的急信,身边的将士还有兵卒都看在眼里。
虽然没敢开口问,心里都有些紧张。
现在看黑齿常之镇定如常,大家也就放心了。
等各亲卫分头传令,各自忙开,黑齿常之仍骑在马上,远眺着前方。
那双眼睛凝视着即将展开大战的战场,隐隐闪过一抹忧虑。
“达率,究竟出了什么事?”
道慈悄然骑马接近,用只有两人才听得见的声音,小声问:“休要瞒我。”
黑齿常之近乎凝固住的眼珠微动了一下,脸向他侧过来,压低声音道:“熊津城收到泗沘的消息,海上出现大唐的船。”
“什么?”
纵使醉心修炼,对国事不太上心,但听到这个消息,道慈脸上额头上的皱纹还是一下子张开,露出震惊之色。
“唐军来了?”
“还没有。”
黑齿常之摇头道:“几日前,有出海的渔民发现唐人的小船,那应该是一种前哨船,渔民紧急回报,引起王上的警惕,现在整个泗沘已经进入战备状态,提防唐人的水军沿熊津江攻打泗沘。”
吸了口气,他接着道:“还有,王上已经考虑发动勤王令,召天下兵马踞守泗沘和熊津港。”
半岛,有好几个适合海船登陆的港口。
新罗有釜山港。
百济这边,有两条支流流向大海,一是熊津江,二是白江。
而百济的都城泗沘,便建在熊津江这条水道上。
自古大城离不开水源。
只有充沛的水道,才能支撑起足够大的城市和人口。
熊津江出海口的地形,从地图上看,是一个天然的凹陷,正是天然的良港。
百济还有一处海港直通白江口。
不过白江沿线不是都城重镇,暂时没那么危险。
唐军如果是水师登陆,必会首选熊津江,剑指泗沘。
这一点毋庸置疑。
顺带一提,半岛还有一处良港,在后世极为有名。
便是大名鼎鼎的仁川港。
不过此处海港目前在高句丽手上。
道慈尽管修为高深,心境坚定,此时也忍不住倒吸了口凉气。
“唐军,真的要来了……”
不是不相信,而是实在太过震惊。
对于百济来说,大唐就是一个巨人。
这个巨人如果全力打过来,是会致命的。
“原本还报着万一的侥幸,想着唐军会不会如唐太宗时,从辽东征高句丽……如今在海上发现唐军哨船,极不寻常。”
黑齿常之低语。
百济不缺有智之人,各种战情推演也有人做。
也设过各种预案。
但这种种预案,在海面上发现大唐哨船后,便只剩下一个答案——
唐军此次主攻的对象,乃是百济。
“怪不得,怪不得这个时候,会出现这么一伙唐人细作,而且那异人还如此厉害。”
道慈双眼微微眯起。
手中的念珠,停顿了一下,再次拨动起来。
“达率,你接下来准备如何做?贫僧愿全力助你。”
道慈的态度,发生了明显改变。
他虽然不知道东晋谢安说过“覆巢之下安有完卵”这句话。
但也明白,百济一但被大唐所灭,自己也将失去安身之所。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所以道慈立刻向黑齿常之表态,愿意暂时放下个人利益,听从黑齿常之的安排。
毕竟,他虽是护国国师,但真正强的,只有一身异人本事。
论打仗谋略,他自认不如黑齿常之。
“多谢国师!”
黑齿常之感激的道:“有国师这句话,我此番把握又多了几分。”
“接下来如何做?”道慈双眼张开,眼中闪过一丝邪芒。
但凡异人,自恃本事高强,哪个没有远超常人的戾气?
哪怕是他这种方外之人,出家许佛。
一但嗅到危险,心里的凶性也被逼了出来。
也幸好此人醉心修炼和超脱之道,若他和道琛一样,专注于政事,以他的心性,不知会在百济与大唐之间掀起多少风浪。
“国师莫急,让我先处理一下军务。”
黑齿常之看了看天色,又看到前方先锋部队,在距离那伙唐人一箭之地外,停驻下来。
更远处,在山脚下,阶伯的边军也扎驻阵脚,不疾不徐。
黑齿常之招来一名亲兵,在他耳边细细吩咐了几句。
亲兵点点头,翻身上马,绕过本阵,驰向阶伯的边军方阵。
接下来的用兵,需要两边配合无间,有些事得提前知会一声。
做完这个举动,黑齿常之才向道慈伸手示意,代表了请的意思。
两人翻身下马。
附近的军士也早就下马就地休整。
后队的辎重队开始埋锅做饭。
道慈跟着黑慈常之走到一个稍安静的角落,离本阵军士稍远。
只有黑齿常之的亲兵,在数十步外紧张的注目着这边。
“我之前就觉得,此番唐人细作出现在熊津,举动极不寻常,已经暗中请示过王上,许我便宜之权。
开始我的计划只是想抓住这些唐人审问,但在河岸抓到那三名唐人的细作后,我发现他们并不是寻常的探子,有着明显的军人痕迹,而且还是唐军中最精锐的斥候。”
当过兵的,与没当过兵的,气质和肢体语言,许多方面,都会不一样。
再怎么掩饰,在同类面前,还是会被一眼看出。
更何况以黑齿常之的智谋,对付几个普通的斥候细作,哪怕他们什么都不说,就从一些眼神动作,就能推出许多东西来。
“大唐斥候既然出现,唐军征百济的可能大为提高,我唯一不能确定的,是唐军究竟何时会出现,会从哪个方向出现。
所以我改变策略,知会阶伯,要设一个局,用这伙唐人,试着钓一下金庾信。
若能将他从巨鹿城中逼出来,就与他展开决战。
务必将金庾信的新罗军摧毁。
这样,我们在新罗方向,就会取得重大的胜势。
才有可能从容抽身,集中力量对抗大唐。”
道慈面露讶异,微微点头,没有说话。
但是从他眼神中不断闪动的光芒可以看出来,他的内心极不平静。
黑齿常之只说摧毁金庾信的新罗军,然后可以从容抽身。
但他没说万一没有达成这个战略目标会如何。
其实也不必说了,答案只有一个。
那就是百济将会遭受大唐与新罗的联手夹击。
大唐从海上登陆,沿熊津江猛攻百济国都泗沘,而新罗人会从边境破防,从后方给予百济最猛烈的打击。
到那时,百济只有亡国一途。
可以说,黑齿常之这番推理,无懈可击。
后世历史也证明,事情正和他所推想的一样。
大唐与新罗联手,将立国六百余年的百济,一战覆灭。
从此半岛史上再无百济。
勇者可以谋一时,只有智者,才可以谋千秋百世。
“为了杜绝这个最可怕的可能,我必须在此,与新罗展开最残酷的决战,但是……我开始并没有把握,能否真的将金庾信引出,直到我等到三个消息。”
黑齿常之又看了一眼被百济军团团围住的唐人,见没有异状,这才放下心来,向道慈继续道:“第一是未谷城里,逃回来的苩春彦向我说了许多,侧面证实,这伙唐人果然是要投奔新罗金庾信。
第二则是阶伯那边的消息,他找到了金庾信埋在身边的暗桩……”
道慈悚然动容:“内奸?新罗的细作?”
黑齿常之点点头:“这便说明,新罗一直在关注着阶伯军的动作,他们,或许也在等这伙唐人的消息,我们在算计,金庾信也必然在算计。”
“那达率为何令士兵停下,先埋锅造饭,而不是趁着金庾信还没到,先把这伙唐人攻下?”
听着黑齿常之一层层的将所思托出,如剥茧抽丝般层层递进。
道慈心里也不禁生出一丝钦佩。
此人,若是再历练几年,当为我百济军神,军中铁壁。
“这就要说到第三个消息。”
黑齿常之略一沉吟:“就是刚收到的那封紧急军情,唐军哨船出现,除去信的时间,我料七日之内,大唐水军必现。
而唐军此来,新罗人一定也清楚。
我们急,新罗人更急,若不能在这几日击破阶伯的边军,新罗人会如何?”
“会如何?”
道慈已经完全带入到了黑齿常之的逻辑里,忍不住发问。
“百济若亡,下一个,只怕便是新罗,呵,所谓唇亡齿寒,别看新罗与我们打生打死,但真的让唐军在半岛得到立足据点,新罗的灭亡也就在旦夕之间。
以大唐的强势,新罗若退让,便保不住王权独立,到时一步退,步步退。
新罗若是不听话,大唐能灭我百济,自然也能灭了新罗。
所以新罗一定会在大唐到来前,抢先出手,尽可能多占百济之地,挤压唐军的空间,为未来可能爆发的冲突,占住先手。”
这话说出来,道慈眼中露出极大的震惊。
别人是走一步,看三步,而黑齿常之见微知著,从唐军要攻打百济,一直推演到百济若亡,半岛局势会如何,新罗人会如何,这个更宏大的命题上。
此人之智,宛若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