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型飞机离开地面的瞬间,宁卫民的整个身躯就像荡在半空中似的,失去了重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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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次他坐飞机,都有这种感觉。
但今天,这种感觉尤为强烈。
哪怕带着耳机听着自己播放的磁带音乐,他也不由紧闭双眼,紧紧抓住坐位的扶手,依然无法排遣失重感带来的恐惧。
实话实说,宁卫民以前是从没产生过这种类似于飞行恐惧症的感受的。
上辈子他就坐过不少次飞机,这辈子他就更喜欢坐飞机。
不为别的,这年头的飞机还是少数人的出行工具,待遇相当高,只能用一个“爽”字来形容。
拿国内的民航来说,不但有免费茅台喝,有免费的五支一小盒的华子拿,在飞机上可以抽烟喝酒。
起飞后的服务工作还有“三部曲”——送报纸、送茶水、送纪念品。
唯一的缺陷大概也就是餐食水平不咋地。
但这绝不是国内航空公司犯抠门,而是这个年头国内还缺乏方便加热食品技术导致的。
其分发的水果、蛋糕和零食仍然是好东西。
要不怎么小陶会说出替宁卫民办事不给钱都行,只要能坐飞机就好的话来呢。
至于宁卫民这次直飞东京所乘坐的飞机归属于日本航空(JaL)。
因为是国际航班,尤其在这个年代,日航还享有世界上最优秀的航空公司之美誉,乘机体验当然更好。
虽然不比国内民航对吸烟问题管理不严,日航早就开始严格禁烟了。
但这年头,日航的客舱服务却变态到能媲美三十年后的商务舱。
就拿经济舱的餐食待遇来说,本次航班不但有点心名店“六花亭”的黄油夹心饼干赠送,有来自“北海道”的海鲜套餐可吃,有拉面和串烧当点心,还能享受不限量的葡萄酒和啤酒。
吃喝上确实丰盛。
而且最关键的是,空乘姿色上佳,笑容亲切,个个都是那么养眼,伺候极其周到。
要知道,这个航空公司的制服就是经常出现在日本影视剧里的深蓝色主色调的那种。
连衣裙与西装短外套的完美组合,外套底边和袖口都露出红边,领巾上还有红色的鹤丸Logo。
对任何男人来说,大概只要乘坐这家航空公司的飞机飞上那么几次,都会有变制服控的倾向。
所以按理来讲,既然又有吃又有喝,而且耳边听着音乐,还有这么美貌的日本空乘伺候着,宁卫民绝不应该再有什么不适感才对。
可问题是,他这辈子活得这么有滋有味的,好日子过得越久就越惜命。
首先想想自己如今偌大的身家,以及这次赴日用资本割韭菜的目的。
其次想想自己替皮尔卡顿公司、天坛公园和坛宫饭庄做的那些远大规划。
跟着再想想那些因为自己改变人生的邻居亲朋。
最后想想自己铺垫许久,小心经营,未来可能创造无限辉煌的宏图大业。
踌躇满志的宁卫民,一下子就觉得自己原本只能比作杂草的命都金贵起来了。
如果这些事儿要是办不完,办不成,那不是太可惜了吗?
于是坐上飞机,那些有谱没谱的东西就开始从宁卫民的脑子里往外翻腾。
不都说天妒英才嘛!
电影里就常演,这贼总是金盆洗手前做最后一票出事,杀手也总是做最后一笔买卖遭人暗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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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一老天爷看他不顺眼,这个时候想起该清理他这时空病毒,剥夺他继续祸害人间的权利,那不全瞎了!
他真怕出师未捷身先死,一个飞机失事成千古恨啊!
因为这辈子,他能活到这个份儿上可太不易了。
别的不说,就他那些好东西怎么割舍得了啊?
何况他还没来得及泡小妞呢,多糟蹋他这如同“西门大官人”五毒俱全的基础条件啊。
不不,绝不是他贪生怕死……关键是甚为遗憾啊。
他要是无法继续报效国家了,那……那对全国人民难道不是一种莫大的损失?岂不是举国皆哀?
所以哪怕上辈子也坐飞机去过日本,到过东京,也做过往国内倒腾马桶盖的事。
但心态的改变,满脑子的患得患失,还是让宁卫民对这次飞行之旅充满了莫名其妙的恐惧。
说白了,这就像穷日子过久了的人,突然捡着个大金元宝似的。
财是发了,可境遇骤变,也让人一下子就变得飘了,变得坐卧不安了。
连好好待在家里都害怕,看谁都像贼,总觉得无数人惦记着自己的财富,都不知往哪儿藏好了。
穷人乍富就是这个样子的,好不容易一朝发迹,就怕再度失去。
越是一帆风顺,就会狐疑自己究竟有没有这种命?担心出现什么意外的变故。
要是往前一个劲奔命的还好,没工夫去想这些乱七八糟的。
但一旦闲下来就会忍不住瞎琢磨,惧怕命运无常了。
所以这个时候,宁卫民唯一能做的,就是酒壮怂人胆。
他不断找空乘要酒喝,而且要劲儿大的。
那些日本姑娘倒是没嫌弃他。
不知是因为这年头很少有华夏人赴日的缘故,还是看他颜值近似于百分的份上,反正一小瓶一小瓶,不厌其烦给他送酒,满面堆笑的给他打开倒上。
红的、白的、啤的,随他招呼。
就这样,大概喝了得有半小时,又见飞机飞得始终很平稳。
宁卫民苍白的情绪和脸色,终于获得滋润缓解过来了。
这个时候,再看看窗外飘飘忽忽的流云,看看机舱内几乎清一色的日本旅客。
他总算有了点放松的踏实感。
特别是随后听到自己的爱华小录音机里传出徐小凤《漫漫前路》的歌声,就越发的触景生情起来。
“漫漫前路有几多风光,一一细心赏,为甚留步回头望一望,心中一片迷茫,默默看看天际白云荡,就像你我志在四方……”
听听,这歌儿唱的多美啊,这词儿写得多好啊,把他心里想说的话全唱出来了。
可也不知怎么,胡乱联想了一阵,一下子想起刚才彭原在机场送自己的情景,宁卫民又忍不住噗嗤一笑。
敢情今天登机,除了让张士慧用车送自己,让罗广亮帮自己拿行李,对于其他人,宁卫民谁也没通知。
就连康术德,也只是留封信在家里知会了一声。
他怕的就是给别人添麻烦,没多大点事儿,别再搞得大家兴师动众。
结果没想到,霍司长却完全掌握着他的动向,居然又派秘书彭原来代表自己来机场送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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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且还正赶上他的四只大行李箱办托运手续,过磅秤因为显示超重,要交一千二百多超重费的时候,于是彭原不得不临时作保替他跟机场方面疏通。
这又有多么的巧合!
当然,宁卫民肯定是出得起这笔钱的。
可问题是此时他就要出国,身上只带了合法兑换的十五万日元。
而张士慧和罗广亮身上也没这么多钱啊。
凑来凑去,他们也几个也就凑出来五百块左右的现金。
总不能把身上的日币花这儿吧?那也太亏了。
所以这彭原来的可谓恰逢其时,有了他的担待,机场方面才同意宁卫民可以上飞机先走。
只要明天有人过来把这笔超重费给补交上即可。
瞧瞧,什么叫赶的早不如赶的巧?这就是啦。
所以宁卫民突然憋不住的笑啊,不是笑别的,他是典型损人不利己,得了便宜就卖乖。
他发现自己好像总是这么沾光占便宜,不知不觉,就已经欠霍司长太多的人情了。
那他就想啊,这要是飞机出了事儿,这对霍司长来说就等于风投惨遭失败。
那这位充分看好他,不知道惦记他何时回报的霍司长岂不是白费心计!又会是什么感觉?
怕也要吐出一口老血来啊!
…………
差不多三个小时的航班,终于平稳的降落在东京成田机场。
下飞机之后,语言环境就变成日文了。
甚至就连言行举止的规矩都变成了日式的。
脚上再度踏上地面,心里也彻底踏实下来的宁卫民尽管还带着酒意,但明显可以感觉到,这里的人都开始靠左走,空出右边让给急行的人,和国内完全相反。
再比如,喧闹声一下就小多了,没人咋咋呼呼的大声说话,排队秩序也和国内有了区别。
此外,还能见到许多身穿和服的人,充分说明了他已经身在东洋,踏上了海外开疆扩土战略性的一步。
不过他并不清楚的是,其实平日里,东京也没这么多人这副传统服装的打扮。
之所以被他看见这副“东洋景”,纯属巧合。
主要还是因为每年的八月中旬,日本全国都在举行盂兰盆会,差不多相当于咱们国人的“中元节”。
这个节日来源于佛教,这在日本人的精神生活里起着极为重要的作用。
有许多搬到城市里的日本人都要回老家祭祀先人,顺便和家人、亲戚、朋友重温旧谊。
所以,对于日本全国来说,这个时间段的机场、火车站不但是很忙碌的,也是体现日式和服风采的时候。
说起来还真有点像国内即将开启的“春运模式”。
当然,实际上宁卫民也并不关心这个。
他现在除了满心即将开展征服之旅的兴奋,即将开创历史奇迹的激动。
所面对的当务之急,就是克服初到此地对于方向的迷茫感,先找到入国管理局办理入境手续。
坦白说,宁卫民的日语水平,他自己还是有点犯虚的。
在国内虽然是请了一位外语大学的老师认私教,可毕竟缺乏实际应用经验嘛。
但好就好在日文在书写上和咱们国人有共通之处,识读起来没多少障碍。
只要认真看机场的指示牌,就很容易找到办登录的地方。
而且还别看这个年头,赴日的华夏儿女并不多,办理的工作人员没人会中文。
但人家的英语水平还是相当不错,发音比大多数日本人强得多。
宁卫民用英语掺杂日语,没怎么比划就搞清了手续。
唯一给他造成登录困难的,就是共和国太过贫穷,目前还没有人用经营签证入境了。
宁卫民的商务经营签,大概是国内第一人了。
为此,盘查他的几个鬼子多少有点慌神,一度以为哪儿搞错了。
反复核对了半天,最终发现证明无误,然后几个鬼子就是对宁卫民肃然起敬。
完全误会他是什么共和国的大人物了,才能从第三世界的国家出来,到日本花钱办企业。
总之,好事多磨,除此之外,就是一切顺利。
宁卫民最终还是拿到了外国人登录证明书。
这就是日后在留卡的前身,也是宁卫民今后在日停留期间合法身份的证明。
再之后就是去行李转盘处领行李。
宁卫民四个最大号的箱子挨在一起,完全不用费劲寻找,一眼就能看见。
但弄下来后,怎么拿走也是个问题。
要知道,这个年头的行李箱可没拉杆的,世界上第一款拉杆旅行箱还要再过两年才能发明问世。
甚至就连带轱辘的旅行箱国内都没有。
宁卫民还是拜托了曾宪梓,才好不容易从港城搞到了两只花里胡哨的美国货。
价钱贼拉贵,六百多美子一个啊,拉牵引皮绳的那种。
所以这个时候,他那两个有轱辘的,两个没轱辘的四个箱子放在一起,看着就跟小山似的。
而且每个箱子最轻的也得六十多斤。
恐怕就是个欧美壮汉面对这个情景,也得发怵。
不过这也没关系,因为时代不一样,就有不同的解决方式。
这年头大众几乎都要面对这样的问题,机场当然是提供行李车的,而且是投硬币的那种。
宁卫民就地兑换了点零钱,花了一百日元就推走了一辆,四个大箱子的问题就解决了。
出关之后,没人接机,这对初到异国他乡的人,当然是更令人头疼的问题。
可宁卫民也没法怪罪,因为全是他自己造成的。
主要是他赴日的事儿老有变化,几次反复拉抽屉下来,连他自己都不好意思通知皮尔卡顿日本分公司航班具体时间了。
为此,真正动身前,他就告知对方一下自己到东京的具体日期,谢绝了日本分公司的接机帮助,只要求对方给自己找个住处就行。
这也算是自作自受了。
可话说回来了,宁卫民上辈子毕竟是个家资颇丰的小老板,不是个旅日白丁。
所以如今的情景他早在国内就盘算好了,心有成算的他,其实压根就没想过要把行李都带出机场去,而是跟机场的工作人员打听起储存柜的位置来。
说到这点,他不能不夸夸日本人,公共储物服务比较到位。
无论机场、火车站、还是地铁都有储物柜提供。
到日本旅游的人,从来都无需带着没用的东西乱跑,不常用的行李花钱存起来就行了。
机场和火车站的储物柜甚至能一存就是数天。
而他就是考虑到这点,才敢肆无忌惮的把什么漆器、笔筒、料器、绢人、锦盒、小瓶茅台酒和茶叶……这些工艺品和土特产,揣满了四个大皮箱。
不为别的,这些东西在日本昂贵,国内便宜啊。
他一旦弄到日本来,用来送礼办事再合适不过了。
至于生活用品什么的,到了日本在东京买就好了,他不像普通的国人还缺这点钱。
很快这儿买的东西,要弄回国内仿制,还能捞一票呢,不算糟蹋。
所以说到自己的随身物品,他除了一身身上的西装,也就带了盒香烟,一个爱华录音机,一件备用衬衣,几盒清凉油、一瓶六神花露水,一瓶王致和酱豆腐,一瓶六必居的辣菜丝,还带了点感冒药,肠胃药、花椒大料……
总之,不是需要应急,就是日常生活离不开,却不知日本好不好买到的东西。
就他这脑子,算这账快极了。
就这样,宁卫民很快就找到了地儿。
这年头储物柜当然也比较原始,属于钥匙型投币式的。
但方式越传统越方便,即使是外国旅客也可以轻松使用。
因为只需插入收费的硬币并转动钥匙即可将其锁定,无需进行困难的操作。
宁卫民选了三个最大的储物柜,六百日元一天,就是按他兑换的黑市汇率算,也就十块钱的事儿。
所以他很豪迈的为三个行李箱租了柜子,而且是最长期限的三天。
自己只领了一只带轱辘的大皮箱走了。
但这事儿办完,还不能就这么出机场,否则就亏大了。
宁卫民可是知道东京的香烟很贵,凭护照可以去免税商店薅两条香烟羊毛。
他当然不能便宜了小鬼子,于是还了行李车后,又进了趟免税店,花了两千八百日元,买了两条外烟。
差不多也就五十块人民币吧。
可惜啊,机场免税店里就没国产烤烟,连一种都没有。
于是宁卫民在心里也忍不住碎碎念了。
妈的,这就已经开始吃洋插队的苦了。
再怎么说,爷也算国内首富了。
怎么这辈子带了将近十亿日元来这儿,居然还跟上辈子用三四万块人民币来东京自由行一个感觉?
这特么好像就没进步啊!
而且还不能不承认,穷家富路是真理。
别看还没出机场呢,才到这会儿,他身上的一万元日币,就已经将近见底了。
估计坐个机场大巴,再倒个地铁就差不多了。
一百六十多块人民币呀,就这么没了!
照这么看,他按照国内最高额度兑换的这十五万日元的现金,还真扛不住几天。
资本主义发达国家,还是特么泡沫开启的时期!钱是真不禁花啊!
不行,爷对灯发誓,等元旦回去的时候,说什么也得坐出租车升商务舱了。
否则,还真对不起自己这番孤身一人跨海征东的志气,也有辱国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