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功比开疆,爵升郡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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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旨在长安城各处张贴,广为告之,长安臣民震动。
一时间各种传闻喧嚣尘上。
今日安西军突然调动兵马入城,事情本就大不寻常,有些清醒的朝臣们当然不会被李亨的一道圣旨骗过去。
这年代调兵入城是必须要有极其严格的流程的,从圣旨到兵部调兵文书,从鱼符到朝堂明示众臣,这些都是必须要走的流程。
从大唐立国以来,从未有过突然调兵入城的先例。
有确实是有,李世民干过,武则天干过,李隆基也干过,可人家那是兵变,是夺取皇位。
从正常流程来说,突然调兵入城并包围皇宫,此事绝非寻常。天子就算突然调兵,也断不可能派兵把自己住的皇宫包围。
至于说什么诛灭李辅国谋反,那就更扯淡了。
李辅国是什么人?一个阉人而已,在朝中既无党系,也无羽翼,说什么串通宫人谋反,他有那胆子么?难道杀了皇帝他就能当天子了?就算他要弑君,太极宫里还有三万朔方军,串通区区几个宫人,朔方军伸个小拇指就把这群跳梁小丑碾压了,何至于要调动素来被天子深深忌惮的安西军入城勤王?
这件事疑点太多,漏洞多得像筛子,在朝为官的臣子们个个都是人精,怎么可能相信?
无奈李亨的圣旨是亲笔所写,而且写得颇为生动灵现,仿佛真发生过似的,朝臣们尽管心中起疑,甚至有些人隐隐已猜到真相八九不离十。
但既然圣旨上这么写了,朝臣们便不敢多言,里面的水太深,没有顾青那样的实力,最好不要胡说八道,否则就算天子能饶了自己,顾青的脾气怕是不怎么好。
至于长安市井民间的百姓商贾们,有些能接触宫闱秘密的人自然也不大信圣旨的内容,但绝大多数吃瓜群众却并不怀疑。
这年头圣旨在民间的可信度还是非常高的,既然天子都这么说了,那一定是真的,没看到顾公爷因为调兵勤王功比开疆,都封了郡王了吗?这说明天子念着顾青的好呢,君有危难,忠臣率军保护,忠臣立功,君主不吝封赏。
真正是君圣臣贤,好一派盛世即将恢复的清明光景。
至于长安城里的各种传闻,甚至有些传闻已经非常接近事情的真相了,但它们并不重要。
一道圣旨基本已经堵住了所有人的疑问,剩下那些传闻只能沦为八卦小道消息,完全取代不了主流的声音。
于是在李隆基,李亨和顾青君臣三人合力掩盖之下,一桩惊天的兵变大事就这样化作和风细雨,消弭于无形。
只是,已经撕破了的脸,还能恢复如常,真的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吗?
押着李辅国等人去城外难民营的路上,顾青一路沉默,一句话都没说,脸色阴沉得可怕。
矛盾是一件件事情积累的,冲突是随着矛盾的无法调和而越来越尖锐的。
今日率军逼宫,使得顾青与两位帝王的矛盾愈发尖锐了,已经快到了图穷匕见之时,离双方真正撕破脸发生战争的日子也越来越近了。
一场兵变,仿佛一座里程碑,碑文上描绘着天空的颜色,也画着城头的旗帜,旗帜下跃马扬鞭,剑指前方的人,姓李还是姓顾?
见顾青凝眉不语,旁边骑马的段无忌忍不住问道:“公爷,您在想什么?”
顾青嗯了一声,道:“城外的难民越来越多,开春以后怕是会以十万计,难民有家有口,有手有脚,总是依靠咱们的赈济也不是长久之计……”
“公爷的意思是……”
“离开春不远了,应该马上给他们分配土地,官府重新给他们落籍,关中近年因为叛乱,死伤了不少百姓,有的村庄甚至满村被屠,将这些难民落到那些村庄里,以后便是关中百姓了,安西军调拨一部分将士出来,去各个村落给他们搭建屋子,丈量土地,分发粮种,不能误了春播。”
段无忌点头:“公爷的法子是治本之法,远比赈济他们要强得多。”
顾青又道:“顺便也让将士们感受一次灵魂的洗礼,深入到百姓中去,让他们别忘了自己的出身,将来征战之时,至少不是纯粹为了赏钱而拼命。”
“无忌,回头你以我的名义写一份奏疏,奏难民落籍分地事,将我刚才说的那些全都写进去,另外,奏请天子召关中河南各州刺史太守进京述职议事,赶在开春前将此事落实下去。”
“是。”
段无忌应后,沉默片刻,忍不住道:“公爷为了难民生计殚精竭虑,可难民们却仍在指责谩骂您,朝野间对您有种种不公之论,学生想想就为公爷不值……”
顾青淡淡地道:“但行好事,莫问前程。事情做出来不是为了让别人夸,而是自己觉得应该这么做,那么就继续做下去,不要管别人如何议论评价。”
…………
难民营里充斥着各种难以言喻的腐臭味道,幸好是冬天,人群聚集地的某些传染病没有散播得那么快,再加上宋根生按顾青的建议采用分区隔离之法,将有症状的病人提前隔离到病区,所以尽管难民们日子过得艰难,至少没有爆发瘟疫,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此刻难民营里群情激愤,原因是一名女子。
清晨时,万春公主出现在难民营里,她领着上百名羽林禁卫,大摇大摆走到人群最集中的地方,然后……双手叉腰,抬起手横扫了一圈,指着这些难民的鼻子就开骂了。
很难想象一位金枝玉叶的公主,骂起人来居然那么难听。
田舍奴,忘恩负义,白眼狼,禽兽尚知报恩,人却反噬恩人等等,越骂越难听,难民们被激怒了,纷纷围了上来,神色不善地盯着她。
幸好万春今日带了上百名禁卫,又大明大亮打着公主的旗号,否则今日早被难民撕碎了。
难民们虽不敢对万春动手,但万春也被围了整整一上午,万春却凛然不惧,从上午一直骂到下午,骂得喉咙冒烟嗓子嘶哑也不肯住口。
总有人在偏僻的角落默默关注着顾青。
长安城流言喧嚣,刀刀直指顾青之时,万春便已听说了,当时又急又气,她很想用尽全身力气在长安城疾呼,为顾青辩白,直到今日,万春终于忍不住了,带了禁卫亲自来到难民营。
想不出办法为顾青辩白,至少能痛快骂他们一顿,也算为顾青出气了。
心思单纯的万春做事就是这么天真烂漫。
整整骂了半天,万春越骂越起劲,当然,也成功地激起了难民们的怒气。
万春却毫不在乎,任何伤害顾青的人,都是她的敌人,对敌人不必太客气,能气死他们更好。
“……禽兽受了恩惠都知道感恩,乌鸦亦知反哺,给看门的狗扔块骨头,它会摇尾巴,你们呢?你们这些天吃了安西军多少粮食,反倒在背地里骂安西军,骂顾国公,你们的良心被狗吃了?”
被难民重重围住,万春仍双手叉腰,茶壶状对难民们指指点点,她的四周被禁卫们团团保护,苦了这些禁卫,用长戟长矛死命地拦阻着四面八方围过来的难民。
“……你们吃的粮食是安西军的军粮,明白吗?是将士们从他们的军粮里分出了一半给你们,因为顾国公和安西军将士不忍你们饿死,若顾国公不管你们,安西军也不管你们,任由你们在城外自生自灭,你们今日围着我的这些人还有几个能活着?有几个有力气骂顾国公?”
“一个个瞎了眼,不知道谁养活了你们,谁救了你们的命,反倒信了那些谣言,吃着安西军的粮食,吃饱了又骂安西军,我大唐从立国到如今,何曾见过你们这等忘恩负义之辈?”
“中毒死了一百来人,你们全怪到安西军头上,安西军若真想害你们,会拿自己的粮食来赈济你们吗?一个个猪脑子,分明是有人陷害顾国公,陷害安西军,偏偏尔等蠢不可及,居然信了谣言,真为顾国公和安西军不值,早知今日,当初那些赈济你们的粮食拿去喂狗都比被你们吃了强,至少喂了狗它还会摇尾巴。”
话说得很难听,难民们的愤怒的躁动却不知不觉停了下来,许多人露出若有所思之态,还有那些清醒得更早的人,早已面露羞惭,垂头不语。
万春却越说越气,气得眼眶都泛红了。
她这些日也很辛苦,顾青想出慈善募捐的法子,万春响应得最积极,从早到晚都在为难民募捐,四处拜访长安城的权贵,从他们手里抠出一些钱粮,想到自己的努力能救活无数条性命,万春感到很满足,再辛苦也值了。
可她没想到难民们信了谣言,竟然反过来责骂顾青和安西军,万春顿时觉得自己多日的努力白费,更为顾青感到委屈不平,脾气向来傲娇的她当然受不了这等委屈,于是今日便气势汹汹地来到难民营,对这些忘恩负义的难民们开骂了。
痛快淋漓地骂过后,万春的怒气不仅未消,这些日子受的辛苦和委屈反而越来越放大,顿时气得流下泪来。
“为众人抱薪者,却使他冻毙于风雪,你们太让人寒心了!”万春哽咽道。
人群里,激愤的情绪渐渐消失,那一张张麻木和饥饿的脸庞上已看不到怒气,只有深思和惭愧,他们就这样注视着万春的眼泪,一滴一滴落在雪地里。
顾青来到难民营时,看到的便是万春的眼泪。
刹那间,顾青心里忽然涌起一股难言的滋味,是感动还是心疼,他也说不清。
他只知道,今生能够为他奋不顾身的女子,不止一个。
“顾公爷到!”韩介扯起嗓子大吼。
难民们一惊,纷纷自觉让开一条路,无数人低垂着头,心虚地躲开顾青的视线。
万春擦了把眼泪,使劲吸了吸鼻子,转身看着他。
阳光与白雪互相照映的光晕里,万春的泪痕格外清晰,像蜿蜒的情丝。
顾青情不自禁地伸出手,为她擦了擦俏脸上残留的泪痕,柔声道:“你不必如此的。”
万春扭过身,冷冷地道:“凭什么受了委屈便不能骂人了?为何要忍气吞声,你又不欠他们什么。”
顾青看着她仍然布满泪痕的脸蛋,又看了看周围难民们一个个低垂的头,忽然笑了起来。
“为众人抱薪者,只是心怀慈悲,并不在乎荣辱,也不在乎自己是否会冻毙于风雪。世事皆有目的,唯独‘慈悲’没有目的,纯粹而为,不求回报。”
顾青语气平静地说完,扭头对韩介道:“把他们都带过来,事情该了结了。”
韩介大声应是,随即亲卫们将捆绑着的李辅国和一众察事厅的主事,以及那名投毒的泼皮都押到人群中。
韩介用剑鞘狠狠地朝泼皮的膝弯处一磕,泼皮扑通一声跪下,然后涕泪横流,在难民们面前将自己受人指使而投毒的事情说了出来,说得非常详细,从指使受命,到如何接近熬粥的大锅,如何趁人不备将毒药投入锅中,条理非常清楚。
接着便是李辅国和察事厅的主事们,在亲卫们的刀口下,这些人吓得魂不附体,跪在地上颤声将整件事的阴谋完整地说了出来。
所有人都说完后,顾青冷着脸没说话,韩介环视难民,神情愤怒地大吼道:“都听清楚了吗?投毒与顾公爷无关,与安西军无关,是朝中有人陷害,尔等愚昧无知,信了谣言,顾公爷和安西军为你们四处筹集粮食,不忍见你们饿死,却落得千夫所指的下场。”
“你们不去骂那些漠视你们受苦的权贵,却来辱骂赈济你们的善人,这世上果真是好人没好报么?”韩介越说越气,怒道:“既然好人没好报,安西军便停了你们的粮食赈济,由你们自生自灭吧!”
顾青拍了拍韩介的肩,苦笑道:“行了,再说就过了。”
韩介余怒未息地哼了一声,闭嘴后退几步。
顾青冷冷地朝李辅国等人瞥了一眼,尤其见到李辅国脸色灰败的样子,顾青心里忽然想起这位历史上著名奸宦的评价,然后笑了。
在如今这个年代,李辅国没来得及成为大权在握的权宦,却莫名被两位帝王出卖,狠狠栽在这么一桩小事上,也算是天道有轮回了。
没有了李辅国的世界,会不会少几许阴暗?
“韩介,明正典刑,全部斩了!”顾青冷冷地道。
韩介大声应是,亲卫们随即扬起了手中的刀,难民人群立马迅速后退几步,惊骇地看着地上跪着的一排人犯。
李辅国大惊,怒道:“顾青,我已交代清楚了,此事非我主谋,你不能杀我!”
顾青微笑道:“大唐是有王法的,害了那么多条人命,你觉得自己还活得下去?李厅长,来世就算做不了好人,至少做个无害的人。”
笑容一敛,表情忽冷,顾青伸手扣住万春的肩,将她整个身子往后一扳,避开杀人流血的场面,另一只手随意地挥了一下。
韩介立马喝道:“斩!”
亲卫们动作统一,手中的刀狠狠挥落,鲜血喷溅,头颅滚动,难民们吓得再次往后急退,抬头再看那道背影,人们的眼中充满了敬畏。
直到这时人们才彻底明白,这位顾公爷不是没有脾气的,看他对待这些犯人的雷霆冷酷手段便知,他只是不愿将这些手段用在难民身上,而他们这些难民却仍然无知无畏,在背后肆意辱骂顾公爷。
回想种种,人们顿时觉得自己何等的无知,又是何等的幸运。
潮水退去,大浪淘沙,淘过之后方知本色。
仰望灰蒙蒙的天空,天上仍飘落片片白雪,顾青忽然觉得有些意兴阑珊。
“走吧,回城。”
说完顾青与万春并肩离开。
万春仍被顾青搂着肩,神情羞涩地垂着头,一时间所有的委屈不平全化作浓浓的甜蜜,脸上仍残留着泪痕,嘴角却不知不觉扬了起来,有一种兴奋雀跃的冲动。
“韩介,张怀玉和思思去南方筹集粮食,应该快回来了,粮食运到长安后,马上分发给难民营。”顾青边走边道。
韩介不甘不愿地应了。
万春不满地道:“他们如此辱你骂你,为何还要赈济他们?太不公道了。”
顾青沉默片刻,道:“你觉得我善良吗?”
万春毫不思索地道:“当然善良,你救了几万条命呢。”
顾青笑了:“我的善良是不是很廉价?”
万春迟疑,然后摇头。
顾青语气低沉地道:“被误解,被辱骂,可我依然做自己觉得应该做的事。”
“真正的善良,是在经历了黑暗之后,依然选择追逐光明。”
万春似懂非懂,只是目光迷离地看着顾青。
这个男人说的话她或许不懂,但这个男人的担当和魅力,却是实实在在看得见且摸得着的。
这就够了,他就是这么迷死人。
二人身后,难民们仍聚集未动,所有人怔怔看着顾青的背影,脸上的羞惭之色越来越浓。
忽然,人群里一位老人蹒跚地走出来,对顾青的背影大声道:“老朽糊涂,误会了顾公爷,承公爷多日恩惠,请受老朽一拜!”
说完老人推开身边搀扶他的人,重重地跪在地上,头磕在隆冬冰冷刺骨的雪水和泥土里,久久不动。
紧接着,所有难民跟着老人一同跪下,面朝顾青的背影叩拜,头磕在地上长跪不起。
顾青的脚步一顿,回头看着身后长跪的难民们,神情顿时变得很复杂。
良久,顾青忽然展颜一笑,道:“罢了。”
说完顾青继续搂着万春的肩,朝城门走去。
“罢了”的意思,就是罢了。
恩怨罢了,委屈罢了,不公也罢了。
愚昧不可怕,能醒过来就好。
万千难民久久跪拜在泥地上,直到顾青的身影走进城门,众人仍未起身。
大雪落在人们的肩上,身上,每一片雪花看起来都那么的无辜。
雪下得真大,掩盖了世间一切丑恶后,举目皆是一片清白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