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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并没有要害赵胡儿。”
苏大为的声音沉重,但却坚定。
他说的声音不快,但给人的感觉每一个字都很有份量。
“这些铭牌……”阿史那道真向着桌案上的牌子指了指道:“我在检搜吐蕃溃兵时发现的,你做何解释?”
苏大为沉默以对。
“呵呵。”
阿史那道真冷笑两声:“被我戳中了吧,说不出话来了,你不讲,我来讲!”
他一摆肩膀,挣脱了薛仁贵的双手,上前一步,双眼死死盯着苏大为:“我在吐蕃人的溃兵里,居然发现赵胡儿的麾下,亦是我的族人,他告诉我,在翻跃大非川前,你密令赵胡儿和他们去执行一个任务。”
任务两字,加重了语气。
显得有一种说不出的讽刺味道。
“是什么样的任务?”李谨行心中隐隐有所猜测,但还是没忍住开口追问。
“那当然是……”
阿史那道真的话还没说完,一直插不上话的安文生终于忍不住开口道:“我来说吧,此事我知之甚详。”
薛仁贵、李谨行和阿史那道真的目光向他看过来。
阿史那道真嘿嘿冷笑:“谁不知你和苏大为过从甚密,这事,也有你一份。”
“先让他说完。”
薛仁贵再次伸手,按在阿史那道真的肩上,安抚他的躁动。
阿史那道真冷笑一声。
安文生道:“早在总管与大总管商议对吐蕃的军略时,便有意派出斥候去侦察吐蕃动静,总管麾下,斥候自然是出自突厥骑的赵胡儿为首。
赵胡儿领到任务主动向总管说,如果以斥候侦骑出动,恐目标太过明显,不如乔装潜伏,伺机混入吐蕃牧人中,再打探消息。
他的建议得到总管的认可,于是在总管率军翻跃大非川中途,赵胡儿便带着他那队人,执行任务去了。”
安文生看了一眼薛仁贵:“你们应当记得,在快离开大非川时,斥候报称不见了赵胡儿那队人,为的便是这件事。”
“你撒谎!”
阿史那道真突然激动道:“若真是赵胡儿主动请命,他怎么会落到吐蕃人的手里,他是天生的猎人,他怎么会落到吐蕃人手里!”
安文生看了他一眼:“起先我与总管都以为赵胡儿是执行任务,暂时失去联系也是正常的,后来才知道他失陷于敌,至于其中的缘由……你不是找到了他队里的斥候吗,为何不问问他?”
“他死了!”
阿史那道真俊逸的脸上,咬肌根根浮现,强忍着悲痛道:“我找到他时,他的胸口已中了一箭,最可笑的是,这是我们唐军自己的箭,他是被自己人杀的!”
帐内一时沉默。
灭口?
薛仁贵和李谨行都想到了这个词,但是,却又不愿去深想。
一将功成万骨枯不是虚言。
为了赢这场仗,除了正面的较量,战场上的拚杀。
在许多暗处,在无声的战场上,亦有无数人为此牺牲。
赵胡儿和他的斥候小队,自然也是其中之一。
薛仁贵更想到,赵胡儿据他所知,曾在苏大为的都察寺下,任过密探,做过不少事。
或许赵胡儿此次带队潜入吐蕃人中,也是苏大为的授意。
只是不知为何赵胡儿竟会失手。
但要说苏大为要对那几个斥候小兵下手灭口,薛仁贵是不信的。
苏大为的器量不至于此。
更何况,他又没做错什么。
设若自己在那个位置上,为了赢这一仗,也会无所不用其极。
斥候、潜伏,间谍,反奸计,都是正常操作。
安文生沉吟着,回身走回自己的案前。
他那张桌案上,摆着许多卷宗和战报。
他在苏大为身边,充当着是文书和主薄以及参谋的工作。
从那堆战报里,他翻了片刻:“你们等等,我这里有赵胡儿小队传回的情报,一看便知。”
安文生返身回来,手里已经拿了一支细小的笺纸。
“你自己看吧。”
他把这张情报递到阿史那道真的手上。
薛仁贵和李谨行虽知此事极为机密,但仍忍不住探头过去。
安文生在一旁道:“大非川南麓草原一战已结束,间谍之事,就算看了也无妨,你们看吧。”
薛仁贵两眼瞪大,看到上面写的乃是蝇头小字,似乎是用炭笔仓促写成。
乃是:大唐先锋军第三团,二队第七伙,我等五人已成功潜入吐蕃人中,吐蕃征兵甚急,原想做牧人,眼下即将被强征为兵。队正赵胡儿,为掩护我等潜入,留下断后,料已落入敌手,盼总管设法救~~
最后一个救字,末尾拖出长长一笔,显然是有什么突发之事,不及写完。
但意思已经很清晰了。
赵胡儿率队伺机潜入吐蕃人中,以为内应。
结果在一场意外遭遇时,为了掩护其他人,他选择断后,最后力尽被擒。
而整个斥候队,最终有五人成功潜入吐蕃人中。
起先准备做牧人,但随着战事升级,他们被征召入吐蕃军中。
想必也正是这几位潜伏在吐蕃人中的斥候,尽一切方法传回消息,才令苏大为的情报更为完整。
这场对吐蕃在大非川南麓的一仗,苏大为先后用了斥候,苍鹰,潜伏的暗谍,还有商人、牧人,多种方式,去获得吐蕃人的情报。
那又是另一种战场上的较量。
阿史那道真将写着情报的纸死死攥在手里,眼眶赤红,向苏大为嘶哑的问:“他们让你救赵胡儿,你为何不救?”
苏大为默然。
“你为何不救?赵胡儿为你做事,两肋插刀,你为何不救他!”
阿史那道真几乎是向苏大为吼出来。
李博站起来辩解道:“阿史那将军,总管不是不想救,而是真的没办法,况且,若是打草惊蛇,令吐蕃人发现有暗谍潜伏,非但会令之前的布局前功尽弃,说不定还会连累潜伏的那几位大好健儿。
吐蕃人只要意识到不对,稍微一想,就会发现他们,是不是?”
“狡辩!!”
阿史那道真勃然大怒,向着李勃吼道:“你说怕连累他们,可是他们活了吗?活了吗?这一仗,他们没死在吐蕃人手里,最后死在乱军之中,死在自己人手里!”
他扑了上来,扑在苏大为面前的桌案上,一把抓住那几块身份铭牌:“死了,全都死了!来之前,我说过要把他们完整的带回去,你叫我现在如何带他们回去?你要我如何面对他们的家人,他们的父母妻儿?!啊~~”
苏大为喉结蠕动了一下。
他沉默着站起身,向着阿史那道真鞠躬:“是我做事不够周密,我欠赵胡儿,也欠那些斥候营的兄弟,此次回转长安,他们的家人,我会代为赡养,我……”
“不必!”
阿史那道真手里抓着那些身份铭牌,血红的眼眶里,一道泪水淌下。
他咬牙道:“总管的恩惠太重,我们高攀不起,他们是我的兄弟,我自会一力承担。”
“道真,你何必……”
“你是总管,我拿你没办法,但从今往后,你我再不是兄弟。”
阿史那道真猛一跺脚,转身冲了出去。
身边的薛仁贵和李谨行,还有安文生,想拦却都没能出手拦住。
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黑夜里。
外面传来狼一样的悲号声。
李谨行面色微变,向苏大为插手道:“我去追,我去看看他。”
说着匆匆追出帐。
安文生看看薛礼,再看看苏大为,开口道:“这事不怪你。”
薛仁贵一拳重重击在自己掌心上,长叹一声:“我能体会他的心情,痛失兄弟,那种感觉,简直恨不得死去的人是自己,恨不能代死。”
“战场上总有牺牲的,总管已经尽力了,总会有意外牺牲的。”李博开口道:“战场哪里不死人?每一仗不知死去多少府兵,谁家没有父母妻儿?总管是我见过,待那些兵卒最好的人,每一位战死沙场的兵卒,总管年节都会派人去探望,送些钱粮周济,还有……”
“够了。”
苏大为向他摆手:“别说了。”
李博把剩下的话强行吞回肚里,无奈摇头。
“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赵胡儿与道真是兄弟,他与我,何尝不是兄弟?”
苏大为仰起头。
脑海中回忆起昔年与阿史那道真、赵胡儿翻跃金山旧事。
回忆起在百济战场上,赵胡儿率领都察寺密探,以“飞行衣”飞入山城,替自己打开叛军城门。
又忆起赵胡儿在自己麾下的点点滴滴,记起他亲手教自己箭法。
他的眼眶中,不觉涌起泪光。
“阿弥,道真他只是一时悲痛,他会想开的,你不要太难过了。”
安文生一手抱胸,一手抚摸自己脸颊,叹息道:“都是为了大唐盛世,为了守护大唐繁华,可怜不知多少健儿,埋骨边塞。”
薛礼拍了拍自己的胸甲道:“我也回去了,还有许多善后之事要处理,这一仗还没完。”
“当然没完,陛下命总管为逻些道前总管,以邢国公为逻些道大总管,想的可是打破吐蕃人的都城,毕其功于一役。”李博在一旁道:“总管且勿为这些事,而影响了心境,影响了接下来的作战。”
“我没事。”
苏大为摆摆手,脸上罕见的浮现一丝疲惫:“我出去走走,你们不用跟来。”
“你要到哪去?”
安文生问道。
却见苏大为走出帐外,身处在火光照不到的黑暗里。
他抬头望天,恰好看到天上残月。
“不知小苏是否与我一样,在看天上的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