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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日后,崇祯八年,十月五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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蒲州县,张氏祖宅。
一座占地极广的三进老宅,宅院门前,两颗高耸的参天大树直入云霄。
一个家族是否长久兴旺,看门前的荫客树就大概能判断了。人走运时钱财可以暴富,但上百年的古树只能依时间成长。
荫客树,大户之家专门供前来访客乘凉用的!
此时,阔大但显破旧的宅门外,素衣白布,站满了出殡的人。
张氏本家五房的老爷过世了!
古时讲究天道轮回,富人之家出丧讲究极多,比之出生还要慎重。
出丧五大件,幡儿、牌儿、棍儿、盆儿、罐儿。
罐儿是撤灵前装的祭菜罐儿。等金棺入墓后放在棺材前头,与逝者一起深埋地下的。
幡儿是引魂幡。
寻常百姓人家用的是多是牌子幡,张氏是当地望族大户,五房当家之主的引魂幡是华丽的大幡。幡杆上的金钩龙凤“衔”着一个六角架子,中间大幡,上书“已故孝子张氏守约之灵引魂幡”,左边书原命八字,右边书大限时辰。
周遭六角各挂一小幡,又称“六尘幡”,取佛教“六境”之意,一幡书“愿眼观华藏界”,二幡书“愿耳听舍那声”,三幡书“愿鼻闻戒定香”,四幡书“愿舌尝甘露味”,五幡书“愿身披福田衣”,六幡书“愿意为无为舍”。
牌儿是灵牌。
是金棺入土前供奉在灵柩前的纸制灵牌,上面写着张氏本家五房家主的名讳,用黑纱蒙着,通常有次子捧牌儿。
棍儿就是“孝棒”、“哭丧棒”,一般由直系男性儿孙持棒。
盆儿,民间俗称“丧盆子”,雅称“吉祥盆”、“阴阳盆”。这盆儿与幡儿一样,是继承权的象征,只有孝子与承重孙有权利摔盆儿。
可在此时,张氏的灵堂内,一众张氏本家人皆是神色尴尬。死去的这个五房家主张守约独有一妻无妾,妻子生下一个女孩后,因为难产死了。
而这个张守约自小就很古怪,妻子死后便再也没娶。各房见了也是乐见其成,只要老太爷不管,他们最后还能多分一份家产,有啥可管的。
可不料没有几年,这个老太爷最疼爱的五子,张守约便死了。膝下没有男丁,只有一个九岁女童。
没有孝子贤孙不说,今天自己父亲出丧的日子,女儿却不见了。
“父亲大人,吉时已到,五弟该出了,不然错过了入土的良辰,怕是不吉!”
张氏本家大房张守礼,一个年近半百的儒衫老者,躬着身,朝一旁依在门槛上眺望穹天的花甲老者恭敬地道。
张氏这一代取在‘抱诚守真’四字。
族长张诚言满布皱纹的脸上微微一拧,自嘲道:“自四维太叔之后,几十年来,咱张氏再无一人出仕,良田散尽,守着几间铺子吃食,能出啥不吉的事?本觉着守约聪慧过人,可以撑起我蒲州张氏的门面,可惜呐,苍天无眼,让他死与非命,我张氏再无崛起之日!”
摆了摆手,张诚言脚步蹒跚的走出灵堂,“出殡的事你看着操办吧,娃儿不在也别去找了,尽早把老五葬了吧!对外就说我思儿成疾,卧床不起,就不去了。”
方景楠要找的张叔张守仁,此时就默默地立在灵堂之外,看着家伯从面前缓步走过。他的父亲与张诚言是亲兄弟,按说死去的张守约与他是堂兄弟,关系不能说不近,但本庶有别,他只能在堂外候着。
蒲州张氏既然交给了张诚言,不出意外的话,之后将会传给张守礼,等再过个几十年,出了五服,张守仁与蒲州张氏的关系就不大了。
“孝子就位!!”
随着司仪一声高呼,由其它房的子侄充当的孝子就位。
张守礼的二儿抱着灵牌跪在前面,族中有服晚辈,有服亲的女孝属则跪在后边。
见众人都跪好、站好,司仪将引灵幡递给二房的长子。
这引灵幡就像是信号,二房长子刚接过来,门外便响起一阵锣鼓声,鼓手乐师们拿着家伙儿事儿进了院子,分做两排,站在孝属两侧,连奏三首丧乐曲。
其中一首是《哭皇天》。
丧曲一起,慢慢有了哭声。接着,哭声跟传染似的,一个接着一个。等到响器参灵完毕,人群中已经哭成一片。
“出堂!”
丧曲结束,灵柩由杠夫们抬起,从灵堂抬到大门外。全体孝属起身,退立而行,边走边哭,嚎哭声一片。
大门外,丧盆儿已经准备好,按礼应该由张守约的女儿把盆子摔破,灵柩才能离开祖宅,抬去山上安葬。
此时女娃不在,大房张守礼便让自己的幺儿代摔!
啪嗒!一声脆响,这片瓦制的深口碟子,被摔得四碎。
“出殡!”
鼓乐声再次响起,十二个杠夫抬着灵柩,后边各种执事,开路旗、旌幡、盖伞、影亭、魂轿、释、道、禅香幡,摆出半里路。
在各种旌伞后,就又有大白雪柳百二十把,以壮执事行列与场面。送葬的队伍,达到了两百余人,把街道都填满了。
直到殡列前的杠夫出了街口,后边的队列才开始拉开。城里又有与张家相熟的百姓,也都跟在送葬的队伍后面而行,使得队伍足排了一里远。
一个早已落末的世家,在本家所在的蒲州县中,便是有着如此威仪。
氏族大家的影响力,在一地之中,绝不能小觑。
然而……
并非是所有人对张氏都抱有善意,观望的人群之中,还有很多脸色阴沉之人,正以无比嫉妒的目光看着富足的张氏,甚至这目光赤裸裸地丝毫不加掩饰!
……
与此同时,不远处,一支十五人的精骑踏尘而至。
历经十日长途跋涉,一人双马的方景楠等人,日行百里,终于来到了蒲州张氏驻地,蒲州县。
以战马的速度,半个时辰便能跑完五十里,但这么急行的战马需要休养月余方能养回气力。
正常情况下,战马在几个时辰里行进五六十里路为合适,晚上伺喂精料后,第二日可如常骑行。
方景楠等人双马交换的骑,这才在不损害战马的情况下,每天奔行了百里路程。
如此,众人也是多有疲累!
“长官,前面就是蒲州县城,如今时辰尚早,咱们满身尘土,不如寻个地方梳洗一下,除去风尘后再去拜访张老爷子?”
亲卫队的队长行锋擅于长途奔走,他并不觉得多累,但第一次连续骑了十天马的方景楠,两腿之间的颊骨处却是磨出了血。虽然不重,晚上好不容易结了薄薄一层枷,第二天骑上马一磨,又破了!
“唉,真是蛋蛋的忧伤呀!”终于到了目的地,方景楠不由心情大畅地说了句玩笑话。
吱哧嘎嘎!
就在这时,锁呐声响中,远处行来一支长长的出殡队伍。粗略看去不下五百多人。
“往两旁避一下,别挡了人家的路!”
尽管队伍还在远处,方景楠便让众人下马,牵着战马走到道路外的小丘上。
“什么人?”
行锋忽地沉声一喝,不远处蹲了一个黑影,蒋立方成两人拔刀护在方景楠身边,跟着,一个粗壮的人影拔刀冲上前去。
麻武候反应很快,挺着刀盾往几步外的一个蹲下的身影冲去。这些日子,沿路的山匪可是不少,一行人也算是小小的拼杀了几场。
“住手!”
方景楠断然大喝,他已经看清,前方蹲在小丘边的那个阴影,其实是个小女孩。
麻武候的腰刀都已经快要砍到女孩头顶了,这个小女孩却仍然蹲着,手上拿着一根小木棍,在地上划来划去。
“聋的?”不然这么大的动静,怎么会没有反应呢。
不对,方景楠摇了摇头,就算是听不见也都看见了,估计是傻的。
走上前,方景楠看她正用棍子在玩弄一个蚁窝,不由心下一笑,敢情真是傻的。
“喂,能听见么?”
方景楠走到小女孩身后打着招呼,小女孩没有回头,“嘻嘻!”一只强壮的蚂蚁顺着木棍爬上了她的手背,她用另只手的食指拦住了蚂蚁去路,蚂蚁掉头返回,她又用手指拦住它返回的线路。
如此周而复始,直到这只蚂蚁四处碰壁陷入绝境,尤如失去目标般地再也不动,小女孩这才曲指一弹,把这只强壮的蚂蚁弹飞出去。
一扭头,小女孩眨了眨眼,婉颜一笑,“我能听见!”
看到她的眼眸,方景楠便知道自己想错了,这女孩绝不是憨傻之人,无论谁拥有如此灵动的眼眸都不可能是个傻子。
“你怎么一个人蹲在这,你家大人呢?”方景楠又问。
小女孩站起身,甩了甩手上的泥土,指着前方那支出殡的队伍道:“都在那呐!”
“哦,你家有人去世了呀,谁呀?你不去送丧不怕你爹揍你吗?”
小女孩忽地一笑道:“我爹打不了我,他去世了!喏,灵柩里摆着的就是他!”
“……”
方景楠怔住了,看着这个脸庞微胖,眸光灵动的小女孩呆了良久,“呃,你……那,你……都不去出丧?”
“为什么要去?我爹在世的时候我可宠他了,现在他死了,我做什么他也看不见,出丧而已,图的不过是自己的心安与旁人的评判。”
小女孩眨眼笑道:“可是我内心安定,又不在意它人眼光,去之何用?难道小叔叔你也相信天道有轮回?”
方景楠心神一颤,这是一个八九岁的小女孩能想到的?方景楠转言其它道:“什么叔叔,我有那么老么,叫我哥!”
“哦,小哥哥,你觉得天的外面是什么?”
小女孩没有纠缠称呼的问题,她仰首瞭望苍穹,“与其把灵魂寄托与轮回,我却是很好奇,天空的外面有什么呢。星星是神灵所化,月亮上真的住着嫦娥吗?如此来说,那世间百姓,不就是蚂蚁么?就算再强壮的蚂蚁,离开地面攀上了顶峰,可面对那只深不可测的神秘大手,还不是前功尽弃?”
“如此世间的一切争斗,便也太可笑了,争赢了又如何?还不是只蚂蚁!”
说罢,小女孩朝方景楠望去,“小哥哥,你说是吗?”
这一刹那,方景楠觉得她的眸光深邃得如能直剌你的内心,在这道眸光面前,一切掩饰与迷藏都是徒劳。
方景楠避开了她的眼光,也没有回答她充满哲思的问题。就像是聊家常一般,方景楠问道:“小姑娘叫什么名字呀?”
“喔,嘻嘻,我叫张景萱!”