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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面的大雪,让灰蒙蒙的都市都变得清冷纯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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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穿戴暖和,陪着曲笑从医院走出来的宁卫民,心情却比刚来的时候还要压抑了几分。
不为别的,他今天还是第一次见到化疗病人的样子。
在他的印象里,还很清楚地记得一两年前,曲笑母亲风华正茂的样子。
那是一个模样很端庄,喜欢烫发,永远在笑的漂亮女人。
她优秀的基因不但给了曲笑出众的容貌,也和曲笑那风度翩翩的父亲极为般配。
尤其人到中年,长得是越来越像电影演员王丹凤了。
可这才不到两年呢,再见面,宁卫民看到她,却已经瘦得不成样子。
容貌枯藁,头发脱落。
甚至就连身上的乐观、亲和和灵气也都不翼而飞了。
这种悬殊的对比,让宁卫民心里就多了许多的感慨。
无法不想到人生苦短,生活不公,以及面对命运的严酷性,难以掌控的无力感。
他骤然发现,其实人生中最难的事,不是功成名就,不是名声显赫,也不是家财万贯。
而是“健康平安”四个字。
像康术德曾经告诉他的“五福”,过犹不及,缺一不可,那才是所有让人梦寐以求的福气总结。
而现代人所推崇的“福、禄、寿、喜、财”一比,就显得市侩肤浅。
试问从古至今,能同时拥有长寿、富贵、康宁、德行、善终的人又有几个呢?
哪怕帝王也寥寥无几啊。
这么一看,像他头几天还为身世之谜而苦恼,真就是一个不值一提的小问题了。
说句不该说的话,对他来说,曲家的悲剧就像是一剂醍醐灌顶的醒脑药。
一下把他从无谓的自寻烦恼中拉了出来,化解了满腔的郁结,重新端正了该如何去面对自己人生的态度。
至于曲笑,这个姑娘此时的内心感受,却和宁卫民是恰恰相反的。
因为自打回国,面对骤降的家庭灾难和病榻上的母亲。
曲笑就感到了天崩地裂,不寒而栗,非常渴望能对宁卫民哭诉自己的烦恼。
可她也是个要强且自立的女孩子。
既不想在宁卫民的面前示弱,更不想撒娇,她不想给宁卫民任何压力。
尤其是感念宁卫民已经帮助了自己许多,特别是知道他目前在东京忙的都是些重要的大事,就更不敢,也不愿,把自己家里的私事拿出来干扰他的心神。
何况,名义上他们还只是上下级和朋友。
所以她一直都没去联系宁卫民,没有把自己的困境透露半分。
而是自己默默扛起重担,尽力替父亲分忧,帮助他一起去照顾生病的母亲。
反过来,她倒是非常希望自己能独立、坚强、无所不能,要是能替宁卫民排忧解难就更好了。
不过话说回来了,一个女孩子的肩膀实在太过纤弱,就是再坚强,也是有限的。
何况她又是这么的年轻。
长时间这么默默的承担生活的重压,久而久之,难免疲倦而孤独。
她也就会更加渴望呵护与帮助,愈发的想要见到宁卫民,想要对其倾吐心中的苦恼。
偏偏在这个时候,宁卫民居然真的出现了。
而且一见面,就另辟蹊径给曲笑一家带来了解决办法。
那么不管宁卫民的主意最终成与不成,这就像是一束希望之光,将曲笑心底的不安和晦暗一扫而光。
这个世上,有哪个女孩子不喜欢《长腿叔叔》的故事呢?
又有哪个姑娘,不希望有个无所不能的大英雄在自己最需要的时候伸出援手呢?
宁卫民对于曲笑而言,完全成了一个朴素又安全的港湾。
于是此时此刻,曲笑对于宁卫民的爱情简直强烈得无可复加。
不管是感动、感激还是其他什么东西。
反正这些情感都能和爱情融为一体,变得炙热滚烫,让人兴奋激动,甚至有些反常。
她有一万个冲动,想要扑进他的怀里。
她想变成雪,簌簌落下,落在他的身上,他的肩上。
但是,她又有点不敢,羞于表露。
虽然很想向前再迈一步,勇敢尝试一次,可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只把脸色憋得通红,欲言又止。
踌躇之间,还在持续飘落的晶莹雪花和已经人迹罕至的街道给了她启发。
她终于有了主意,借景生情,发出邀请。
“雪下得好大,那边有个街心花园,我们一起去堆个雪人吧……”
“哦……什么?”宁卫民在愕然中醒过神来,看着笑容无比灿烂的曲笑,其实很有些摸不着头脑。
“不要吧,这么冷,可别把你冻着……”
“这么大的雪多难得啊,好几年都没见过了。何况我穿得这么多,不会冻着的。走吧……”
曲笑挎着宁卫民的臂膀,一个劲的拉拽他。
宁卫民上下打量了一会儿,见她兴致盎然,难得露出活泼的孩子气。
实在执拗不过,只好妥协。
“好吧,那我来推雪球,其他的你来,别冻着你的手。”
“不,我不怕冷。我们一起来,否则那还有什么意思?”
“给雪人打扮的活儿归你啊。我干糙活儿,你干细活儿。别忘了,雪球要滚大了是需要体力的。除非你就想堆个小小的。”宁卫民体谅地解释。
“那好吧,我还可以帮你送雪……”曲笑接受了。
要说这丫头也的确心灵手巧。
二人分工协作下,大约也就三十分钟不到,就合力堆出了一个漂亮的大雪人。
差不多完成时,曲笑满脸透红,呼着热气,一边修正着雪人的面目,一边乐不可支的欣赏佳作。
“好看吗?”
“好看。只有你才能把一个雪人堆得这么漂亮,我一个人可做不到……”
宁卫民由衷赞叹。
听到表扬,曲笑灿烂而笑,声音宛如冰块撞击,纯净清脆。
“你要是喜欢,以后每次下雪,我都给你堆一个。”
“谢谢。”
对这意有所指的一句话,宁卫民不知该如何措辞,完全就是形式化的应答。
“我最近在报纸上能看到一首非常美的诗歌,你想听吗?”
曲笑忽然又提起了另一件好似全无关联的事儿,宁卫民隐约预感到了什么。
“……”
于是尽管没有等到想要的答复,凝望着雪人的曲笑,双手轻轻捂住自己的面颊,还是低声背诵起来。
“雾打湿了我的双翼,可风却不容我再迟疑。岸啊,心爱的岸,昨天刚刚和你告别,今天你又在这里。明天我们将在,另一个纬度相遇。是一场风暴,一盏灯,把我们联系在一起。
是一场风暴,另一盏灯,使我们再分东西。不怕天涯海角,岂在朝朝夕夕。你在我的航程上,我在你的视线里。”
隐藏了太久,她终于鼓足勇气表白了。
她爱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的,但她早已陷入,不可自拔。
一直以来,真正阻碍她的就是因为缺乏经验对这种情感所产生的恐慌和敏感,还有无法拥有足够的勇气和自信来表达。
然而,她又是那么的爱他,她想拥抱他,也想被他拥抱着。
想和他一起哭,一起笑,一起努力,一起奔向希望……
虽然后来她的家庭又出现了变故,一度让她却步,不敢再拖累所爱的人。
但眼下所有的顾虑已经被她放下了,她终于决定迎难而上,哪怕只有一线希望。
“你记得真清楚。”宁卫民叹息,明确感受到了曲笑的眼神不一样了。
他有些无措了,有些惶然了,不知道该如何接招。
“这个雪人……像你吗?”
而曲笑虽然面对着雪人,仿佛在与雪人对话,但进攻的对象却是身旁的宁卫民。
“嗯……”宁卫民敷衍了一声,想逃了。“我们该走了。”
“着什么急?我能吻它一下吗?”曲笑却大胆而执着。
对一个羞涩且没有恋爱经验的姑娘来说,这无疑已经是不管不顾的放任胆量了。
“你真是胡闹,这么冷的天气,快走吧。我送你回去,别冻病了。”
宁卫民含湖其辞地应付,算是委婉推辞。
他只想离开这块是非之地,忽然发现,目前的处境原本是他一直极力避免的情景。
然而开弓没有回头箭,曲笑既然已经发动,就一定会步步逼近。
“我不冷。”她颤声说,“宁哥,我……对你……我,我们俩……”
她没有撒谎,此时血液激流的温度,足以让她身子缓和起来。
她的声音之所以如此,不是因为冷,而是因为一个情窦初开的姑娘,渴望爱情的浇灌。
雪人是为了阳光而生的,而她则是为他而生。
可惜宁卫民却沦陷在矛盾交织之中,像一条粘在蜘蛛网里垂死的幼虫。
他的眼前是曲笑,可脑海里却是松本庆子,她不同于面前这个目录羞涩的可爱的姑娘,而是圣母一样笑着……
他骤然警醒,终于意识到避无可避,到了当断则断的时候了,否则对所有人都是伤害。
尽管在他心中,解决这个问题的最佳方式,还没有想好。
尽管对眼下正经历重大人生痛苦的曲笑,再度进行情感伤害是件极为残忍的事儿。
可时间不等人,事情到了这一步,根本由不得他再多想,必须见分晓了。
“小曲,我有件事儿想告诉你……我在东京,已经……有了女朋友……”
…………
被拒绝了。
五分钟之后,在听完宁卫民磕磕绊绊的坦白之后,惊闻噩耗的曲笑如坠冰窟。
她羞愧难当转过身去,背对着宁卫民,身体开始了瑟瑟发抖。
这次,是真的冷。
曲笑知道爱情是艰难的。
但她没想到,自己的爱情如此难以抵达。
她永远也抓不住光……
她使劲咬住了下唇,竭力控制自己。
但几乎在转过身的同时,几颗眼泪就夺眶而出,落在了雪上。
几滴挂在面颊上,几乎凝结成冰珠。
“我……对不起!”宁卫民自知理亏,又不知该如何安慰,慌张莫名。
然而令他无比惊讶的是,曲笑伸手捂住了脸颊,趁机抹去了眼泪。
过了也就一会儿,她忽然就抬起头来,一边对着双手哈了几口热气,一边面带笑容地说。
“宁哥,谢谢你。我会永远记得你对我的帮助。你不用道歉,我为你高兴,希望你幸福。真的……”
说完,她就拍打了几下身上的雪,朝着街心花园外的马路走去。
宁卫民默默的跟着,看着曲笑的背影,不知是该开口,还是闭嘴不言。
窗户纸终于捅破了,可他们得到的却不是轻松,而是更加的沉重。
虽然长痛不如短痛,可疼起来也一样要命。
宁卫民觉得自己的肉体和筋骨变得僵直,良知与情感变得麻木,就连脑子和心灵也几乎像被冰雪冻住了一样,只感到难言的沮丧与愧疚。
此时此刻,雪下得更大了。
缤纷的雪花无声无息落在他们两个人身后那雪人的身上。
像是要呵护它,又似是要淹没它。
雪静静地下着,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